“看來總騎士長大人的擔憂是正確的,龍族一直在等待復仇的機會。只懂相互算計的人類諸國,這一次又該怎麼面對龍群的憤怒呢?”

石壁沿岸開鑿出的走廊中,蕾伊莉卡坐在一具人形龍的屍體上,翹起修長的雙腿,單手托腮側着腦袋,欣賞下方如洪流般前進的龍族軍隊。

“不過倒也不全是壞事。真虧龍族搞了那麼大的動靜,潛入進來方便了不少呢。”

“修女長大人,他們帶走了玫莉珂。”

站在她身邊的薇洛妲輕聲提醒。她一直監視着發生在石壁對面的情況。年輕的男性混龍種輕易地打倒了玫莉珂,與之後出現的純血種女性一起帶着玫莉珂離開,這意味着玫莉珂脫離了獵殺魔女的掌控。

“真是的,難得有一點興緻,被你敗完了啦。”蕾伊莉卡鼓腮,“讓他們隨便做什麼吧,反正無論小紅龍在哪裡,獵殺魔女都能找到她。”

“修女長大人,請端正態度。那是兩頭純血種,以我們的力量無法與其正面對抗,我們需要向聖都發出警告,提醒教皇廳龍群的威脅並未消除。”

“嗯,知道了,那麼就讓我們行動起來吧。”蕾伊莉卡躍下逐漸冰冷的屍體。

作為玫莉珂的援護者,同時也是監視者,當然不能讓自己的監視對象離開自己的視線。不只關乎蕾伊莉卡自己的好惡,更是關乎獵殺魔女引以為傲的殘忍聲譽,絕不能讓她落在別的勢力手上。

“但是首先……可不能讓龍類在妾身眼皮底下耀武揚威呢。”

緹爾蒂絲褪下腿間的襪圈,塞進人形龍龐大的手掌里握緊。

“好啦,這樣那位放浪的法師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走吧,我們去追小紅龍。”

所有生物體內都具備魂素,而經過改造獵殺魔女擁有看見魂素的能力。若是對這一能力加以有意識的訓練,獵殺魔女就能成為忤逆物理法則的獵手,在很遠的距離就能辨認出屬於生物個體的魂素,讓她們得以非常方便地追蹤目標。

不久前帶走玫莉珂的兩名純血種,他們體內的魂素強烈到幾乎能夠影響周邊的空間,任何一位獵殺魔女都不可能將其忽視。

蕾伊莉卡與薇洛妲的身體裂解成一團黑霧,飛越下方浩蕩的龍族軍隊,抵達對面的陽台後再度凝聚。這種暫時將身體轉化為某種魂素的魔法是依特諾教廷的不傳之秘,一般只有高級的神職人員,或是接受主神賜福的人們可以使用。

純血種留下的魂素太過醒目,獵殺魔女不需要刻意使用能力即可追蹤。兩位獵殺魔女循着殘餘的魂素氣息沿長廊繼續前進,抵達長廊盡頭的拐角。長廊盡頭有一處石質平台,其上鑲嵌着以水晶為核心的魔導器械,散發出強烈的魂素波動。

“氣息是在這裡消失的,看來他們使用水晶傳送走了。”

很多法師喜歡使用特別設置過的水晶作為領地的裝飾物,除了裝飾的用途,它還可以充當傳送魔法的中轉裝置,布置得當的話可以在一片區域內形成傳送網絡。只要使用者懂得如何將自身的魂素灌注進去,就可以利用設置好的多個水晶進行短距離的傳送。

當然,以上全部建立在使用者知曉水晶的目的地這一前提上。

魔女們並不清楚這枚龍族設置的水晶通往何處,更不清楚水晶那一頭的情況。考慮到目前她們的存在尚未暴露,貿然闖入被發現了的話估計會很棘手,雖然作為不死的存在被殺死了也無所謂,但總歸會讓隕日之巢警覺。

“修女長大人?”薇洛妲輕聲詢問。無論蕾伊莉卡的決定是什麼,她都會毫無疑問地執行。

“哎呀,根本感知不到那幾個純血種的氣息了,傳送水晶應該通往了隕日之巢的深處吧。”

蕾伊莉卡伸手從背後環抱薇洛妲,像嬉戲的貴族少女那樣輕輕環住她的纖腰,俯在她耳邊輕語。

“薇洛妲覺得應該怎麼做呢?”

“我會使用水晶。”薇洛妲的聲音不帶感情,“比起偵查行動暴露,純血種的情報更重要一些。不過為了減少暴露行蹤的可能性,應該稍等片刻,等他們走遠再進行傳送。”

“嗯,確實是最好的辦法呢,真不愧是妾身的繼任者。”

“我只是提出了對獵殺魔女最有好處的方案。”

“不用那麼死板嘛,偶爾為自己考慮一下也不算過分。”

蕾伊莉卡的摟抱更加用力,鮮艷的唇瓣幾乎要吻上薇洛妲的耳垂。

“獵殺魔女擁有的可是永恆的生命,要是不在長久的時光里給自己找一點樂子,可是很難維持住理智的。”

話音微妙地一頓,蕾伊莉卡的聲音甜美至極:“你……不想變成其他姐妹的食糧吧?”

“……謹遵教誨,修女長大人。”

滿足了的蕾伊莉卡鬆開手,走到水晶前面,用指甲輕撫水晶表面的紋路。

“話說回來,教皇廳好像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據說是上一個紀元留下的古董,教皇本人對它很有興趣。到那個時候,恐怕你就要被召回聖都了。我很看好你哦,等你成為一名修女長的那天。”

“……是,修女長大人。”

“哎呀,聊天聊得夠久了,我們走吧。”

伸手探向水晶表面,將自己的魂素灌注進去,在水晶內部的魂素之海中捕捉到獨有的頻率,再讓身心與之共鳴。蕾伊莉卡的身形在光芒中消失,重新尋回意識的時候,她與薇洛妲已身處不同的空間。

最先察覺到的不同在於溫度。原本因嚴寒而刺痛的肌膚現今則被過量的熱量所包圍,甚至可以感到燒灼感。

蕾伊莉卡環顧四周,這是一處由山岩開鑿出的房間,並無多餘的器具,僅有被置於房間中央的傳送水晶。看起來是專門用於放置水晶的場所。

“嘶,什麼人!”

從房間門口傳出雄渾的怒吼聲,一頭身披重甲的人形龍邁入房間。由黑曜石加工而成的全身板甲,胸甲處留有猙獰的龍爪印記,似乎是製作它的工匠留下的品質證明。

薇洛妲一步來到人形龍面前,做出抬手高舉的動作,漆黑鐮刀在她掌心轉瞬成形,意識到危險的人形龍舉起長戟格擋。然而獵殺魔女的魂素足以斬斷次元之間的聯繫,更不用說簡單的盔甲,伴隨如墨般划掠的陰影,人形龍的長戟與盔甲在鐮刀下猶如不存在一般被瞬間斬斷。

另一名守衛轉身跑向警示鈴,它的動作以龍類的標準而言可謂迅速,然而蕾伊莉卡的速度絕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擬的——魂素長矛從人形龍胸口穿透而出,強大的衝擊力令人形龍前撲跪倒。劇痛並沒有令人形龍喪失反擊的力量,它伸手握住矛尖試圖將其扭斷,但魂素構成的矛身強度遠超它的握力。蕾伊莉卡輕巧地躍上它的肩膀,半空中喚出魂素匕首,藉助重力將匕首使勁按進它的頭蓋骨。

魂素凝成的兵器消散之時,人形龍龐大的身軀也重重倒地。

“修女長大人。”

蕾伊莉卡扭頭看向薇洛妲的方向,後者向她展示腕間的魂素監測儀,錶盤上的指針頂在最高刻度顫抖。

直到現在蕾伊莉卡才有空注意身處的環境。她們身處寬敞的空間之中,無法判斷空間的具體規模,但根據頭頂的鐘乳石可以判斷,她們此刻身處某座洞穴之中。

傳送水晶室建造在某處斷崖邊。在她們腳下,難以計數的熔流自裂谷各處流淌而下,經過一段漫長的重力加速度后,匯入下方的高溫湖泊中。湖泊中心生長着巨大的血色魂素晶簇,其構造猶如冰海之上的冰山,只是它的存在遠比冰要熾烈,其中所蘊含的魂素也讓蕾伊莉卡感到眩目。

如果說這個晶簇也是由純血種的屍體所化,長眠於此的究竟是多麼宏偉的巨龍,才能讓整座洞窟的地貌呈現如此極端的景象。

“這就是隕日之巢的核心地帶么?真是有趣。”

撇去令人驚嘆的巨型晶簇,龍族對這裡施加了大量的改造工程。以大理石搭建的小道通往地勢更高處,用途不明的石質建築倚靠着懸崖,也有懸掛在岩壁上的部分,與整片環境渾然一體。

而在道路盡頭,一座宏偉的城堡坐落於地勢最高處,正對着從湖心穿刺而出的鋒利晶簇,將山洞內的一切盡收眼底。

“看來我們找到此行的目標了。走吧,在其他龍族發現我們之前,看看沃泰龍群藏匿了怎樣的秘密呢。”

-

窗外既不是爬滿薔薇藤的花園,也沒有覆蓋冰雪的針葉林。熔岩之海中凸出一塊巨大的魂素晶簇,可能算是這裡唯一的裝飾。

雖說是極其壯觀的景象,但在下午茶的時候,多少還是令人有些不明所以吧。

端坐在城堡天台的觀景陽台,玫莉珂正襟危坐,同時警戒着周圍的一切。托舉銀盤的混龍種侍者呈上了茶點,緹爾蒂絲垂眸抿了一口紅茶,將紅寶石般的雙眼放在玫莉珂身上。那副與自己相仿的面孔令玫莉珂有些出神,恍若從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老實說,被對方以那樣的目光注視並不好受。緹爾蒂絲的表情自始至終毫無波動,玫莉珂無法揣測她的想法。她目前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對方是隕日之巢的紅龍女王,那麼她就應該是自己的血親。

“或許你已經不記得了。這裡是你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人類或許扭曲了你的思想,但你的靈魂永遠屬於這裡,屬於諾瓦龍群。你是我在這世界上僅剩的親人。”

茶杯清脆地置於托盤,緹爾蒂絲纖長的手指輕搖着茶匙,讓杯中紅茶以緩慢的速度旋轉。

“有什麼問題就問吧,如果能打消你的疑惑的話。”

“這裡是哪兒?”玫莉珂即刻發問。

“這裡是隕日之巢深處,被稱為『陽之隕』的地方,是紅龍族最初繁衍生息的遠古遺迹。在很多年前,諾瓦龍群尚且強大之時,這裡是隕日之巢的中心。而今昔日的榮華難以復現,至少這裡還可以充作我的寢宮。”

常人一定不適合在這種極端高溫的地方生存,玫莉珂卻覺得這裡的溫度十分適宜,這大概就是紅龍的原生本能吧。

不過現在玫莉珂最應該做的,是更深入地了解隕日之巢,弄清楚現在的狀況。

“咳咳……我聽說還有一個龍皇什麼的,他才是隕日之巢的掌控者,該不會就是剛才那個傢伙吧?”

“那是希諾,是我與龍皇凱維烏斯的子嗣。”

“真的嗎?他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玫莉珂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

“純血種年齡不能僅靠外貌分辨。我已經一千多歲了,你也一樣。”

“其實我沒那麼成熟,有一千年的時間我都在睡覺。”

“睡覺?”緹爾蒂絲話音稍頓。

“是啊,有人對我使用了時魔法,讓我的時間停留在了某一刻。一千年後這個魔法才解除,對我來說,現在的世界是一千年後的世界。”

“是么,你不知道一千年以來發生的事情。”

緹爾蒂絲垂下眼眸,莫名的陰影籠罩在她的眼底,她似乎陷入了沉思。然而玫莉珂卻有急迫渴求解答的疑問。

“有一件事我想求證,你在一千年前帶領龍群進攻斯凱瑞塔,是這樣嗎?”

埃斯泰克曾經與玫莉珂提到過,時之大法師是在一千年的龍息夷壤戰役中,在與紅龍女皇緹爾蒂絲的戰鬥時下落不明的。正主就在自己面前,玫莉珂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算是吧,我想毀滅人類世界,僅此而已。”緹爾蒂絲的語氣輕描淡寫,似乎這是一個相當無趣的話題。

“這樣的話……你肯定還記得一千年前的事情,時之大法師,告訴我他在哪裡!”

“時之大法師,你是指那個使用時魔法的人類法師么?”

緹爾蒂絲似乎有些意外,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嫌惡神情。

“真是有趣,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了。我或許知道他的下落,但我必須問你,為什麼你覺得我會知道他的下落?”

“我在斯凱瑞塔收集了很多資料,它們最後都指向了隕日之巢……還有你。如果這傢伙還活着,那他肯定有在這裡留下痕迹。”

“也就是說,你在對隕日之巢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惜與龍群的仇敵合作,只是為了來到這裡……為了一個人類,而不是出於同族的血脈紐帶或是其他什麼原因。”

對方紅寶石般的雙眼似乎變得銳利了,察覺到這一點的玫莉珂有些不滿。

“……幹什麼,你的語氣好像很鄙夷。”

緹爾蒂絲輕聲嘆息:“我的妹妹,在將近一千年的時光里,你只在做這一件事情?”

“都說了我是最近才蘇醒的,要不是那傢伙用時魔法讓我睡了一千年,我早就抓到他讓他跪下認錯了。”

“嗯……”

緹爾蒂絲垂眸,紅茶在杯中掀起細微的漣漪。她輕蹙眉頭,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措辭。

“那麼,你為什麼想知道那個人類的下落?”

“這傢伙是個不負責任的大騙子,我要找到他,讓他付出代價,不管這傢伙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都要把他找出來!”

“被一個念頭所束縛是很可悲的事情,果然是被卑劣的人類所影響,變得軟弱了么。那麼,將你帶回正道就是我的責任。”

“我才沒有軟弱!時之大法師是我的戀人!”玫莉珂大聲宣布。

“戀人?真是荒唐。你所謂的戀人,是隕日之巢最大的仇敵,殺害了隕日之巢數不清的兄弟姐妹。正是因為他,諾瓦龍群才式微至今,不得已寄人籬下。”

“我才不關心這種事情!其他人怎麼樣都好,我只是想找到那傢伙,只有這樣一個願望而已。”

“是么。”緹爾蒂絲抬起茶杯輕抿一口,眼神藏在杯盞後面看不分明,“對你而言,隕日之巢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罷了,你並沒有將這裡視為家。”

“我是被那個傢伙撫養大的,所以我對於同胞們沒有感情。但是那傢伙和我說過,人類與龍類之間不需要爭鬥,我也不想要和別人扯上關係,所以我誰也不幫。”

緹爾蒂絲只是嘆了口氣,轉身面向露台外側。在岩漿海翻卷的滾燙白色蒸汽中,冰山般的魂素晶簇在熔岩海中屹立。艷紅的光輝將一切蒙其光輝的物件都蒙上了一層光暈,放鬆了體態的紅龍女皇散發出慵懶的氣場,剪影猶如一幅絕美的油畫。

“玫莉珂,你知道我們龍族的起源么?”紅寶石般的瞳孔移向玫莉珂。

“父親曾經與我說過,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古特凱爾大陸上只存在人類以及龍族兩大物種。龍族雖然強大,但數量稀少,我們只佔據特定的一片領域,用以繁衍生息。而人類不斷地發展,從渺小的部落到城邦再到帝國,變得越來越強大。他們征服了越來越多的地域,也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了自信。”

“最初之龍,所有龍族的祖先,『元祖始龍』預見到了人類的威脅,他親自與人類的皇帝交涉,與人類帝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然而,這只是人類用以蒙蔽龍族的手段。在掌握魔法的依特諾祭司慫恿下,被力量沖昏頭腦的人類暗中組建了一支遠征軍,向龍族挑起了戰爭。”

“元祖始龍帶領族人展開了抵禦人類的戰爭,戰火在古特凱爾全境蔓延。無人知曉戰爭持續了多久,參戰雙方都損失慘重,人類殺死了元祖始龍,而他們自己的遠征軍也十不存一。”

“大戰令龍族內部產生了分裂,原本聚集在元祖始龍之下的龍群決定獨立出去,以自己的部族為名在這片大陸生存。強盛的龍族自此分裂衰弱,弱小的龍群在長久的時光中被人類一個接一個征服。”

時之大法師並沒有與玫莉珂談過龍族的起源,她也沒在任何人類的典籍上讀到過。在她看來,追究這一類虛無縹緲的事情和爭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差不多,對現在的事情沒有什麼意義。

不過,就算緹爾蒂絲這麼說,玫莉珂也無法產生對人類的怨恨。她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應該屬於人類還是龍族,她對雙方都沒有特別的好惡。

“僅僅是覬覦龍族的力量,人類就敢於撕毀任何條約。這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種族,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玫莉珂歪了歪頭,以一個不明所以的表情作為回答。

“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時之大法師的下落了嗎?”

緹爾蒂絲重新轉向玫莉珂,紅寶石般的眼眸里浮現着不明的波動。

“我無知而天真的妹妹,距離你睡去已有千年,而人類的壽命不過百年,你覺得你那位敬愛的法師真的還存於人世么?”

“少騙人了,那傢伙懂得時魔法,他根本就不會老去。”

“但他終究是個脆弱的人類,一點小傷小痛就能令他魂歸永寂。”

“這不是重點,不要轉移話題!”玫莉珂拍桌表達不滿,“我讀過人類的史記,書上說時之大法師在和你的戰鬥之中下落不明,你應該是最清楚那傢伙下落的人。”

“原來人類是這樣記載的么。那麼,那些書里也提到我是個仇視人類的大惡魔了吧?”

緹爾蒂絲莞爾一笑,將雙腿以更舒適的姿勢交疊。

“那麼,你為什麼會認為,像我這樣恨人類入骨的邪惡頭領,會在戰鬥中放過龍群最大的仇敵?”

“……”

玫莉珂的面部表情變得很僵硬,看着這樣的妹妹,緹爾蒂絲露出了微妙的笑容。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但將其親自說出口的快感,她可不會白白放過。彷彿是特意讓對方聽清,她一字一句地咬字。

“時、之、大、法、師,已經死了。”

玫莉珂的表情恍然了一小下,然後馬上被紅潤起來的臉頰取代。

“哼,你肯定是在騙我。”

“玫莉珂,逞強的樣子真可愛呢。”

伴隨清澈的笑聲,有人一邊鼓掌一邊從玫莉珂身後走來。令人不爽的溫柔音調,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希諾。

白色絲綢襯衣與修身馬褲,腰間綴以純銀飾鏈。再加上年輕帥氣的面龐,希諾猶如人類帝國中的貴族子弟,正準備參加某場晚宴。

“母后大人,你和玫莉珂聊完了吧?我想帶玫莉珂去看點有意思的東西。”

“也好,或許你和她聊聊會更有效。”緹爾蒂絲點頭應允。

“正好我也想多看看自己的家鄉。”玫莉珂起身。

反正現在對於隕日之巢也還處於一頭霧水的狀態,由希諾領着見識更多的地方大概也算好事。大不了找個機會溜走,再用傳送水晶逃跑,絕對的穩賺不賠。

“那就這樣吧。希諾,記得照顧好玫莉珂。”

“謹遵諭旨,母后大人。”希諾微笑致意。

-

跟隨希諾穿行於懸崖邊的過道,沿途所經的所有人形龍都向他們行禮。玫莉珂連一眼都沒有看他們,倒也不是目中無人,只是在思考別的問題。

緹爾蒂絲說自己是她唯一僅存的親人,但玫莉珂並不喜歡這種被強加的親緣關係。身為一條被人類養大的純血種,一旦開始思考自己的歸屬,就會陷入自我懷疑的矛盾螺旋。自己身上究竟是人類的部分多一些,抑或是龍族的部分多一些,完全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去想還比較省心,這就是玫莉珂的處世哲學。

“重新自我介紹一遍,我是希諾,如你所見,是母后緹爾蒂絲與父皇凱維烏斯生下的孩子,完美地繼承了父母的高貴血統。”

兩頭純血種結合的產物么,擁有如此完美的血脈,能夠輕易壓制自己也在情理之中了。

“你能夠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園,我很高興。雖然父皇陛下早已預見了你的歸來,但大家還是準備了盛大的儀式準備歡迎你。”

“和別的龍族見面打架,這就是你的歡迎方法么?”

“畢竟玫莉珂也一直沒有揭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嘛,有提防是必然的。要是有間諜混入隕日之巢刺探情報,對於隕日之巢可不好呢。”

“過去隕日之巢有被間諜入侵過么?”

“當然有啦,那個叫做諾提拉格的亞人共和國經常派混龍種刺探情報呢。”談及這一點的希諾變得容光煥發,“可惜他們的演技都太拙劣,總是會被發現。在那個時候,父皇陛下就會讓我來料理這些傢伙啦。我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不少樂子,玩膩了就丟給低階龍類當做晚餐。”

“真是惡趣味。”玫莉珂評論。

“不給自己找一點事情做的話,在這裡真的會無聊死的。”

希諾聳了聳肩,用眼神示意玫莉珂看向兩旁高大威武的人形龍。它們雖然是絕佳的衛兵,但鑒於它們較為低下的智力,卻算不上是合格的傾訴者。

“雖然從未去過人類的國度,不過隕日之巢外面我還是經常去的啦。我尤其喜歡那些在風雪裡迷路的人,裝作混龍種去和他們搭訕真的很有意思呢,把他們引到隕日之巢或者在中途讓下屬發動襲擊,實在是最棒的取樂方式。”

“對了,玫莉珂在人類國度生活的話,一定也是偽裝成混龍種的對吧?”

“……我有我自己的辦法。”

“遮遮掩掩可不是對待家人的態度,我很在意。”

他們正在穿越一條通往地底的甬道,越往下走守備就越嚴密,沿途設置了數個哨站,由裝備精良的人形龍負責看守。通道盡頭有一座升降機,玫莉珂透過縫隙向下張望,只能看到被魔導燈具照亮的隧道,以不可捉摸的氣勢向下延伸。

如果要藏住什麼東西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深深埋入地底。

“話說回來,你喜歡我為你準備的見面禮么?”

“你是指用刀指着我嗎?”

“呵呵,真是有趣的玩笑。隕日之巢的軍隊就在腳下,你一定也覺得很激動吧。”

“嗯……沒想到隕日之巢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啊。”玫莉珂順着他的話頭附和。

“龍群不該僅僅蟄居於大陸一角,我們遠比人類強大、高貴,註定是這片大陸的霸主。”

“即使是最孱弱的眷屬也可以殺死最強壯的人類士兵,他們的軍隊在我們面前不堪一擊。只要跨越那座橫在龍群與人類帝國之間的恆冰戰線,龍群將會席捲人類的領土,奪回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

升降機在輕顫中抵達了目的地,希諾迫不及待地衝出轎廂,玫莉珂跟在他身後,邁入一間帶有觀察窗的房間。房間中央有着在魔導對龍科也見過的合金操作台,與佔據整間房間的錯綜複雜的管線相連。

跟隨希諾的腳步走到觀察窗邊,玫莉珂稍稍瞪大雙眼。

窗外是一處開鑿出來的洞窟,即使不用照明也亮如白晝。結晶化的土地上生長着大量的魂素晶簇,而在這些晶簇中間裝設着一台巨大的魔導器械。數條管線從晶簇叢中伸出與魔導器械相連,極其強烈的魂素波動如日光般揮灑至整片空間,令這座洞窟的溫度反常地熾熱。玫莉珂完全不懂這個器械的用途,但她本能地感到不妙。

稍頓片刻,玫莉珂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她趁對方不注意迅速察看了魂素監測儀,刻度果然已經超越儀器的最大限制。這裡就是斯凱瑞塔日夜提防的威脅所在。

魔導對龍科所偵測到的威脅並非虛妄,長久的時光中龍族一直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這座小山般的魔導裝置也是為了響應戰爭而產生的造物。玫莉珂並非專業人士,無從判斷它的具體用途,只覺得這個裝置十分危險。

“隕日之巢的地底擁有高濃度的魂素晶簇,拿來作為魔導裝置的供能來源再合適不過。多虧了從諾提拉格叛逃的魔導技師,再加上龍族自古相傳的血魔法,父皇陛下創造了這台宏偉的戰爭機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一直蟄伏在隕日之巢的最深處,依靠地脈中的魂素不斷填充自身。而今,難以想象的魂素聚集在它的內部。即使是人類引以為傲的恆冰戰線,在它的打擊之下也將土崩瓦解。”

“父皇陛下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它的存在呢,就算是玫莉珂也不行。我可是忤逆了父皇陛下的意志呢,體會到了嗎,我將玫莉珂視為家人的誠意。”

以曖昧的語氣說出討好的話語,希諾一步步向玫莉珂逼近。感到不妙的玫莉珂步步後退,最後撞上了堅硬的岩壁。

玫莉珂略帶緊張地盯着對方的臉,在想應不應該給他一個膝擊。不知道對方是否沒有察覺玫莉珂飽含殺意的目光,抑或是根本不想去管,希諾俯身湊到玫莉珂耳邊,伸手探向玫莉珂的臉龐。

“你如同未經採擷的青果,我很期待你能怎樣取悅我。”

他的指尖輕輕滑過玫莉珂的犄角,喚起一陣過電般的觸感。

“不過,這得等到我們的婚禮之後了。”

等一下,剛才是不是出現了什麼非常危險的詞語?

“……婚禮?”玫莉珂瞪大雙眼。

“這是父皇大人的旨意。我們都是尊貴的純血種,理應依靠結合,誕生更為完美的後代。你將會是我的女皇陛下,等到所有人類從大陸被抹除,我們就能在古特凱爾大陸創造一個強大的永恆帝國……一個只屬於你我的樂園。”

希諾是尊貴的純血種,擁有完美的容貌,君臨世界的力量,即使以最挑剔的眼光看來,他也是作為伴侶的不二之選。但是在玫莉珂心中,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成為自己的伴侶。既缺乏情趣也不懂人心,手握強大的力量卻總拿來對付她,一次一次地許下承諾又一次一次地令她失望,就是這樣惡劣的傢伙,但他是玫莉珂終其一生選定的伴侶。

“時之大法師是我的愛人,我不會和你結婚的。”

希諾愣了片刻,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大笑起來。

“我給你的不是選項,而是命令。”希諾冷笑,“你是我的皇后,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想必恩杜他們已經通過魔法看到這台儀器了,她的任務可以說是完成了。玫莉珂一秒也不想再待,對她而言這裡不是家,她的家在與時之大法師一起生活的雪山之巔。

“走開,我要去找緹爾蒂絲。”

“出於好心給你一點小提示吧。”希諾的笑容愈發殘忍,“母后大人沒有告訴你時之大法師的下落,而我可不會弔別人的胃口。你口中的那個人類,母后大人經常提及這個人。不管這個人類是誰,他都已經被母后親自殺死了。”

“……我不信。”

“她用魔法將他慢慢撕成了碎片。從一根手指開始,到一整條肢體,直到那具身體上只留下一個表情獃滯的腦袋。等到母后大人滿意了,她就把他的屍體扔到了蜥龍養殖場,這些低階龍類是最貪吃的……”

“我不信!”

希諾的話音戛然而止,玫莉珂怒吼着推開他,力道之大令他蹌踉一陣,被玫莉珂順勢推倒。玫莉珂跨坐希諾腰間,魂素劍自掌心凝聚,劍尖懸在希諾額頭。

“殺了我又能怎樣?一千年前的那些蜥龍恐怕早就老死了吧?那傢伙的任何存在都已經不在世界上了。”希諾的表情飽含嘲弄。

頭腦一片死寂,思考能力已然崩壞,只餘下本能的抗拒。世間一切皆已失去意義,若是此刻就此死去,或許就不會有極端的悲傷了。

其他人怎樣都好,唯獨如此強大如此善良的那個傢伙,她絕對不能接受。就算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所有的生靈魂歸永寂,那傢伙也應該是活下來的那一個。

就在這時,希諾揮拳擊打她的額角,這一拳飽含魂素的力量,玫莉珂頓感一陣眩暈,希諾按住她的肩膀扭身將她壓在身下,攻守即刻交替。

“太過頑皮可不適合一位女皇呢。”

希諾依舊帶着溫和的笑容,抓住玫莉珂試圖反擊的手,將她的袖管粗暴地拉到手肘。手腕上的魂素探測儀閃爍着警示的紅色熒光,希諾將這個儀器從玫莉珂腕間扯下,握在掌心觀賞。

“啊,原來你是人類那一方的。”

希諾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伴隨他咧開的嘴角,他的五指陷入魂素探測儀之中,錶盤在他掌心寸寸碎裂,被過於強大的蠻力揉成一團。

玫莉珂悄悄伸手探向腰間,恩杜給予的傳送水晶就在那裡,只需灌注魂素即可讓她得以離開。

然而在此之前,恩杜單手掐住她的脖子,劇痛感與緊縛感同時向玫莉珂襲來,對方手上的握力足以令岩石皸裂。純血種不會因為缺氧就失去意識,但無法呼吸的痛苦卻不會因此減少分毫。

視線愈來愈模糊,眼前希諾的笑容變得難以分辨。

“看來我的皇后需要一些行為矯正呢。正好,我很擅長這個。”希諾摘下玫莉珂的傳送水晶,掌心騰起青色的火焰,轉眼就將它燒成一團無法使用的晶簇。

如果不是自己的力量被限制器束縛,怎麼可能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逐漸昏沉的頭腦中冒出這樣的想法,在絕對的力量差距前玫莉珂完全無力反抗,她幾乎可以能到自己的骨骼痛苦地咯吱作響的聲音。

就這樣死去的話,應該可以見到時之大法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