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玫莉珂一行回到先靈遺骸堂的正殿,一台魔導巨像砸開了擋住正門的碎石。全副武裝的斯凱瑞塔士兵衝進正殿,舉起魔導銃對準在場的所有人。

“是你們幾個傢伙!我早就該料到,把你們放進營地真是我最大的錯誤!”那個咆哮的軍官穿着魔導鎧甲,音量還是一點沒變,“憲兵隊,給我把他們銬上!”

趕在那群鐵盒子般的士兵上來之前,古蒂芙跳到玫莉珂與軍官之間,臉上浮現起請求原諒的笑容。

“身為魔導對龍科科長,我承認!擅自闖進封鎖區是我們不對,對不起駐防軍的各位,事後我一定會寫一份檢討交給總騎士長大人!不過,事件不是被漂亮地解決了嘛,斯凱瑞塔的危機解除了,不如大家都各退一步,我告訴總騎士長大人你行動果斷,你也別讓憲兵隊白費力氣,怎麼樣?”

“哼,如果古蒂芙大人這麼說的話,那就放過魔導對龍科。”

話鋒一轉,軍官伸手指向玫莉珂與弗特曼斯,音量又拔高了兩度。

“但是,這邊兩個可疑的傢伙,必須跟我們走一趟!打暈我的手下還把他埋進雪裡的就是你們中的一個吧?”

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還有這事”的表情,古蒂芙看向弗特曼斯,弗特曼斯看向玫莉珂,玫莉珂也看向弗特曼斯,最後連艾莉婭也向弗特曼斯投去懷疑的眼神,因為那傢伙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就差把事實寫在臉上了。

“咳咳咳,把身體埋進雪裡,不是在貴族中非常流行的一種療法嗎?好多聖都貴族跑到這裡都是為了這麼做來着?”古蒂芙適時解圍,僅僅收穫了一堆不信任外加懷疑的目光。

這不是越描越黑了嗎……玫莉珂捂臉。此時此刻,恐怕只有那位總騎士長大人親自到場才能解圍了。

“各位士兵老爺,請停一下!”

從士兵群中傳出了雄渾的喊叫聲,令軍官不由一愣。

一個壯碩的男人艱難地擠過士兵們闖進正殿,喘着粗氣舉手示意。他穿着東境常見的禦寒棉衣,摘下兜帽時露出結着冰凌的金髮與稀疏鬍鬚,不修邊幅的大叔臉硬朗而充滿閱歷。在一眾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的士兵之中,他無疑是色彩最鮮艷的那一位,如同雪地上的折刃龍那樣顯眼。

在軍官扎眼的目光洗禮下,他撫平氣息來到軍官面前,帶着討好的笑容,向軍官遞了一支捲煙。

“你看我像是有嘴的樣子嗎?”封在魔導鎧甲里的軍官怒吼,拍掉男人伸來的手,“你他媽的又是誰?這裡在進行軍事行動,平民在這裡是想被關起來嗎?”

“哎呀,忘記自我介紹了,不好意思,重新來重新來。”

捲煙在指間轉了個面,被送進了男人些微皸裂的嘴唇。叼着捲煙的男人爽朗地笑了一聲,掏出火柴將其點燃。

“初次見面,我叫貝緹恩,是冒險者行會管事的。平時一直在行會裡面坐台,你沒有聽說過我也很正常。”

隔着頭盔也能聽到軍官詫異的咕噥聲。作為斯凱瑞塔除軍工之外最為鼎盛的行會,冒險者行會秉承中立的立場,大多數時間隱藏在幕後,忠實地履行冒險者行會的職責。他不明白一場針對永寂教徒的軍事行動,能有什麼價值吸引冒險者行會插手。

“那麼,冒險者行會到這裡來做什麼?”

貝緹恩從棉衣里抽出一個皮筒,小心翼翼地倒出裡面捲成一圈羊皮卷,遞到軍官手中。軍官馬上將其張開,看到第一行字的時候臉都綠了。

『討伐委託:消滅先靈遺骸堂內的永寂教徒』

『級別:S級』

『委託人:陰雲塔』

『基本描述:先靈遺骸堂遭到一群永寂教徒佔領,總騎士長大人目前身處輝鱗城,無法及時返回,斯凱瑞塔情況危急。茲以此委狀,尋求有能之士,挽大廈之將傾,救斯凱瑞塔於水火!』

捲軸最後的受託者一欄,赫然寫着玫莉珂與弗特曼斯的大名。

當軍官盯着委託書發愣時,貝緹恩轉身面對眾人,表情突然變得無比亢奮。

“看見了么?這是S級的委託,S級的啊朋友們!”貝緹恩把捲筒在掌心裡拍得啪啪響,“我在行會的小破酒館呆了二十年,只見過一次S級的委託,今天又再見了一次!士兵老爺們,要知道S級的委託在斯凱瑞塔的歷史上都沒有幾次,更是少有人膽敢接下委託挑戰極限。”

“但是這兩位勇士接下了委託!不僅接下了委託,他們還把委託漂亮地完成了!”貝緹恩不知何時跑到弗特曼斯身邊,親熱地摟住他的脖子,“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上去拍拍他們的肩膀,說一句‘辛苦了’之類的嗎?為什麼要將武器對準這些冒着生命危險拯救斯凱瑞塔的勇士?”

“等一下,我根本不認識……”

玫莉珂的辯解尚未出口,一根手指封住了玫莉珂的唇,貝緹恩滿臉深情地與她對視,話音也變得溫軟。

“噓,親愛的。什麼都不用說,我都明白。你已經很累了,交涉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

玫莉珂不是唯一一個搞不懂狀況的人。駐防軍軍官站在一旁手扶額頭,不知道該命令士兵放下戒備,還是用刀柄在這個脫線的傢伙腦袋上敲一個包。

“我知道,駐防軍只是在奉命行事,這樣辦你們也不好交差。不如先由冒險者行會把這幾位請回去喝杯茶,等到總騎士長大人從輝鱗城回來再定奪,你們覺得怎樣?責任由冒險者行會承擔。”

貝緹恩臉上的笑容彷彿令氣溫也為之上升,那實在是不太能夠拒絕的提議。

直到數分鐘后,玫莉珂逆着湧入的士兵離開教堂,站在被踩成泥水的雪地中,她眼前還晃悠着貝緹恩狡詐的笑容。

“貝緹恩!我愛死你了!”

那邊古蒂芙張開她令人生畏的金屬雙臂跑向男人,後者以玫莉珂都嘆為觀止的身法躲開,一邊閃躲一邊按住自己的胸膛,對玫莉珂行禮。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貝緹恩,冒險者行會的代理人。雖然隸屬於行會,主要工作就是在行會擦擦杯子。放鬆一點,我不會咬人。”

一改剛才洒脫的形象,這個男人如同謙恭的侍者般用充滿磁性的低音開口。

“你們一定有很多問號,沒有關係,先跟我一起回行會,我慢慢解釋給你們聽。”

“貝——緹——恩——”

古蒂芙再一次撲了上來,猶如渴求獵物的雪豹。貝緹恩轉身伸出雙手,一手摟腰一手握腕,雙腿在雪中轉了個圈,以圓舞的方式化解掉古蒂芙的沖勢。古蒂芙向後下腰,貝緹恩微微前傾上身,雙方猶如舞台劇演員般停頓。

“你的熱情能夠化解斯凱瑞塔的堅冰,我親愛的科長大人。”貝緹恩輕抿嘴唇,眉眼深邃,“不如到我那邊來一點舒爽的冰飲,冷靜頭腦順便放鬆一下。”

“滾,看不起老娘是不是?老娘要最烈的!”古蒂芙大笑着推開貝緹恩。

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玫莉珂愣在原地盯着他們發獃,兩頰浮現起可疑的紅潤。跟呆木頭一樣的時之大法師在一起太久,第一次發現原來人類還懂得這樣有趣的動作,好像是叫“圓舞曲”吧?這讓時之大法師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又稍微矮小了一點。

不過,如果時之大法師也能用圓舞曲的方式與自己廝磨,擺出謙恭的姿態低聲下氣地懇請自己原諒的話,那也不是不能放他一馬的啦……然後,她一定會反客為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讓他意識到,自己才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

“玫莉珂?別發獃了,走啦。”古蒂芙招呼她。

“啊,啊?嗯……我們走吧。”

玫莉珂迅速收斂起蕩漾的心緒,扭頭不讓其他人察覺自己略微發燙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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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厚重的防寒門帘,和着酒氣的暖意迎面而來。

內部空間比想象中更大一些,大堂里擺開約有十張圓桌,一旁還有通往樓上的階梯。穿戴裝備的冒險者們圍坐在壁爐邊低聲聊天,侍者手舉裝滿食物的托盤來回穿梭,空氣中充滿劣質啤酒與肉類的味道,雜亂無序而又和諧一體。在這樣鬆散的氛圍之中,即使玫莉珂一行從中穿過,也沒有引起過多的注目。

如果去掉冒險者行會的招牌,這地方純粹就是一間酒館。古特凱爾大陸的很多酒館兼職做冒險者行會的生意,在斯凱瑞塔也不能免俗。一塊上了年頭的告示板釘在石牆上,上面遍布未揭乾淨的紙張的痕迹,似乎是用於張貼冒險者行會的委託。

玫莉珂的視線沿這塊告示板繼續向後,注意到正對大堂對面的另一處空間,靠牆坐落着一排諮詢櫃檯,除了僅剩的一個後面還有女性諮詢員坐台,其餘的櫃檯前面都懸着“暫停服務”的木牌。

看起來這地方不太景氣的樣子。玫莉珂托着腮,百無聊賴地用手指點着自己的側臉。

“好了,想要來點什麼?”

貝緹恩取出四隻杯子,分別放到四人面前的吧台上,隨後從櫃檯下面掏出一隻鋼酒壺,自己先來了一口。

四人一陣沉默。古蒂芙一臉玩味地倚着吧台,弗特曼斯盯着櫃檯發獃,從沒來過酒館的艾莉婭則有些不自在。至於玫莉珂,空氣中漂浮的味道令她對這裡沒什麼好感。

“啊哈,你們是想考考我,對不對?那麼就由我貝緹恩,稍微僭越一次,來為各位推薦飲品。”

貝緹恩的目光在艾莉婭身上打量一陣,從櫃檯後面取下一瓶深紫色的果汁,為艾莉婭斟上半杯。

“‘甜雪’,斯凱瑞塔特產的雪莓果汁,除去它安神的功效,對年輕小姐的皮膚同樣好處多多。願它能讓您享受在這裡的時光。”

“謝謝。”艾莉婭禮貌地道謝。

然後是一瓶被浸在冰桶里的透明酒,貝緹恩用抹布擦乾瓶口的冰水,倒滿古蒂芙面前的杯子。

“‘烈焰美人’,本店為酒量最好的人準備的特製琴酒,可以放倒最強壯的混龍種,而現在正是呈上它的時候。”

“真是俗到不行的名字!”古蒂芙大笑着舉杯,將烈酒一飲而盡。

將豪放的古蒂芙晾在一邊,貝緹恩的目光落到玫莉珂身上。玫莉珂注意到他的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那是對她感到好奇者常有的眼神。

“這位小姐的話……”

他從櫃檯下掏出一瓶鮮紅的葡萄酒,為玫莉珂小心地斟上半杯。

“產自聖都的陳釀蒸餾酒,使用數百年老舊的製作手法,是總騎士長大人最喜愛的酒類。”

“這酒沒有名字嗎?”

“很遺憾,它實在是太過普通,以至於沒有名字。”

“真奇怪,為什麼那傢伙會喜歡這種酒?”玫莉珂有些意外。

“畢竟只有故鄉的風,才最令人懷念吧。”貝緹恩聳肩。

拋去對方奇怪的問答,玫莉珂懷着好奇嘗了一口,的確是普普通通的葡萄酒,並沒有什麼值得說的,甚至還有一些酸澀。她默默喝着葡萄酒,想起了過去在懸淚城堡的事情。時之大法師本人並不常喝酒,但懸淚城堡的地窖里總是藏着上好的各式酒類,耳濡目染之下玫莉珂也嘗過不少。比起過去城堡中喝過的那些,現在這杯可能只是普通的餐酒。她細細品味,但嘗不出任何令人懷念的味道,失去了重要的人,再美味的東西入口也如同嚼蠟。

“他們都說混龍種酒量很好,現在我總算親眼見識到了。”

當玫莉珂從回憶中抽身,才發現杯中的葡萄酒已經空了。貝緹恩朝她晃着葡萄酒瓶,像是在詢問是否要再來一杯,不過玫莉珂搖頭表示拒絕。

酒館裡的喧囂並未到吵鬧的程度,似乎還能聽到雪花落在石階上的聲音。櫃檯後邊的小壁爐沉默地燃燒,木柴上的火焰搖擺不定。

“那麼……”

貝緹恩從胸口摘下自己的掛墜,將其扳開折成鑰匙的形狀,神色忽然變得很凝重。他拉開櫥櫃最下方的大門,拂去瓶瓶罐罐,露出裡面隱藏的夾層。他用那把鑰匙打開了夾層木板,長久疏於清理的灰塵飛揚起來。最終他取出了一隻沾滿灰塵的酒瓶,用抹布仔細擦乾淨瓶身。

一瓶盛着金黃色酒液的窄口瓶,裡面的液體只是半滿。貝緹恩旋掉瓶塞,省去一切額外的步驟,給弗特曼斯的杯子倒上半杯。

一直盯着桌面的弗特曼斯睜大了雙眼,遲疑地昂起腦袋,盯着那瓶略顯骯髒的酒瓶。一陣劣質的酸澀氣味擴散開來,腦海深處潛藏已久的回憶紛至沓來。

“老友重聚的時候,得把留下的送別酒喝完。”

貝緹恩為自己倒了一杯,對弗特曼斯一敬。

能靈活使用任何武器的雙手此刻卻在顫抖,弗特曼斯徒勞地試圖抓握酒杯,但卻幾乎把杯子碰翻。一雙充滿老繭的手穩穩握住杯子推到弗特曼斯手中,弗特曼斯錯愕地抬頭,迎上貝緹恩肯定的眼神。

眼眶微微刺痛,弗特曼斯伸手去摸,才發現眼淚已經溢滿眼眶。

明明還維持着如常的漠無表情,失溫的淚水卻爬滿了遍布霜壑的面頰。明明不想哭泣,不想再度變得不成熟,常年被壓抑在心中的情感此刻已然決堤。

一開始僅是克制的啜泣,然後變成無法控制的嚎哭。酒吧里的人們被那聲音吸引看向吧台,只看到一個伏在吧台前痛哭的男人。或許是因為喝了太多,或許是因為失去了心愛之人,總之,情緒崩潰者在斯凱瑞塔並不鮮見,在酒館裡只是敗壞酒興而已。

“……喝吧。”貝緹恩放緩了音調。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不需要多餘的言語,他懂得弗特曼斯為何心碎的原因。比起刻意的辭藻,同伴的陪伴才更能令飽經風霜的心靈安定。

弗特曼斯拿起杯子與貝緹恩相碰,雙方都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極其苦澀的口感,與其說是飲酒,更像是在品嘗昔日的痛苦回憶。

“敬依溫妮!”貝緹恩放下酒杯。

“敬她。”弗特曼斯說。

“敬姐姐!”古蒂芙再一次喝乾了琴酒,隨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這三個人似乎共同經歷過什麼事情,旁觀的玫莉珂並不知曉,也無緣知曉。就像是在荒島埋藏寶藏的海盜,有些事情只有當時經歷過的人們才能清楚。

“你看,這裡沒人記得你的身份了。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不過,我知道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我看得出來。”貝緹恩露出釋然的笑容,“五年前我說過,這裡就是你的家,現在依然如此。回家永遠都不算晚,名譽冒險家。歡迎回來。”

“嗯,我……我回來了,老闆。”

貝緹恩俯身倚在吧台,臉上浮現起回憶往昔的表情,笑容也浮現起一絲苦澀。

“哎呀,雖然天天都會被人這麼叫,但是從你嘴裡說出來,就好像隔了很久第一次聽見這個稱呼一樣。”

弗特曼斯輕輕撫摸老舊的吧台,從掉了漆的桌面到遍布溝壑的桌角,每一寸都還是那樣熟悉,從未忘卻。

“就像是一切都還沒變。”

“這地方當然沒變,你倒是變絕情了,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要不是總騎士長大人親自把你回來了的消息告訴我,我還在這地方擦盤子呢。看到你重新出現在這裡,我都不知道有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