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聖女不敬者應當處以極刑,這是無人能夠逃脫的法律。然而,當教皇發現格勞烏斯·斯凱瑞塔伯爵對聖女的愛慕之後,他並沒有處死格勞烏斯,而是下令剝奪了格勞烏斯的貴族頭銜,將他與他的家族流放至卡茨科恩以東,也就是今天被稱為東境的地域。』

坐在成堆的行囊上併攏雙腿,紫發的少女翻閱着厚重的典籍,一邊翻閱一邊點頭,完全沉溺進書中的歷史。帳篷之外的風雪呼嘯聲仍未減弱,但這並不能阻擋少女求知的熱情。

『曾被譽為‘教廷之盾’的斯凱瑞塔家族自此失去了教皇的信任,被從溫暖的聖都驅離,不得不前往邊境紮根。自那之後度過了數百年的時光,被流放的斯凱瑞塔家族並沒有背棄忠於教廷的誓言。他們化作了東境的堅盾,無數次擊退外敵的侵攻,至今仍在拱衛教廷國的疆域……』

“艾莉婭?艾莉婭?”外面有人在呼喚。

風雪呼嘯聲蓋過了青年的呼喊,令少女的反應慢了一拍。聽到聲音的少女慌慌張張地合上書本,但是不等她將書收回行囊,金髮青年就已從帳篷門口探頭進來,將她的窘態看了個一乾二淨。

“……艾莉婭。”青年露出無奈的神情。

“啊……蘭、蘭吉特!”

被稱作艾莉婭的少女終於將那本厚重的典籍收進儲物空間,從行囊上跳下來,滿臉通紅地等候發落。

不過蘭吉特並沒有對她露出苛責的表情,而是帶着笑意聳了聳肩。

“熱愛學習不是壞事,但這裡不是神學院的教室,還是集體行動更好一些呢。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嗯!”艾莉婭用力點頭。

拉開帳篷門就能感受到明顯的溫差,幾乎讓艾莉婭把邁出去的腳步收回去。但是蘭吉特已經朝着洞穴入口走去了,為了不被丟下,她也加快了腳步。

她看到了自己的同伴們,他們瑟縮在厚重的防寒法袍里,像聚群的河狸一樣湊在一起,圍着洞口架設的篝火堆取暖。

“來了來了,書獃子小姐終於來了!”

角落裡有男生髮出鼓噪的聲音,這個瘦小的年輕人名叫奇納,是個喜歡湊熱鬧的傢伙,熱衷於通過各種方式讓艾莉婭感到困擾。

“諸位請注意言行,你們的行動我都會如實記錄。身為蒙受主神光輝的信徒,不要在這裡相互詆毀。”

奇納的言行馬上就被他旁邊坐着的一名陰鷙的中年男人喝止。

男人身着有着黑金刺繡的漆黑長袍,胸口別著純銀的聖白橡樹胸章。為了禦寒而戴着鳥嘴型的兜帽,兜帽下露出一雙烏鴉般冷酷的雙眼。這身裝扮無疑彰顯出他審判庭成員的身份,在教廷國內很多母親的睡前故事裡,“監察官會上門把你帶走”一類的說辭,是讓吵鬧的孩子安靜下來的不二法門。

“謹遵教誨,監察官大人。”蘭吉特對監察官行禮,隨後拉着發愣的艾莉婭在人群邊落座。

篝火上烤着一隻用樹枝串起來的雪兔,已經經過了簡單的處理,散發出烤肉特有的香味。但是,顯然一隻兔子的份量不夠在場所有人充饑。

艾莉婭悄悄咽了下口水,自小到大她就對美食毫無抵抗力,尤其是啟程以來每天都只有硬邦邦的乾糧。但她還是裝作太過寒冷的樣子,抱緊雙臂瑟縮起來,悄悄觀察其他人的反應。身為團隊中並不重要的一員,有更多的人比她更應該得到熱騰騰的食物,可不能在這種時候任性。

首先,兔肉肯定要留給那個兇巴巴的監察官。那傢伙是異端審判庭直接下派的監察官,會在這次旅行中全程陪同學生們,對學生們的表現與行為進行打分。在這支隊伍中他擁有毋庸置疑的決定權,即使是隨行的導師也要聽從他的意見。一如他的職位,他是個威嚴得令人生厭的中年男人,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訓斥這些學生,其中被訓話最多的就是艾莉婭。

因為自己總是笨手笨腳,被訓了之後又會因為緊張更加笨拙,所以是所有人里表現最差的一個。

在艾莉婭沮喪地思索的時候,蘭吉特忽然起身,迎着所有人的注目,行了個頗具貴族風範的禮儀。

“首先,感謝弗特曼斯先生為我們獵來了兔子。讓我們為他奇迹般的狩獵技巧致意,願依特諾主神的光輝永遠照耀他。”

即使身處嚴寒的東境,這位貴族仍舊沒有丟棄在神學院的風度,隨時隨地都能保持騎士精神,這也是他能獲得身邊絕大多數人好感的原因吧。

所有人都點頭認同蘭吉特的發言,蘭吉特又轉向監察官,以得體的恭謙語調開口。

“監察官大人,這隻兔子應該怎麼分?您是這裡最公正的人,我們想徵求一下您的意見。”

監察官仍然維持一貫的木頭臉表情,一如往常地不願過多干涉,只是輕輕搖頭表示回應。

“諸位是來自聖都的學生,以後將會在各個領域報效教廷。兔子留給你們,我不需要。但是,我仍會忠實記錄諸位的反應。”

像是早已預料到結果,蘭吉特聳了聳肩,隨後掃視一圈自己的同伴,露出溫和的笑容。

“那樣的話,就由我不負責任地決斷了,可以嗎?”

“就由蘭吉特來好了,蘭吉特是我們中最公正的人,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適合了!”又是奇納的喊叫聲,惹得年輕人們都微笑起來。

是的,蘭吉特能夠被人們視作領袖,不僅緣於他熱情洋溢的性格,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出身。他既有一張在同齡人中突出的帥氣面龐,同時具備騎士般高尚的品德,他父親的爵位也不低,可以說是絕對的天之驕子。雖然大家沒有在明面展露自己的想法,但每個人都像獸群簇擁強者一般,將蘭吉特視為隊伍的領導者與主心骨。

“作為一名被雇傭來保護我們的冒險者,弗特曼斯先生在整場旅途中的表現都十分出色,不僅盡心盡責地完成了本職的護衛工作,更在各個方面對我們這些來自聖都的學生非常照顧,我個人對他表示感激。”

稍作停頓,蘭吉特低頭表示敬意。

“所以我認為,這隻兔子是弗特曼斯先生為我們獵來的,而我們在一路上什麼都沒有做。出於對弗特曼斯先生的感激,他應該享有整隻兔子。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我去跟弗特曼斯先生說。”

“不,你要是去找他,那傢伙肯定只會板著臉,說什麼‘我不需要’、‘這是我的工作’一類耍帥的話,然後就不理人了。”奇納笑嘻嘻地開口,“那傢伙覺得自己是冒險者,所以高我們一等。”

“那個,這樣說有點過分……”

艾莉婭鼓起勇氣小聲反駁,對方有些意外地皺起眉頭,向她投來不加掩飾的不善目光。

“弗特曼斯幫過你很多不是嗎,艾莉婭?這就是你維護他,一介平民冒險者的理由?”

“我沒有……”意識到失言的艾莉婭慌忙解釋。

趕在場面演變成單方面的詰問之前,蘭吉特適時打斷了兩人的言語。

“大家的乾糧還有很多,這隻兔子對我們而言只是改善伙食,那些保護我們的護衛,他們比我們更需要吃點肉補充體力。”

“不愧是你,真是騎士精神的典範!我會聽你意見的,蘭吉特。”

半開玩笑的口吻配合浮誇的擊掌,氣氛頃刻間因為奇納的言行活潑起來,彷彿方才的不高興根本就不存在。

艾莉婭默默抱着膝蓋縮在角落,再一次成為了被無視的人。雖然這種時候會有點小小的寂寞,但也會覺得蘭吉特他們真的很厲害。

或者說,能夠在一大群人面前表現得遊刃有餘的人,都令她心生憧憬。並不是希望取而代之,以自己的性格而言,能與這樣的人成為同伴,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了。

一如平時插不進他們的對話那樣,她垂着腦袋陷入了漫無目的的空想。

就在這時,從風雪的尖嘯中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每一步都伴隨甲胄之間細微的摩擦聲,這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才可能具備的腳步聲。在她意識到來人是誰的同時,一個滿身雪霰的男人邁入了洞窟。

厚重的白色皮革長風衣,經過使用者的改造加裝了一些口袋與掛鞘,以便讓身上額外的裝備有足夠的位置存放。與老練的裝備產生不協調的是他稍顯年輕的面龐,他並不比在場的所有人年長太多。不知道是他僵硬的表情,抑或沾滿雪霰的衣物,他的存在彷彿讓洞窟內的氣溫也為之下降。

“弗特曼斯先生,真是太巧了,我們正要去找你。”蘭吉特微笑着迎向沉默的男人,“既然來了,就請坐下來烤烤火,然後享受……”

蘭吉特起身走向弗特曼斯,但被後者按住了肩膀,僵硬地停在了原來的位置。這時他才看清了弗特曼斯的表情,冷峻宛若冰谷之底凝結的寒冰。

“諸位,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弗特曼斯用堪稱僭越的語調開口。

蘭吉特有意剋制了自己的表情,將驚訝的情緒隱藏。

“為什麼?我們的行程一直很順利,發生什麼突發情況了嗎?請告訴我們原因,弗特曼斯。”

弗特曼斯向蘭吉特搖頭,一隻手還放在腰側的劍柄上。

“無意引起諸位的恐慌,但我在附近找到了龍類活動的蹤跡,這裡很不安全。”

洞窟內回蕩起膽小女生吸氣的輕響,奇納跳了起來,被篝火照得鮮紅的臉上浮現起懷疑。

“龍類活動?我們所在的地方可是懸淚山脈,甚至都不算是踏入了東境。距離斯凱瑞塔還有好幾天的路程,怎麼可能會有龍類出現?”

弗特曼斯繼續搖頭:“我沒理由欺騙你們,我見過類似的預兆。為了諸位的安全,最好快點離開這裡直接折返,這裡距離遠逐關隘不遠。”

面色陰沉的監察官抬手往篝火堆里扔了一根樹枝,清脆的爆鳴聲在洞穴中回蕩,一簇晃眼的火星隨爆鳴騰起而後消散。艾莉婭不自覺地渾身顫抖,一旦監察官露出這種表情,就說明有人觸到了他的痛處。

“胡鬧!在我教廷國境內,怎麼可能會存在龍類?其他守衛沒有發出警告,卻只有你發現了龍類?真是荒謬!記住你的身份,冒險者,教廷出於信任雇傭你擔任護衛隊長,不要在眼下的境況散播謠言,異端審判庭時刻注視着你。”

“是的,你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你需要提供證據,弗特曼斯。”蘭吉特謹慎地附和,試圖讓場面稍微緩和一些。

燒旺的篝火將陰晴不定的光影投在弗特曼斯的臉上,讓他的表情變得模糊。

通常而言,冒險者這個稱呼並不光彩,常常與骯髒、粗魯、暴力一類的詞語連在一起。缺乏管束的冒險者對任何國家而言都是一個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然而從另一方面而言,他們又是上好的雇傭兵與跑腿者。只要手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無論是沉迷騎士故事的熱血青年還是追名逐利的投機者,誰都可以踏上成為冒險者的旅途。

面對監察官毫不避諱的諷刺,弗特曼斯並沒有被激怒。

“現在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我們周圍很可能潛伏着龍類,我們必須快點動身。我已經和其他士兵說過了,現在進來警告你們。”

跳起來的奇納伸出手指,毫不留情地指向弗特曼斯額頭。

“別把我們當做傻子了!要是真的有龍類,像你這樣的冒險者肯定是第一個逃跑的,你們從來不講什麼騎士精神。”

“我不會再一次拋棄同伴。”弗特曼斯簡短地反駁,只是平淡的語氣讓他的言辭多少顯得無力。

針鋒相對的兩者之間幾乎要爆發爭吵,艾莉婭忽然發現了某個被忽視的細節。

“那個,已經過去很久了,老師還沒有回來……”

“對,法洛妲小姐還沒有回來!”蘭吉特驚呼。

作為前往斯凱瑞塔參加軍事實訓的學生隊伍,自然會有一名熟悉的任課教師負責帶隊,其職責是輔佐監察官的工作。

這次負責帶隊的是初階聖魔法課的導師法洛妲小姐,是個年輕活潑的貴族女士。不久前為了採集附近生長的煉金用植物而離開藏身處,但她並沒有和弗特曼斯一同回來。

“我會去找法洛妲小姐,但是你們必須原路返回,龍類隨時可能出現,沒有經驗的人不是它們的對手。”弗特曼斯說。

即使是蘭吉特也無法再保持強裝的冷靜了,弗特曼斯的語氣誠懇得不像是謊言,這些從未面對過龍類的年輕學生意識到,他們可能真的面臨著龍類的威脅。

作為以屠戮教廷國子民,乃至古特凱爾大陸全境生靈為樂的古老威脅,龍族這一兇殘族類的存在,無時無刻不讓古特凱爾諸國高度警惕。

艾莉婭曾從書中讀到過教廷國的歷史,開國之初的執政者曾傾舉國之力,花費數百年時間組建起獵龍部隊,經歷血腥殘酷的戰鬥,才將龍類從境內驅逐到東境之外。

轉回目前的境況,只有經過良好訓練的軍隊才有能力驅除這些遠比人類強壯的生物,而像他們這些戰鬥力低下的學生,遇上龍類的後果可想而知。

“大家先不要慌張,記得法洛妲小姐給我們的脈衝晶么?我們一起向她傳遞消息吧。”蘭吉特一邊安撫同伴,一邊從衣袋中掏出他稱之為脈衝晶的東西。

脈衝晶是旅途起始學院發放給每個學生的道具,雖說也屬於通訊晶的一種,本身卻不包含通訊的功能,只能通過向其中注魔的方式,向周圍激發某種特殊的魔能脈衝。這樣一來,對魔法造詣較深的人就能通過脈衝察覺擁有者的大致位置。

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這些神學院的學生們紛紛掏出了自己的水晶,向其中注入魔力。作為尚未離校的學生,他們的魔力儲備並不多,所以他們自身無法感知脈衝晶有沒有起效,只是不停地往其中注魔,期望法洛妲小姐可以有所覺察。

艾莉婭的視線投向監察官,這位整場旅途都面如偏癱的中年男人從漆黑的內袋裡取出一塊長戟形狀的護符,此刻這不知什麼材質的吊飾正隱約散發鮮紅色的魔能熒光。

如果說之前的旅途中監察官的表情都讓人很不舒服,那麼,在看過吊墜之後,他的臉色看起來像是行將入土。

“監察官大人,您察覺什麼預兆了嗎?”蘭吉特也覺察到監察官的異常。

“……沒什麼。作為教廷國的年輕人,給我打起精神,區區謠言就把你們嚇倒了嗎?”監察官將護符收回口袋,換上訓斥的語氣,“我們會回遠逐關隘,但不是因為龍類,而是我們的隊伍必須換一個不會臆想的護衛隊長。”

弗特曼斯點頭:“是啊,冒險者總是不如正規軍,你最好還是帶他們回到遠逐關隘。”

“向依特諾主神乞求寬恕吧,冒險者,回去之後異端審判庭很快會找上你的。現在履行你護衛隊長的職責,帶領隊伍出發。”

艾莉婭可以感覺到氣氛的變化,針鋒相對的冒險者與監察官兩人之間彷彿達成了什麼協議,突然就不再多話,而是各自妥協。

“什麼都不用帶,只帶上自衛的武器,接下來有一段很長的回程要走。”弗特曼斯下令。

“照他說的做,我會記錄你們每個人的情況!”趕在任何人質疑之前,監察官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