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啊啊啊啊……”

悚然驚醒的艾莉婭坐起身,被冷汗打濕的衣服緊貼後背,感覺很不好。

龍類殺死自己同伴的場景歷歷在目,她夢見蘭吉特被龍類用投矛虐殺,身體支離破碎,臉上卻還掛着自然的笑容,對自己說“不要緊”。

“做噩夢了嗎?不用擔心,我們現在暫時安全。”

熟悉的聲音將艾莉婭拉回現實,她扭頭看向一邊,弗特曼斯坐在一堆篝火前面,向她投來冷峻的目光。艾莉婭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正位於一座山洞,身上的雪都融化了。

咦?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她記得自己應該才剛目睹弗特曼斯和人形龍的戰鬥才對。

“你剛才睡著了。”弗特曼斯提醒。

這麼說來,自己在被冒險者先生背起來之後,好像就直接睡著了,在龍類環伺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境況下……簡直愚蠢得無可救藥。

自覺羞愧的艾莉婭使勁拍打自己的臉頰,不過弗特曼斯並沒有糾結她的問題。

“這一次天氣站在我們這邊。暴風雪掩蓋了氣息,不用擔心龍類會追上來。你用了太多魔力,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對不起……”艾莉婭老實道歉。

聯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系列行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是給弗特曼斯添了麻煩。

“活着就好,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缺乏足夠的助燃物,篝火稀落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弗特曼斯盯着搖搖欲墜的火苗,臉上的神色並不算輕鬆。

“先不說這個,有個壞消息。我們在山脈深處迷路了。”

“什麼?”艾莉婭的精神瞬間清醒。

“是我的過錯。為了儘快離開龍類的追捕範圍,我沒有考慮方向,一路深入山脈。”弗特曼斯垂下視線,似乎是在表示歉意,“這之後又發生了一場更大的雪崩,很幸運沒有波及我們,可它吞沒了來時的道路,恐怕我留下的記號也沒有了。”

分割東境與內陸的懸淚山脈氣候惡寒,其中的很多山川連邊巡隊也不曾踏足,是絕對的無人死境。若是不能很快找到回去的路,寒冷會比龍類更早地奪走他們的生命。

或許是遭受龍類襲擊的那時已將她的恐懼用完了,聽着對方說出壞消息,艾莉婭這一次沒有下意識地想哭。

“總之,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弗特曼斯將一根枯枝扔進篝火里,火苗騰地升起,“最好能在這裡休息一晚,也許暴風雪會稍小一些。”

“嗯……”

艾莉婭有些遲疑地應允,弗特曼斯背靠石壁閉目養神。經過剛才一系列的戰鬥,就算強忍着不把疲勞表露出來,現在也已經無法忍耐了吧。

雖然明白小睡一會兒是個消磨時間的好方法,不過對才剛睡醒的艾莉婭而言,短時間內估計很難再入眠了。

乾脆就出去活動一下。這麼想着,艾莉婭跟弗特曼斯打過招呼,走到洞口駐足眺望。

外面的暴雪並沒有止息的意思,視野中只看得見密集的雪幕,整個世界都被這了無生機的白色侵佔。

回頭看看冒險者先生,確認他沒在注意這邊,艾莉婭遲疑片刻,悄悄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破碎的白獅掛墜。

這件精巧的護符屬於蘭吉特,其上蘊含的防護魔法讓她免於墜亡。出於某種原因,艾莉婭將它留了下來,逃亡的時候也沒有丟棄。

危難之際蘭吉特將它塞給了手足無措的自己,他就是那樣富有騎士精神,為了守護他人不惜一切代價。可當艾莉婭站在這裡,環抱自己因嚴寒戰慄的身軀,感覺自己像是搶走了原本屬於蘭吉特的生命。

當然,不只是蘭吉特。其他的同學們也都離她而去,她是唯一剩下的那一個,一如往常。

艾莉婭下意識地攥緊了護符,掛墜的金屬尖角幾乎要刺破她的掌心,冰冷的觸感提醒着她自己還活着的事實。宛若噩夢般的經歷,但卻是無比真實的現實。

不知道邊防軍方面有沒有察覺剛才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已經派出搜救隊進行搜索了……

“比眼下更惡劣的狀況我也經歷過,我們會找到出去的路,相信我。”

弗特曼斯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小小地嚇了艾莉婭一跳。最初的驚訝過後,艾莉婭心裡馬上浮起了“原來冒險者先生也會安慰人”的想法。

大概是體察到自己的無助,說些激勵的話安慰自己吧。雖然僅憑一句話並不能改變什麼,艾莉婭仍轉頭對弗特曼斯報以感激的注目。

就在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彷彿某種神啟一般,她的視線透過風雪的簾幕捕捉到了模糊的光源。

咦?是幻覺嗎?那點穿透雪簾的光亮,總感覺像是源自穿透力極強的魔導燈具,那種在聖都大教堂見過的款式。

騙人的吧,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居住?即便是避世隱居的法師,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下也早已餓死在自己的城堡里了吧?

感到懷疑的艾莉亞揉了揉眼睛,瞪大雙眼努力察看。隨即她驚喜地發現,無論怎樣眨眼,那個光點都沒有消失,它不是她絕望之際的錯覺,它真實存在於雪幕背後。

主神在上,在這連腐枝枯木都被吞噬的雪原,在那被白色包裹的山脊之上,確實有一叢暖色光斑堅定地浮蕩。

但那怎麼可能呢?艾莉婭很快反應過來。於情於理,這種荒野都不該有人存在。

也許那是遠逐關隘派出的搜救隊,暫時在那裡紮營。她很難相信這種地方有人居住的可能性,只能做出不切實際的推測。

“龍類在暴雪中不需要照明,那應該不是它們的陷阱,要過去確認一下嗎?”弗特曼斯詢問,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個異常,“我會留下回來的記號,有危險的話就折返。”

“嗯……”艾莉婭咬着下唇,蹙眉思考。

冒險者先生的意見有些魯莽,但是在這裡什麼都不做的感覺也很不好。與其將全部賭注壓在飄忽不定的救援幾率上,或許也可以試試主動出擊。

“那個,冒險者先生之前背着我走了很久,不用再休息一下嗎?”

“多謝關心,不過我沒關係。”弗特曼斯抿唇,他那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似乎露出一點隱約的笑意。

“那,我們去看一下吧。”艾莉婭點頭,忽然又像想起什麼,“啊,請等一下……”

她摘下兜帽,抖落糾纏在一起的長發。隨後,她莊重地深呼吸一口,將那枚白獅掛墜輕輕環上脖頸。

做完這一切后,她才重新揚起臉,伸手拭去眼角的一點晶瑩,朝弗特曼斯用力點頭。

“冒險者先生,我們走吧!”

-

數百年前,包括教廷國在內的人類四國為了從龍類的侵襲中保衛自身,以至高塔為契機創立了名為『七塔之盟』的軍事同盟。

彼時龍類具備與人類分庭抗禮的力量,而人類無論是魔法抑或技術都沒有發展到可以輕鬆抵禦龍類的程度,每當發生與龍類的大規模戰爭,往往需要四國聯軍一齊出擊。

其中地理上位於龍群西面的教廷國,以邊境天險懸淚山脈為主體構築了數座關隘堡壘,作為除了東境之外的最後保險,將整個龍群隔絕在內陸之外。

直屬於教廷的巡防軍日夜在邊境巡邏,確保教廷國內陸的絕對安全。但他們也未能將整座懸淚山脈探明,懸淚山脈的深處即使是龍類也難以跨越,人類軍隊也就更沒有必要涉足險境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艾莉婭與弗特曼斯闖入的這塊區域,此前或許從未有人踏足。

“不會吧……”遙望遠端那令人敬畏的建築,艾莉婭一邊戰慄一邊發出驚嘆。

經過體感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的雪地跋涉,裸露在外的臉頰已經沒了知覺,他們終於抵達了能夠看清光源真面目的距離。

在彷彿永不停歇的紛亂雪幕背後,遠處聳立的白色尖峰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教廷式城堡。

通體由白色大理石堆砌而成,從作為城堡主體的大型石質建築中間,一座雪白色的尖塔沉默地指向蒼空,不甚穩定的建築結構僅是注目就會讓人升起強烈的不安感。

從城堡牆壁上整齊排列的柳葉豎窗中透出暖黃色的光線,照亮周圍一圈的雪地,就好像城堡里正在舉辦盛大的夜宴。但它卻沒有給艾莉婭太多安心的感覺,與四周填滿冰雪的蒼茫裂谷相比較,被包圍的城堡顯得如此渺小。

既無法解釋城堡是通過什麼方式建造的,也難以想象是誰出於什麼緣由建造了這樣的建築。猶如豎立在神秘深海中央的燈塔,光是遠遠注目就讓人感到裡面藏着魅惑人心的塞壬海妖,明智的水手會對其敬而遠之。

“我們得加快腳步了,暴風雪正在變大,繼續呆在這裡的話,情況會很棘手。”弗特曼斯攀上一塊高地,隨後轉身將艾莉婭拉上來。

“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老實說,親眼見證光源的來源之後,艾莉婭反而有些憂心。沒有來由地,她對這座城堡的感覺不太好。但寡言的弗特曼斯毫不遲疑地在前面開路,她也沒有勇氣僅憑臆測就讓對方停下腳步。

覆滿雪霰的眉毛稍稍擰結,似乎是弗特曼斯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確實有些欠考慮。那樣的話,你先回山洞,我去察看一下。”

“不、不行!一定要兩個人一起走!”艾莉婭馬上湊到弗特曼斯身邊,以示自己寸步不離的決心。

並不是不信任冒險者先生,只是一個人呆在漆黑的山洞裡,聽着凶暴的風雪聲揣測自己的命運,一定會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起不久前的殺戮。

胸前的白獅徽章似乎在微微發燙,若是冒險者先生去而不歸,她又會變成被拋下的那一個。那種恐懼到動彈不得的絕望,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反正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即使城堡是龍類設置的幻象,那也關係不大了。

當又一個溫暖術的效力逐漸消散,兩人走近了城堡的範圍。

城堡周圍沒有圍牆或是馬廄之類的庭具,僅僅釘了幾根石柱表明入口方向,其中的大部分已蝕刻不堪。弗特曼斯走在前面警戒,但這地方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這座城堡像是已經矗立在雪境很久,門廊處堆積了幾乎一人高的雪,城堡的主人肯定不常從這個地方出入。

弗特曼斯掃開雪堆,帶着艾莉婭走到建築門廊下。好歹算是個有屋頂能擋風的地方,兩人在這裡倚靠牆壁稍作休憩。

“你認識這個嗎?”艾莉婭指着大門的浮雕。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紋路。”弗特曼斯搖頭。

東境的貴族喜歡將盾牌當做裝飾掛在門口,來賓第一眼就能看到盾牌上刻繪的家徽,那是他們身份的證明。而此刻他們面前的這扇門沒有盾牌,只是刻繪着繁複難辨的幾何裝飾圖案。即使是在聖都,艾莉婭也沒有見過類似的圖案。

她扭頭看向弗特曼斯,對方也正看着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要進去看看嗎”。

都站到這裡來了,大概也沒辦法回頭了。

弗特曼斯伸手探向大門,艾莉婭緊張地縮在他身後,防備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

然而不等弗特曼斯的指節碰到門扉,大門就在他們面前緩緩敞開。

眼前是一座東境風格的前廳,內部空間遠比想象中寬敞,潔白的大理石上鋪設着絨毯,壁掛的水晶燈具反射耀眼的輝光,迎面的螺旋長梯以教廷式建築特有的規整感攤開,令人不由自主被氣派的裝修所俘獲。

但最重要的是,裡面的溫度非常舒服!

反應過來之前,艾莉婭就已經跑進了屋子裡,一點沒管可能的陷阱或是敵人。

強大的控溫魔法融化了滿身的落雪,她感覺血液都開始重新流動,整個人都像是要融化般舒暢。弗特曼斯跟在她身後走進前廳,手掌有意無意地放在腰側,以便隨時拔出腰間的長劍。

“那個,有人嗎?”艾莉婭顫聲詢問。她自己的聲音回蕩在前廳里,但沒有得到任何迴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感受到了某種奇特而強大的魔力。但在她邁入這座城堡的時候,它轉瞬之間就消失無蹤了。以她魔素學課程吊車尾的成績,她也不敢斷言。

如果此刻蘭吉特能在身邊,他肯定能分辨出剛才的魔力吧。她有些傷感地想。

可惜身旁弗特曼斯只是普通的冒險者,不懂得如何感受魔力,否則她一定要找他求證一下。

“既然我們已經進來了,那也沒必要客氣了。”弗特曼斯打量着前廳的布置,伸手指向右手邊的側門,“在斯凱瑞塔,前廳右側通常是餐廳的位置,這裡也是東境的建築風格,應該不會有太大差池。”

“餐、餐廳?”艾莉婭星星眼。剛才被凍得失去知覺的胃袋隨溫度復蘇,她才發覺自己飢腸轆轆。

不過在此之前,理智先一步控制住本能。她下意識地用指尖抓緊了衣袖,有些擔憂地望向弗特曼斯。“但是像這樣一聲不吭地走進來,未經主人同意就去搜刮食物什麼的……好像有點不太好。”

“嗯,擅闖別人家不好。不過……你有沒有聽過冒險者行會的一句讖言……”弗特曼斯面無表情,“冒險者可以踏進任何一扇沒有關緊的大門,從中搜刮任何有用的物資,這是冒險者的犧牲與奉獻賦予他們的神聖權利。”

艾莉婭愣在原地。喂,這不是跟竊賊一樣了嗎?不對,簡直就是強盜啊!再說了是誰給予你的權利啊?

“我想主人應該不會任由兩個落難的人就這樣餓死的,解釋的事情稍後再說,先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食物吧。”

弗特曼斯表情嚴肅地盯着艾莉婭,向她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水壺;艾莉婭也表情嚴肅地盯着對方,雙手叉腰昂首挺胸,嘴角卻在向下流淌着可疑的透明液體……數秒過後,聖職者的驕傲最終還是敗給了生物本能。

就這樣,兩個強盜……落難者打開了通往餐廳的側門。

管弦樂琴嗡鳴着演奏悠揚的小調,餐廳里飄蕩着紅酒與肉類混雜的醇香,足以令任何踏入者食慾大振……如果那些食物沒有被丟在地上的話。

艾莉婭吞了一口唾沫,先於驚慌情緒到來的是食物被浪費的惋惜。

“呃……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嗎?”她小心翼翼地發問。

餐廳中間的長桌被一劈兩半,餐具碎片與食物灑了一地。可牆邊的燭台仍然安靜地燃燒着,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弗特曼斯表情凝重地俯身查看:“地上的食物還有溫度,被紅酒打濕的絨毯色塊鮮艷,餐具也像是好好清洗過……”

“意思是這些東西還可以吃?!”艾莉婭握掌歡呼。

“意思是這些東西才剛剛撒掉,這說明撒掉它們的人很可能還在城堡里。”弗特曼斯眼角微抽。

“啊?主人還在家嗎?!那我們不就暴露了?”

“……總之,先找到這地方的主人吧。別離我太遠,這裡總給我不安的感覺。”

弗特曼斯短暫思忖,還是決定拔出武器佩劍然可能被主人誤解,但他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由持劍的他領頭,兩人踩着一地碎片走到餐廳另一側的大門。

雖然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總是給人以很可靠的感覺,不知道弗特曼斯先生經歷過怎樣的冒險呢。這樣想着,艾莉婭悄悄抿緊嘴唇。既然如此,自己就更不能拖別人後腿了。

艾莉婭從儲物空間里召喚出自己的學院制式法杖,雖然只是一介吊車尾的普通神學生,但基本的援護魔法她可是有好好練習的。在沒有暴風雪的時候,她可以吟唱一些基礎的魔法。

入夜之後風雪再度肆虐,雪花不斷敲打着走廊邊的柳葉窗,艾莉婭很慶幸他們找到了一處躲避風雪的地方。

聖都很多貴族喜歡將自己的莊園裝飾得富麗堂皇,向來訪者展示自家的雄厚財力,這座城堡的主人顯然沒有這樣的惡習。沒有彰顯品位的壁掛,也沒有從大陸角落購來的盆栽,只有牆上的魔導燭台向前延伸,過度強烈的光源將經過此處者的影子沖淡。

怎麼說呢……安靜得讓人心生惶恐。

說到底,被龍類與嚴寒折磨的東境是個誰也不願意提及的地方,光是努力生存下來已經竭盡全力了,這裡的住民不在乎虛榮也不難理解。

“我覺得……這裡像是某位法師的住所。”艾莉婭提出自己的見解。屋內的裝飾並不奢靡,卻大量使用魔導用具,加上布置在室內的控溫魔法,除了法師,她想象不出該如何維護這樣一座矗立絕境的城堡。

而且法師都是些奇怪的傢伙,奇怪傢伙的住所里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這樣就不奇怪了,嗯。

長廊一側有許多房間,弗特曼斯一間間查看,大多數房間是精心打理過的卧室,但是看起來沒有人跡。剩下的則是雜物間,堆積着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也有存放魔導用具的地方。將這些物資全部加起來的話,供養一支小型軍隊都綽綽有餘了。

“法師們都是倉鼠嗎……”艾莉婭小聲詢問。即使負責管理聖都神學院館藏的主教先生站在這裡,看到這裡豐厚的藏品也要敬畏三分。

“噓……”

長廊盡頭坐落着最後一個房間,弗特曼斯悄悄握緊手中武器,示意艾莉婭不要出聲。

在看過數十扇完全相同的房門之後,很難不注意到一扇刻繪着特殊徽記的房門。房門上那些以奇異方式排列的幾何圖案,猶如某種神秘難辨的古代文字。

類似的徽記他們剛剛才見過,就在城堡大門處。

更重要的是,沿途的所有房間都門扉緊閉,只有這個房間的房門虛掩,像是邀人進入的陷阱。城堡的主人很可能就在裡面。

艾莉婭與弗特曼斯對視一眼,後者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慢慢地走近房門,極其謹慎地將腦袋探向房間內部。

“請問……”

灼人熱浪將尚未出口的問句攔腰截斷。

熾熱的烈焰驟然爆裂,整扇房門化作無數燃燒着的木屑,衝擊波瞬間熄滅長廊的所有燈燭。艾莉婭驚叫着被氣流掀翻,重重摔落絨毯。當她手忙腳亂地拾起法杖,在失去照明的昏暗長廊抬頭,她的瞳孔中映出一個熾紅色的身影。

擋下大部分衝擊的弗特曼斯仰天倒地,用盡全力將長劍橫在自己胸前。長劍劍鋒因與某物的角力而微微顫抖,被他的護臂所阻擋才沒有切入胸膛。

而在被施以強大壓力的劍鋒另一側,架着一隻泛着黑色弧光的高跟鞋。

尖利的鞋跟之上是纖細白皙的腳踝,線條優美的小腿隱入黑色長裙之下,開衩的裙邊半遮半掩覆蓋住微屈的長腿,勾勒出引人遐思的曼妙輪廓。身着黑色晚禮服的黑髮少女漠無表情,宛若爐火般燃燒的熾色雙瞳盯着足底苦苦支撐的冒險者。

腳踝、脖頸、顴骨、額角,她身上生長着形似龍類的鱗片,此刻它們正燃燒着微弱的熾色烈焰。所有光源都被沖滅的灰暗走廊,她是耀眼得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存在。

這座城堡的主人是一位混龍種嗎?!那種大多生活在東境,半人半龍的亞人種?

不對……艾莉婭瞪大雙眼,迅速將腦中的想法推翻。

宕機的大腦中浮現起了過去課堂的景象,她想起龍類種群概論課中提及的有關純血龍類的描述。

在以血統決定階級的龍群之中,存在着最上級的龍類,它們被稱為『純血種』。這些龍類體內流淌着先祖最純凈的血脈,天生就具備強大的魔力與力量,甚至可以化成類似混龍種的半人半龍姿態。當它們驅動龍血帶給他們的力量時,過於洶湧的魔力會以外在的形式投射至它們體表,比如宛若燃燒之陽的熾紅雙瞳,比如像是加熱薄鐵般泛光的堅硬鱗片。

分辨它們的方式也很簡單,龍類是以魂素為力量的種族,可以通過魂素大小來判斷。如果純血種在暴怒下徹底將魂素釋放,產生的威壓足以令人類弱小的精神受到衝擊。

課程最後講師特意強調,普通的軍隊完全不是它們的對手,如果有幸遇到任何一頭,那就請盡己所能地逃跑吧。

此時此刻,艾莉婭切身感受到了強烈的威壓,彷彿連靈魂也為之戰慄,僵在原地無法出聲。

面前的黑髮少女不是僅僅繼承了龍類特徵的混龍種,她是一頭徹頭徹尾的純血種!

伴隨扭曲的金屬割裂聲,高跟鞋向下一寸,劍刃切斷護手卡進左臂,弗特曼斯低聲悶哼。如果對方再用力一些,恐怕他就要被自己的武器斬斷手臂,乃至奪走性命了。

“你們……是誰?”少女的聲音清冽如泉,不帶感情色彩,卻讓艾莉婭剛剛溫暖起來的血管再度封凍。

艾莉婭毫不懷疑,她可以瞬間殺死他們,就像是碾死螞蟻那麼簡單。

“我叫艾莉婭,是聖都神學院的學生,他是弗特曼斯,是保護了我的冒險者!我們是走投無路才闖進城堡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嘖,來自人類城邦的傢伙。”對面的少女興緻缺缺,似乎並不關心艾莉婭的說辭,稍稍梳理鬢邊的髮絲,“算了,我對你們沒興趣。告訴我,是他讓你們來的嗎?”

艾莉婭一愣:“抱歉,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他'是誰……”

“就是那個穿法袍的騙子,他剛從城堡出去,你們來的時候肯定看到他了吧?他去哪兒了?”

艾莉婭記得自己與弗特曼斯在門口休息了數分鐘,如果有人出入的話必定不會錯過。但在那時,他們確實沒有察覺任何人的存在,硬要說有什麼東西跟他們擦肩而過,大概只有愈發猛烈的寒風。

“那個……我們沒在城堡附近看到人。”艾莉婭如實回答。

“撒謊!”少女的情緒突然失控,環繞周身的鱗片微微泛起紅光,“你們和他串通好了,但我才沒有那麼好騙!”

“可我們真的沒有看到人!任何人都沒有!”艾莉婭快哭出來了,不知怎麼跟面前暴怒的龍類解釋,“我沒有騙人,如果有的話我不會隱瞞的!”

“不可能,你們不可能錯過他。是他讓你們不要說的嗎?還是說你們也打算騙我?”

完全不明白被逼問的原委,被一陣逼問后更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艾莉婭只能僵在原地拚命搖頭。

龍類少女的神色愈發不耐,眼神里燃燒着肉眼可見的敵意。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在說那個人吧。”

弗特曼斯忽然開口,兩位少女的視線都被他吸引。

“原本以為是個普通的過路人,在山下隨便聊過幾句。或許那傢伙就是你要找的人也說不定。”

喂喂,在山下荒村根本沒有遇到什麼從山裡出來的旅者吧?而且你一路上都冷着臉,根本沒和任何陌生人聊過天吧?艾莉婭忍不住腹誹。

但稍頓片刻,她瞪大雙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弗特曼斯的想法。他正用謊言來緩和對方的情緒。

“他在哪裡?快點告訴我!”少女俯身提起弗特曼斯,讓他的視線與自己平齊。

熾熱吐息無比鮮明地迎面吹拂,即使冷峻如弗特曼斯,一貫的冷淡表情也有了一絲細微的裂紋。

“先不要着急,我需要回憶一下……他的名字是什麼?”

“他叫……”少女脫口而出,話音卻戛然而止。那張無懈可擊的精緻面容終於露出了惶恐的神色,歪着腦袋努力思考。

“不對……那傢伙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什麼?”

誒?這回輪到艾莉婭表示不解了。

忘記了重要的人的名字嗎?難道說……面前的少女失憶了?

“這樣就麻煩了,如果知道名字的話,我或許可以回憶起更多。”弗特曼斯有意無意地補充。

他其實算不上好的演員,臉上還是那副可疑的木頭臉,完全不懂如何讓表情配合情節來演繹,但龍類少女似乎由於某種原因而心神不寧,沒能直接察覺。

少女環抱手臂,指尖敲打着手肘,目光不自覺移向城堡的地面,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你之前說,你在山下看到了他,是真的嗎?”

“小姐,我不知道在這座城堡里發生了什麼,但請相信,我曾在山下看到過你說的那個人。”

少女鬆開弗特曼斯,轉身走到窗邊,像是想要確認外面的景象。

窗外風雪瀰漫,暴風雪沒有消退的跡象,視線盡處只有光禿的山脊,完全談不上什麼盛景。

趁着對方注意力轉移的機會,艾莉婭趕緊扶住弗特曼斯,用魔法治療他手腕上被自己武器割傷留下的傷口。還好傷口不深,普通的治療魔法就能處理。

那位黑髮少女背對着他們兩個,似乎再一次陷入了思考,任由艾莉婭處理冒險者先生身上的傷口。

而後,歷經長久的沉默,少女緩緩開口。

“告訴我,現在是凱爾歷多少年?”

艾莉婭一愣,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稍頓片刻,她回想起曾經聽說過的事迹。據稱有一些龍類具有深眠的習性,一次入睡甚至能夠長達數月,這位純血種大概也才剛剛蘇醒吧。

“1451年。”她如實回答。

“……再重複一遍。”

“1……1451年?那個,有什麼問題嗎?”

異樣的沉默籠罩整條長廊,少女低垂頭顱沒有回話,只是悄悄握緊了拳頭。

看着對方默不作聲的背影,艾莉婭有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彷彿有一場壓抑已久蓄勢待發的風暴,此刻即將在龍類少女的體內爆發。

“帶我下山,我要找他。”

“誒?”

“不用擔心,那傢伙不喜歡我傷害人類,所以我姑且不會傷害你們。我只要你們帶我回人類的城邦,接下去我會自己去找他。”

不,暫且不論對方話語的意思,這位紅龍小姐顯然不清楚這兩位落難者的現狀。

“可是我們也是被困在山上,走投無路才來到這裡的……”艾莉婭弱弱地提醒。

“嘖。下山大致的方向總歸知道吧?”

“但是……你為什麼要找到他呢?有什麼理由嗎?”

外面的天氣顯然不適合遠足,聽對方的話語似乎也不清楚要找的人具體在哪。在這樣的情況下卻還固執地要衝入風雪尋找某人,艾莉婭一時失語,忽然很好奇對方此刻的想法。

難道說……看着對面那名盛裝的紅龍少女,艾莉婭的眼睛又開始閃閃發光。

像吟遊詩人們凄美的愛情故事裡一樣,沉睡千年的公主要去尋找久遠過去時立下誓約的心上人?而且而且,那位心上人是不是因為察覺了少女龍類的身份,因此陷入恐懼並最終趁少女深眠時遁逃?

“我要找到那個傢伙,然後把他烤熟,一口一口吃掉。”少女咬牙切齒。

……不好意思,是我騎士小說讀多了。

“……呃,紅龍小姐,可以跟我們說說現在的情況嗎?我們也是一頭霧水,相互交流一下,或許可以搞明白很多事情。”弗特曼斯適時插話。

少女不再如破門而出時氣勢洶洶,大概也意識到了現狀的嚴峻性無法單憑自己解決。她輕撫下唇思考片刻,隨即下決定般點點頭,拉着艾莉婭轉身走進僅剩門框的房間。

“合理的請求。那就跟我說說吧,你們人類的故事。”

“好、好的……”

被對方拉進房間的艾莉婭緊張地醞釀話語,卻見那位紅龍少女揚指上划,身上的黑色長裙瞬間一分為二,柔軟的織物沿肩膀滑下,露出艾莉婭自愧不如的比例勻稱的完美身軀。

“誒?誒誒誒誒誒?!”

“換身衣服,怎麼了嗎?”少女有些奇怪地扭頭,不明白為何艾莉婭滿臉緋紅。

門外弗特曼斯踩着一地木門碎片,背對她們遙望窗外吹着口哨,不過通紅的面頰已經出賣了他視線前一秒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