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依然熾烈無比。從教會折返,重新走在人行步道上的岩莫難耐的抬手,抹掉了從額前滲出的汗珠。

與此同時,雖然很是厭煩,但他還是撥通了一個號碼,並將手機貼向了耳旁。

待手機彼端傳來略顯嘈雜的沙沙聲時,岩莫便驅動着雙唇,開口說道。

“能力者‘萬丈堅冰’已被處理。戰局的後續清理,已由黑衣人着手處置。”

“嗯……”

從電話中傳來的,是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

岩莫甚至能幻想到,那個白髮斑斑的老人,正一臉無謂的輕輕頷首。

但,光是在腦中重現那老人的樣貌,便令岩莫不禁雙眉緊蹙。

“第一次做收尾人的工作,感覺如何啊?”

老人的問話近在耳旁,即使看不到表情,岩莫還是能感覺到對方那戲謔的表情。

“糟透了。”

因此,岩莫直白的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無論善惡,直接將別人的生命奪去。這樣的行動,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適應吧。”

“哈哈……請別這麼說,身為收尾人,你也不是每一次都需要奪走戰敗能力者的生命。像這次的死囚犯只是一個特例而已,大多數情況下,你只需要制服反抗的能力者,並讓你身旁的精神干涉能力者奪去其意識並洗掉記憶而已。你要知道,你的能力可是最適合用來清掃現場以及處理無價值的能力者的。關於你所擁有的才能,你應該更加自豪一點才行。”

“哼……”

然而對此,岩莫只是嗤之以鼻。

什麼才能,什麼收尾人。

自己的立場跟那些參戰者或是被研究者根本毫無區別。

完全就是受到那位博士掌控的棋子之一而已。

這份職責也是。說不定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被評定為毫無價值,被奪走這虛偽的職責,被推向那能力的廝殺之中,亦或者什麼都沒能做到,就被直接關進研究所內。

因此,向這個老人獻媚,完全就是沒有必要的行動。

“在我掛斷這個電話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向你確認一下。”

“嗯?你想說什麼?”

岩莫輕呼了一口氣,隨後以無比壓抑的聲音向手機另一端的老人質問道。

“你打從一開始,就想將程銘樹送到戰鬥之中是吧?還有那位少女,她原本應該為了製造其他的能力者而在城中遊盪,但似乎受到你的指使,和程銘樹進行了一段對話。不想讓她過多接觸其他能力者不是你的原則嗎?你為何要打破這點?”

“哦?為何你會如此認為。說我指使那位少女可真過分啊,我只是讓她替我對那位少年進行戰鬥規則的講解而已,畢竟,正值青春年華的青少年,比起聽一個老頭子長篇大論,反而更能接受一位美少女的講解不是嗎?”

“你不會放過眼前的任何一個獵物的,在榨乾其價值之前,你根本就不會給予對方可以喘息和休憩的餘地。但是,你卻放任程銘樹,放任了這個理應存在更高的研究價值的能力者參加戰鬥。這不像你的作風,按照你以往的行動,你應該將其關在研究所內,限制其自由和個人意志才對。還有一點,‘正值青春年華’可不是你會找的借口。”

“怎麼?你難道希望你的好友一輩子都得待在研究所內嗎?”

“你難道要說,你這樣的決定是在顧慮我的感受嗎?”

不知不覺間,岩莫用力握緊了雙拳。

也不知道另一邊的老人究竟是什麼表情,無言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岩莫便再度聽到老人的笑聲。

“哼呵呵,哈哈……用問題回答問題可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舉動,不是嗎?倘若你希望你的好友不被牽扯進來,你就不應該擔任我的線人,將有關你好友和實驗都市的情報全部告訴我才對。”

最不想聽見的話從老人的口中傳出,令岩莫不禁苦澀的抿緊了雙唇。

而老人的發言則不曾停止。

“五年前,你和你的家人來到這座人工浮島旅行,並在那段旅程之中,偶然碰見了純白的少女。你在那個時候,便已經覺醒了能力。在我所觀測到的所有能力者中,你也算是最上乘的能力者之一,不僅擁有大範圍的破壞能力,甚至就連極微小的精細操作都能完成。大多數能引發大範圍物理現象的能力者,是很難確保處於能力爆發中心的本人不受能力牽連的。與他們相比,你那過於靈活的操縱能力則能確保自身的完好無損。因此,在發掘到你之後,我便極欲想將你留下,但是……”

老人沉默了,彷彿是陷入了當時的回憶當中。

而那段回憶,對岩莫而言,卻無比的令人沉痛。

要說為何的話,那自然是因為……

“……那個時候,你主動提議要當我的線人。你說你會回到人與妖的共存實驗都市,作為被我安插進實驗都市的線人,為我提供有關妖物以及那座城市的情報。我當時很詫異,你明明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但卻能極其敏銳的讀懂他人的心思。你看出了我對妖物們的仇視心理,以及對那座實驗都市的覬覦,並藉此提出了這個提議。那份機敏令我意識到你正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並也同時加劇了我想將你納入管理的決心。但另一方面,想了解那座異形都市全貌的心理則更佔一層,因此,我才在仔細權衡了一遍之後,便同意了你那換取自由的交易。”

沒錯,岩莫出於極其自私的心理,向維克多提出了這場換取自由的交易。

並且,正是因為這份交易,博士才能漸漸的掌握到實驗都市的秘密,並揪准漏洞,讓更多的爪牙潛入進去。

就結果而言,自己的自私拓展了博士的力量,並且,也正因為這份自私……自己甚至出賣了那位友人……

維克多會知道程銘樹的存在,並不是因為純白少女的緣故。

而是因為岩莫,是他將自己友人的情報出賣給了維克多。

並且,維克多也出於想確保這個秘密線人的心理,壓根就沒在程銘樹面前提及岩莫的存在。

“你明白嗎?”

老人的言辭近在耳旁。

“你為了你的私慾,背叛了你的朋友。那麼在此基礎上,你就已經失去了堅守道德,並斥責他人的權利了。是你親口告訴給我程銘樹的能力和個人情報的,是你告訴過我你那位好友很喜歡多管閑事,無法對深陷苦難中的人坐視不理的特點。這份極欲表現的英雄欲,在面對明顯會刺激他人保護欲的純白少女面前,不就能得到最大的釋放了嗎?本來就不會將自己擺放到眾人之上的程銘樹,在過往的人生中,總是將深受苦難的人擺放到自我之上,甚至願意為此賭上性命。那麼,只要遇到希求幫助,並已然深陷泥潭之中的少女,他不就會找尋到逼迫自己努力奮戰的動力了嗎? ”

岩莫無言的聽着。

老人則在繼續發言。

“你明白嗎?岩莫,你是我的同類,並且,正因為你是我的同類,我才會特地將收尾人這一獨立於參戰者和被研究對象的職責賜給你。你依然可以享受你的人生,你完全不用被牽扯到殘酷的廝殺之中……並且,自然,我也給你支付過相應的報酬。對此,你應該,沒有任何怨言吧?”

“哼……說到底,我也只是給你傳達了這次工作的報告而已。並且,我的報告已經結束了,那我暫且告辭了,維克多博士。”

“呵呵……行吧,下一次的工作在後天下午兩點開始。明天是屬於你自己的假期,還請好好享受。”

語畢之後,岩莫掛斷了這通電話。

他嘆息着眺望天空,熱辣的艷陽毫不留情的向大地潑灑熱浪。

而在地平線的彼端,沉悶的烏雲吞噬了無垠的藍天。

再過上不久,那黑壓壓的烏雲便將包裹這座鋼鐵之城。

不少注意到烏雲的行人開始加速步伐,而岩莫則只是矗立於原地,以複雜的眼神眺望着遠端的烏雲。

五年前,自己出於自保的意願,提出了一段令自己沉痛萬分的提議。

並且,在這五年內,自己也確實一刻不停的履行着這道提議。

但是,這也僅僅只維持了五年。

那奇怪的交換留學活動,竟然將自己和程銘樹一同納入了名額之中。

程銘樹或許無法理解。

但自己卻無比的清楚。

這是那位老人的決策。

老人在這五年內已經收集到了足夠的情報,並且,將這份情報累積並整理起來之後,老人大概這麼想了。

——這個線人,已經沒有價值了。

一道悶雷從地平線的彼端傳來,撼動着岩莫的胸腔。

他深吸了一口氣,並慢慢的向前走去。

這道踏向鋼之大陸的旅程,不可能以平平無奇的方式宣告結尾。

身為線人的他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價值,而老人卻賜予了其收尾人的職責,讓其獨立於外。

這或許並非是交易,而是一種對自己的監視。

他自覺自己不可能一直維持現狀的。

他明白自己遲早有一天將迎來某種沉重的結局。

但對於這點,他也早有覺悟。

並且,他也深深的希冀着,但願在自己的結局到來之前,他能憑藉自己的雙手,為這一切劃上一個句號。

岩莫無聲的行進着。

遠方的悶雷不間斷的響起。

或許,今晚也仍然是一個暴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