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站在窗前出神。

紛揚的雪霰隨狂風飄蕩,不斷擊打雕紋的柳葉窗,發出沉悶雜亂的噼啪響聲。

今夜懸淚山脈揚起了前所未見的暴風雪,窗外白茫茫一片,唯一清晰的是覆蓋在雪景之上的自己在窗戶上的倒影。

城堡之外寒風凜冽,城堡之內卻很溫暖。壁爐里柴火劈啪作響,寬敞的廳堂裡布置着鋪設紅絨桌布的長桌,長桌兩側點着銀燭台,中間則是一整桌的豐盛菜肴。燭火灑下搖曳的剪影,高腳杯的邊沿反射溫潤的光澤。

落地鐘的指針逐漸接近預定的數值,法師沉默地盯着錶盤,眼神因思慮而黏滯。

當指針指向十二點方向,古奧的鐘聲在城堡內回蕩。法師對面的大門敞開,盛裝的黑髮少女踩着猩紅色地毯步入餐廳。

一襲典雅的黑色紗質長裙,腰間綴以搖晃的銀色飾鏈,頭頂的漆黑犄角纏着輕薄的黑紗流蘇。踩着高跟鞋的少女昂首挺胸步向坐席,隨步伐而敞開的側釵之下,是不着絲縷修長白皙的雙腿。

今夜的少女前所未有地施了淡妝,用粉底遮蓋住顴骨處的鱗片,鮮紅欲滴的紅唇與眼角塗抹的漸隱色緋紅,讓她整個人的氣場由少女的青澀轉變為銳利的嫵媚。

熾紅色的雙眼閃耀着灼目的光,帶着炙熱的期待望向法師,似乎在等待對方的誇讚。

龍類並不是以耐心見長的種族,少女忠實地繼承了龍族的血脈,但她卻一反常態,破天荒地從頭到腳打扮了一遍。想必對她而言,今天的晚宴她已期待很久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法師微微頷首,望着迎面走來的少女,對她露出由衷的笑容。

“你今天很好看,玫莉珂。”

“哼,還是像平常一樣無趣呢,你就沒有更華麗的詞藻了嗎?”

得到稱讚的少女唇角微勾,臉上微微騰起紅暈。不過她很快將情緒隱藏好,以淑女的姿態在法師對面落座。

今夜的賓客盡數到達,晚宴正式開始。

角落的魔導琴開始演奏舒緩的小調,精緻的碟盞在空中自主行動,產自教皇國北境的上等紅酒灌滿高腳杯,盛着餐前小菜的小碟自動呈到兩人面前。

一如既往地,兩人舉起酒杯,相互遙遙一敬,隨後一飲而盡。在一起生活了長久的時光,兩人間的默契已無需言語。

法師穿着那身永遠不換的樸素法袍,在這華貴的夜宴有些格格不入,不過少女一點也不在意。

餐具清脆地碰撞,少女謹慎地用刀叉切割肉排,努力讓自己的動作合乎禮數。在這城堡里她很少規規矩矩地使用餐具,此刻顯出窘迫的姿態也就不足為奇。

法師看着她費勁地切下一大塊脊排,用叉子整個叉進嘴裡,像是與食物戰鬥般使勁咀嚼,腮幫被食物鼓得滿滿當當。

大概是注意到法師的視線,少女趕忙咽下嘴裡的食物,拿餐巾點點嘴唇,重新擺出高冷的姿態。

連骨頭也一起咽下去了啊……法師有些無奈。

“在用餐的時候使勁盯着別人看,也是人類的餐桌禮儀么?”少女略帶挑釁地瞪向對面的法師,音調里卻一點沒有責怪的意思。

“抱歉,想東西入迷了。”法師笑笑。

他的回答堪稱敷衍的典範,不過少女眼下心情不錯,姑且放他一馬。

“入迷是應該的,今天特意為你打扮了一回,你可要心存感激。”

少女熾炎般的眸子透露出純粹的喜悅。那是毫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情感,美好得令法師不忍打破。

“怎麼了,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我做錯什麼了嗎?”

面露哀傷的法師自然沒能逃過少女的眼睛,目睹法師反常的舉動,少女原先生人勿進的冷艷氣場悄悄崩塌,像是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微低下頭,連語調也變得慌張。

法師微笑着搖頭,示意她不用緊張。

“與你在這裡度過了長久的時光,我卻一直沒有在意你的感受,將你束縛在這座城堡,從沒有允許你踏出城堡一步。為此,我想我應該道歉。”

日復一日面對相同的景色,經歷毫無變化的日常,對人類而言無異於酷刑。即便面前的少女是龍類,恐怕也難以忍耐吧。

少女有些訝異地挑眉,大概是沒有料到一直淡漠的法師會說出這樣飽含感情色彩的話,一時感到意外。不過她很快就把疑惑拋到腦後,露出喜悅的神色,揮舞刀叉眉飛色舞。

“喂喂,輕飄飄的道歉可沒有用,真要表示歉意的話,就帶我出去玩!”

“嗯,下次有機會的話。”法師點頭應允。

僅僅是這樣的保證,就讓面前的少女露出喜不自勝的明艷笑容。法師悄悄將目光從對方的笑臉移開,放下刀叉板正表情。

“先不說這個了,今晚叫你過來,除了享受夜色之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感到意外的少女瞪大雙眼,緩緩放下手中的刀叉,似乎尚且不明白對方話語的含義。旋即,她那被燭光照耀的面頰騰起一絲緋紅,急忙扭過臉擺出不屑的姿態。

“切,就算是重要的事情,也太慎重了吧,都、都已經等了那麼久……難道人類法師都像你那樣慢吞吞的嘛?有什麼事情就說吧,我就在這裡聽着呢。”

銀燭台上燭火細微地搖晃,這一刻的靜寂令人心慌。凝視少女瞳孔中中躍動的火苗,法師緩緩垂下視線,說出預先準備好的說辭。

“我收到了來自至高塔的召喚,有很緊急的事態需要處理。我必須離開這裡一陣,這次可能會隔很久才回來。”

少女臉上的喜悅凝固了,隨後一寸寸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她燃起熾色的猩紅雙瞳,其中充斥毫不掩飾的不悅。

“你……要拋棄我,回到人類的城邦去?”

不出法師所料,在宣布了這則消息之後,對方很不開心。儘管已經斟酌了語氣,挑選了一個比較恰當的時間點,她還是很不開心。

“抱歉,這一次我非回去不可。”

與眼前雙瞳熾紅的少女相視,法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懇一些。然而,龍類從來不是單憑言語就能輕易打動的種族。

回答法師話語的,是絲織物摩擦肌膚的輕響。

華貴的織物平整地一分兩半,如拉開的簾幕般自少女肩頭垂落,少女盈白的身體暴露在燭光下。

她踢掉高跟鞋退開一步,以便對方看清自己的全身。赤足踩在鮮紅的地毯上,燭火的光在腳指甲上形成一層溫潤的暖光。

“留下。”

袒露全身的少女直直盯着法師的雙眼,熾紅雙瞳中幾乎燃起了火焰。她用女王般不容置疑的語氣這麼說。

法師沉默地別開臉,打了一個響指。看不見的魔法圍繞少女展開,斷裂的衣物重新飛回少女身上,平整如新。

少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經歷了如此長久的歲月,你……還是不接受我嗎?還是說……不接受一條龍的愛意?”

“不是這樣,與你的身份無關,只是我非去不可……”

不等法師繼續解釋,少女的表情愈發猙獰,可見的魔力波動在她周身凝聚,這是她情緒不穩定的表現。

“是你將我帶到人類的領土用人類的方式撫養,是你在百年的時光里教導我陪伴我,你是我百年來唯一的依靠……這樣的生活我已經滿足了,而你現在卻要打破它!”

情緒激動的少女伸掌一拍桌面,不穩的魔力化作衝擊法印擴散開來,桌面上的所有餐具都像彈簧般高高飛起。

趕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法師打了第二個響指。

不可見的魔法轉瞬擴散充盈整片空間,飛在半空的凌亂碟盞瞬間停頓。從杯中傾覆一半的紅酒、跌出盤外的蜜汁烤雞、四處飛舞的烤洋蔥,統統被暫停了時間。

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一道半透明的幽藍色氣泡浮現在餐桌上空,封禁了被封裹之物的時間。

“龍類容易被情緒所左右,這是你的弱點,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到傷害,所以你需要學會控制你的情感。離別與相聚是相等的,現世中的概念相互抵觸相互對抗,因而誕生出生機勃勃的世界。龍是古特凱爾最強大的生物,但即使手握強大的力量,它們也從未跳脫這一規律。這是萬物協調之理,我希望你能夠理解。”

看着少女身上因熾熱而泛光的鱗片,法師輕聲嘆氣,這不是他的本意,但場面終究還是向難堪的方向發展了。

“我向你保證,我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所有事情,然後回來。”

“有多快?”少女氣勢洶洶地追問。

“我沒法給你確切的答覆……很抱歉。”

“是嗎?人類還真是喜歡動嘴皮子的生物。你向我保證過很多次,但你從來沒有兌現過。”

纖弱但足以握碎岩石的拳頭悄悄握緊,少女緊盯着面前沉默的法師,百年來積累的怨念在此刻迸發。

“不覺得可笑嗎?無法兌現的承諾,即使被粉飾得再理所當然,又有什麼意義?既然你不喜歡跟我待在一起,那就走吧。到世界的盡頭去,永遠不要再回來,這座龍堡我一個人住反而更舒服!”

少女狠狠別開臉,賭氣地環抱雙臂,腮幫鼓得像是金魚。雖然身為龍類,卻總會在不自覺中露出少女的天真姿態。

思緒翩飛的法師望着那張氣急敗壞的側顏,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想入迷了。少女偷偷瞟了法師一眼,發現對方在看自己后,乾脆就這樣與法師對視。

“我說,你……就沒有別的要對我說的話了嗎?”

她的聲音輕得不可思議,熾紅色的眼睛如瑪瑙般閃閃發光,像是期待節日來臨的孩童。

法師神情凝重地點頭。

“記得我第一次教導你的那時候,你身上擁有所有的龍類天性,就像是調皮的人類孩子。但你真的很有天賦,比起我初次教導你時,你的進展令人震驚。身為你的教導者,我很榮幸,也很欣慰。”

“我常常會想,那時的所作所為是否就是最佳的決斷。將你帶走以人類的方式培養,將你留在隕日之巢,或者乾脆未曾踏足東境,你都會迎來截然不同的命運。這些都是時間未曾告訴我的,縱使追溯時間長河也無法看清。”

“……”少女默然低頭,劉海的陰影遮擋住表情。

“我說了很奇怪的話是嗎……大概是臨別有點多愁善感了,請不要放在心上。”法師用淡淡的笑容掩飾掉不安的表情。

“過去的時光不可追溯。通往秘法的路途是漫長的,我希望你能夠繼續沿着我指給你的道路前行下去,你有着無限的潛力,你領悟時魔法的速度比我見過的任何學徒都快,若能貫徹我教給你的方法,數百年之後你的名字一定會響徹整座大陸,直至登上至高塔的殿堂……”

“啊啊啊啊啊!!!”

覆蓋少女身體的鱗片統統燃起緋色的火焰,餐廳的溫度在她火爐般的炙烤下直線上升。她揮手下砸,牢固的長桌在她掌底一劈兩半。隨即她跨過裂口走到法師面前,單手提起他的衣領將他舉起。

“一直說教來說教去煩死了!什麼學習時魔法的天賦,什麼登上至高塔的殿堂,那些都有什麼意思!誰稀罕把名字刻在石頭上?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好了!一直以來就只有這一個要求!”

“玫莉珂。”

被一頭燃燒着的盛怒紅龍舉在半空,法師的聲音依然冷靜。他用平穩的眼神與少女熾熱的龍眼對視,既不反抗也不言語。

熾瞳中的火焰稍許消退,玫莉珂如夢初醒地鬆手,意識到自己做出了過激行為。她退開一步,因羞恥而低垂腦袋。龍族雖然爭強好勝,卻也有近乎偏執的榮辱之心。

“對不起……我、我沒有控制好情緒。你沒事吧?”

法師撫摸着自己的長袍,被對方扯過的衣襟留下焦黑的印記。

“人類的生命很短暫,我無法陪伴你太久。總有一天你將會獨自踏上旅途,去到外面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建立許許多多新的聯繫與羈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就把這次分別當做一次考驗,好嗎?”

“嗯……”少女聲若蚊吶。

眼前的少女流露出真切的悲傷情緒。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無人能夠想象龍類會對弱小的人類表露軟弱吧。

“抱歉,最後的晚餐不太愉快吧。以後我會補償你的,但現在,我必須出發了。保重,玫莉珂。”

少女一言不發地背過身,環抱雙臂,黑色的長發垂落脊背,看樣子是不打算為他送行。

法師盯着那慪氣的背影,緊抿雙唇。作為她的監護人,他曾無數次在對方察覺不到的背後關注她的狀況,看護這樣一頭暴躁又彆扭的紅龍小姐早已成為一種難以改變的習慣,甚至可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瞬間他幾乎就要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放棄一切向她邁出步伐。

但最後,他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將情感掩藏,只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一定要保重啊。”他輕聲重複。

確認好玫莉珂的狀況,看起來似乎不會再失控了。行囊已經收納在儲物空間中,也不需要再次檢查。

法師轉身走向餐廳大門,魔導大門在法師面前自動敞開,一道幽藍色的傳送門佔據了門框。暴風雪的呼嘯驟然響起,紛亂的雪花劈頭蓋臉地湧進大廳,法師肩膀瞬間蓋上一層薄雪。不過在餐廳控溫魔法的溫度之下,這些雪在落上地毯之前就被融化。

按着自己的帽子以免被風刮跑,法師以算不上體面的姿態邁入傳送門對面的風雪中,旋即被風雪吞噬。

多年以前他以這樣的姿態闖入某頭紅龍的命運,多年以後他以相同的姿態抽身離開,既不告別也不回頭。

大門重又關閉,門扉合攏的迴響在大殿悠久回蕩。

“快去快回,大騙子。”始終沒有回頭的少女輕聲呢喃着,伸手擦了擦眼角。

失去施術人加持的魔法氣泡迅速潰散,飛上天空的食物與餐具遵循重力下墜,于堅硬的大理石地面碎成數塊。法師又忘記自己放過的時魔法了。

但玫莉珂沒有理會這些,她轉身奔跑,穿過滿地狼藉的餐廳,撞開大門沿台階向上一路奔跑,風一般穿越燭火搖曳的迴廊,最後跑到走廊盡頭撞開房門。

房間里還留着滿地沒有收納的衣服,各式各樣的部件鋪滿整張大床,凌亂得像是遭過搶匪。數小時前她不厭其煩地對着鏡子一件一件嘗試,甚至不惜把次元衣櫥整個掏空,將所有的衣服全部傾倒出來。而現在它們像是被隨意棄置的屍首,冷眼旁觀玫莉珂失態的模樣。

是的,身為驕傲的龍……為了一個人類失態。

玫莉珂飛撲到床上,臉頰挨上柔軟的床墊,心臟最柔軟的部分被喚醒,終於忍不住扯着床單放聲嚎哭。

柳葉窗外大雪飄揚,來自東境的長風嗚咽着吹散壓彎針葉樹的積雪,沿山脊線的方向一直到看不見的彼方。在凍土之民口耳相傳的傳說中,隨雪花而來的第一陣風是戰女神特奈瑟緹的嘆息,預示着東境之冬正式降臨。當人們圍坐在爐火邊打盹時,新的冬季會以自己的方式抹平一年來的痛楚。

靜謐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