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卡茨科恩北部的懸淚山脈,是分隔依特諾教皇國中部與東境的界限。雖然對想要出入東境的人而言是個難以跨越的障礙,但在對龍戰爭的當下卻作為不可逾越的壁障,將來自隕日之巢的暴風雪削減至不會影響教廷國本土的程度,同時使得龍族無法輕鬆地進攻教皇國內陸。

恩杜在進入懸淚山脈調查之前沿路留下了魔素粉塵,它們留下了細微的魔力,對深諳此道的法師而言可以說是再清晰不過的路標。一行人跟在恩杜身後,向山腳下前進。

只是,臨時同行的五人之間似乎有一些隱去不談的過往,誰也不打算挑明……

弗特曼斯一語不發地走在隊伍中間,艾莉婭好幾次向他投去窺視的目光,他卻毫無覺察,目光總是停留在走在前面的埃斯泰克身上,原先平靜的表情也像是蒙上了一層陰雲。

少女的小小心思,令艾莉婭本能地察覺到貓膩。一路上弗特曼斯都只是一臉平淡,就像是一個只為完成任務的雇傭兵,而這樣的他似乎很在意埃斯泰克的事情。結合之前他聽到埃斯泰克名字時驚訝的表現,她不能裝作什麼都沒有意識到。

“冒險者先生,冒險者先生?”

接連呼喚了幾次,弗特曼斯才回過神,向艾莉婭投來不解的目光。

“冒險者先生,你之前說過,你在斯凱瑞塔待了三年吧?”

“是,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問這個?”

“嗯……總感覺冒險者先生好像認識埃斯泰克的樣子。”

“算是吧。”弗特曼斯簡短地回答,卻讓艾莉婭疑心更甚。

比起平常的簡練,他現在的回答更像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真實情感而做出的含糊其辭。

“請允許我來解答你的問題,艾莉婭小姐。”

埃斯泰克來到艾莉婭身邊,與她並肩行走。

“弗特曼斯與我相識。他以前是我手下的士兵,我們有見過面。後來因為在與龍族的戰鬥中受傷,所以退休了。這次能夠再見到,也算是微妙的巧合吧。”

“喂,你們聊得那麼開心,不介意我問個問題吧?”隊伍最後的玫莉珂突然開口。

“當然不會。您是斯凱瑞塔的恩人,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來,我會知無不言的。”

“恩人?”玫莉珂環抱雙臂,歪頭表示不解。

“算了,先不說這個。我想問一下,你們一直掛在嘴邊的斯凱瑞塔,它是一座堡壘么?”

這大概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常識性問題,因為埃斯泰克與恩杜都沒能掩飾住驚訝的神情。

“您不知道斯凱瑞塔嗎?”埃斯泰克很快收斂起驚異,耐心地向她說明,“它是東境最大最宏偉的對龍堡壘,是守衛恆冰戰線的最後防線。雖然有自誇的嫌疑,但它是東境的驕傲。”

“是嗎。”玫莉珂垂下目光。在她生活的時代,斯凱瑞塔還只是東境的某座小鎮,隨便一頭大型龍就能將其夷為平地。

“那麼,為什麼說我是你的恩人?”她扭頭望向埃斯泰克,熾色眼瞳中透露着不信任的弧光,“我既不認識你,也不記得自己為東境做過什麼。”

“不,雖然您身為龍類,但您確實是斯凱瑞塔的恩人,這兩點並不矛盾。請原諒我,出於某些特殊的原因,具體原因我暫時不能透露。等到了斯凱瑞塔,我會說明的。”

“你是在戲弄我嗎?或許我看起來像是人類少女,不過我比你年長至少一千歲!”玫莉珂挑眉。

“我親愛的助手,有求知慾是好事,不過在不恰當的時機追尋不應揭露的東西,只會讓所有人難堪。”恩杜適時插話。

視線中漸漸出現了稀疏的灌木,生命的氣息愈來愈濃厚。穿越一片堆積着積雪的針葉林之後,眼前出現了能夠被稱之為道路的布滿車轍的雪地。

一支車隊正在道路中央等候,身披毛皮斗篷的士兵手持造型奇異的長劍在周圍警戒。劍身上刻繪着暗青色的熒光紋路,魔力在他們手中的武器中流轉。時之大法師曾給玫莉珂看過類似的灌注魔力的兵器,他將其稱之為“魔導兵器”。

但那是仍處於試驗階段的武器,試製出來的成品大多存在諸多缺陷。而在千年後的今日,它竟然列裝給了普通士兵,魔導科技的發展已經超乎她的想象。

當看到從山中現身的埃斯泰克一行,頭盔附有羽狀飾物的小隊長馬上迎上去,對埃斯泰克握拳行禮。

“總騎士長大人!”

“諸位辛苦了。”埃斯泰克點頭。

簡單的寒暄過後,埃斯泰克將山中發生的事情簡明地敘述了一遍,告知手下艾莉婭與弗特曼斯的身份,隨後吩咐士兵在馬車上給他們讓出座位。

對於新來的兩位倖存者,士兵報以同情的注目。不過在看到玫莉珂短斗篷下的龍類尾巴時,他的眼神馬上變得十分警惕,幾乎要下意識地拔劍。

“她是恩杜大人的助手,不會危害到斯凱瑞塔,具體的我會在回斯凱瑞塔以後說明,請諸位不要緊張。”埃斯泰克解釋。

對自己的手下也含糊其辭,果真像時之大法師說的那樣,人類之中不乏狡詐之輩,不能輕易信任。

默默旁觀的玫莉珂神情肅穆,以這個斯凱瑞塔總騎士長為觀察對象,感覺對人類的了解又進了一步。

一行人在馬車邊上等待士兵啟程,這時弗特曼斯咳嗽了兩聲,帶着一點遮掩的神色,默默退開幾步。

“馬車坐不下那麼多人,我在貨車裡找個地方就行。”

“誒?”

沒有理會艾莉婭的疑惑,拋下這樣的話語,弗特曼斯自顧自走向車隊末尾,輕車熟路地攀進貨箱。

撇去自願離群索居的冒險者先生,順理成章地,法師、騎士、神官,以及紅龍小姐,就這樣共處一個車廂了。

進入車廂的玫莉珂瞬間後悔,車廂空間只夠四個人相對而坐,中間還設置了取暖的小火爐,這樣一來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對於住慣寬敞城堡的玫莉珂無疑是種酷刑。

坐在對面的恩杜倒是露出了滿足的神情,把手抄進法袍衣袖裡面,用肩膀蹭了蹭一旁正襟危坐的埃斯泰克。

後者會意地從鎧甲縫隙里掏出一個銀質酒壺,恩杜隨手接過,擰開蓋子猛灌一口。從瓶中溢出強烈的烈性酒氣息,令玫莉珂微微皺眉。

“哦抱歉,忘記車廂里多了兩位女士。”

注意到對面少女們的姿態,恩杜旋上壺蓋抱歉地笑笑。都說法師是奇怪的傢伙,恩杜本人似乎正是這一說法的絕佳佐證。

“總感覺恩杜先生跟埃斯泰克大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呢……”艾莉婭苦笑着說。她大概也對這位法師乖張的行事風格感到無奈。

將酒壺遞還埃斯泰克,恩杜眯起銀灰色的雙眼,稍微端正了表情。

“不管是出於個人抑或組織的立場,埃斯泰克都可以算是我的摯友。事實上,對像我這樣生活在懸淚山脈以西享受安寧的傢伙而言,堅守在對龍戰線後方的東境人都是值得敬佩的對象。”

話音未落,隔着車廂聽到領頭士兵一聲令下,車隊開始了行進。

這架馬車並不是貴族式的遊覽馬車,既沒有漂亮的雕花觀景窗也沒有烤制好的茶點,有的只是座位下邊硌得屁股生疼的顛簸,唯一慶幸的只有車廂里沒人暈車。

“長途跋涉未免無聊,來聊聊天吧。”

恩杜微笑着率先提議。話是這麼說,他的視線卻一直粘着環抱雙臂的玫莉珂,讓後者感到些許不自在。

“在座都是可以信賴的人,那麼我就實話實說了。玫莉珂小姐,我對你的存在非常好奇。龍類內部也有階級的差別,比如說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就是最低下的低階龍,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常識。”

“但是,玫莉珂。”恩杜聳肩,彷彿是為了讓對方引起注意般,刻意加重了語氣,“你的階級……高得沒辦法讓人忽視。如果一頭純血種在懸淚山脈現身的消息被傳回聖都,教皇廳的老頑固們絕不會坐視不理,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派出殺手追獵你。”

“那就讓他們來吧,不管是魔法還是力量,我都不可能輸給人類的軍隊。”玫莉珂冷笑。

“只要數量足夠,即使是螞蟻可以淹死巨象,玫莉珂。教廷國是古特凱爾最強大的國家,為了你自己還有東境的安全,你必須隱瞞好自己的身份,這一點至關重要。”

“怎麼?關心一頭素不相識的龍?”

玫莉珂稍稍伸展坐姿,修長的雙腿交疊,糾纏出一個富有女人味的弧度。

她錯以為對方被她引以為傲的外貌所吸引,不過恩杜並沒有如她所願將目光投向下方,他仍舊專註地盯着她的臉。

微妙的氛圍在車廂蔓延,埃斯泰克適時咳嗽兩聲,將目光投向消沉的艾莉婭。

“有關學生隊伍遭受龍類襲擊的事情,我會再派人去調查,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不用擔心。之後也會找時間向你詢問情況,當然,要等你心理上做好準備。”

他的語調中帶着刻意的上揚,顯然是為了照顧艾莉婭的情緒。察覺到這一點的艾莉婭十分感激,小聲地道謝。

話題從玫莉珂身上轉移之後,接下來的交談就流暢得多了。得益於埃斯泰克的安慰,艾莉婭顯得明朗許多,纏着埃斯泰克詢問一些有關斯凱瑞塔以及他本人的問題,諸如“在斯凱瑞塔每天都會看到龍嗎”,“總騎士長每天吃什麼”一類,大多是帶點孩子氣的幼稚問題,但埃斯泰克都以溫和的語氣一一作答。

“我們什麼時候能到斯凱瑞塔?”話題最後落到此趟行程。

“從懸淚山脈起算的話,距離斯凱瑞塔仍有幾天的路程。我們今晚先在希塔村落腳,第二天再繼續趕路。”埃斯泰克仔細向她說明,“希塔村就在凝淚湖附近,雖然是一座偏僻的村子,但是作為旅途的中轉站而言很不錯。”

“凝淚湖……”稍稍瞪大了眼睛,艾莉婭念叨着這個字眼。

由於不同海拔存在的較大溫差,懸淚山脈的積雪在一定高度之下就一直在緩慢融化。這些沿着山脊方向融化的雪水經過上百年的積累,最終成功蝕刻出一條向下流淌的溪流,在東側山體腳下匯聚成一座純澈的湖泊。這就是凝淚湖的由來。

雖然在東境惡劣的氣候下凝淚湖常年冰封,但仍能為居住在湖邊的人們提供魚類與淡水,對生活在東境的人們而言是個不賴的生息地。

對艾莉婭而言,凝淚湖本該是承載美好記憶的地方。身居聖都的她並沒有見過冰天雪地的美景,神學院的同伴們也曾約定,穿越懸淚山脈之後就找機會溜出隊伍,去瞻仰被譽為“雪境泉源”的凝淚湖。

但是只有她一人真正踏上了東境的土地,其他人都被風雪所吞噬。如果親眼看到凝淚湖的景色,想必只會令她觸景生情吧。

不行……不能像這樣軟弱下去。

她下意識地想去撫摸胸前的白獅護符,這時一隻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從掌心傳來些微熾熱的溫度,迅速傳遍她的全身。

“人類很畏寒么?”玫莉珂用那雙紅寶石般的雙眼盯着她,她從中讀出說不清是譏諷抑或同情的情感。

艾莉婭這才發現自己又下意識地做出了收緊雙臂的動作。這是她失落時的習慣,從別人的視角看來,就像是因感到寒冷而收緊身體。玫莉珂大概是把她的習慣性動作看成了寒冷的表現。

“嗯嗯,謝謝你的魔法,我沒事啦。”艾莉婭朝玫莉珂笑笑,忽然覺得這位紅龍小姐並沒有她的身份那般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