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二十年有余,我早就已经将当时遇见的那名少女忘到了脑后,只是偶尔还会想起曾经资助过这样的一个人,与我而言那是做了一件能够让我安心的事情,不至于有头没尾,救火不救人。

至于那个叫椿姬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那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如果她能按我说的好好讨个生活自然是好,如果没有,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是不会为了“浪费了自己的钱”而生气的。

我依旧还是做着到处消灭妖魔的工作,“妖魔讨”的名号也渐渐变得响亮了起来,白发赤瞳,斩妖除魔的女仙人……呵,我对世人给我的评价,倒还蛮喜欢的。

对于“值得骄傲”的东西感到骄傲,应该并非什么不妥的事情,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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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戏么?真怀念,上一次看这个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长生不老之人随着时间流逝,对于时间的观念也变得愈加淡薄,虽然按照现实年龄来说的话皇鳶希也还不到百岁,不过自诩心态年轻长得多少岁就是多少岁的她也已经一大截一大截的忘记以前的事了,看到什么过去看过的东西,就会开始像个老婆婆一样感叹“好多年了啊”。

重复着讨伐妖魔,休息一段时间,讨伐妖魔这样的生活循环,今天,在某座城市中落脚的皇鳶希看到了让她非常“怀念”的东西——以各种各样的人偶作为登台演员的人偶戏。

离地一米有余的舞台搭在街道中央,皇鳶希在上面没有看到操纵人偶的人,只有木头的铁皮的布织的各种各样的人偶在表演着故事绘卷里的情节,这种情况应该是操纵者藏在台下用棍子丝线一类的东西控制人偶吧?对于“技巧”这方面的事情皇鳶希并不太懂行。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

作为旁白与为人偶角色配音的都是同一个女声,皇鳶希听着那声音感到有些熟悉,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听过……变化着音调为不同的角色配音,那个女声的表现倒是称得上“用功”二字,于是皇鳶希眯了眯眼,决定多看一会儿这场似乎还不错的人偶戏。

武士讨鬼的故事与仙鹤报恩的故事,一共演了两场耳熟能详的绘卷故事,中间转场的时候,藏在暗处的女声也一直在说着“谢谢大家观赏,如果可以的话请投一些钱在竹碗里”,没有强迫收费而是以半免费的性质公开表演,有这样的水准简直太过良心了,那些精致的人偶无论拿到哪个戏院里去当道具都是高价品,而且表演者的技艺在皇鳶希这个外行人看来都十分精湛,一般来说,这种“高品质”的娱乐表演普通人是根本没缘分看得到的,可是,好像因为良心过了头,竹碗中的钱少到可怜,而且,虽然围观的孩童人数不少,可成年人似乎对这些非常普通的“一般向”故事并不太感兴趣,或者说忙于生计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功夫欣赏花费时间较长且相对比较“高级”的剧目,即使演出非常用心,但大部分人却都只是驻足看一会儿后便从舞台前离开,更不要说给钱了。

“能不能赚钱啊……”

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却难有人常驻,连皇鳶希都替人偶剧的表演者担心起来了。

两卷剧目演出完毕,竹碗里的钱依旧还是没有多少,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就在皇鳶希觉得表演应该就此结束了的时候,那个女声却又响了起来。

“看来大家好像都提不起什么劲啊?但是没关系!接下来,就是大家最感兴趣的环节了,带小孩的家长请把小孩子送回去哦~那么十分钟后就开始~血涂·地狱绘卷~”

像是在卖关子一样的女声宣告了十分钟后的剧目,皇鳶希心里嘀咕着“这样能行么”,正准备往竹碗里丢些钱然后离开,可她却突然发现,围观的人似乎变多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将舞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搞什么搞什么,这是搞什么!?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一个没留神,皇鳶希就被挤到了人群的边边角角里去了……站在靠边的店铺门边,快要被挤得和墙贴在一起了的皇鳶希满头问号,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只听到周围不少人都在一脸兴奋的念叨着“开始了开始了,要开始了”,“谁要看那种无聊的表演,等的就是这个”之类的话……皇鳶希头上的问号更多了。

不过,等她看到那场“演出”开始之后,皇鳶希马上就明白了为何人们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期待……与之前两场寻常的故事表演截然不同的第三场人偶戏,是充满了鲜血与死亡的猎奇剧目。

,使用了与之前那些一眼就能看出制作材料的人偶完全不同的新人偶,皇鳶希甚至根本看不出它们与人类之间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人偶么?她不止一次的在心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而至于那剧目本身,也不仅仅是用“刺激”之类的词语能够形容的了,越是看下去,皇鳶希的眉头就皱得越深。

几乎没有剧情也不需要剧情,如剧目的名字一样,只是将宛如地狱一般的猎奇画面展现给围观的众人……蒙住眼睛,带着各种不同拘束道具的女性人偶被截肢,开膛,斩首,穿刺,无需那个女声再为她们配音,人偶自己就念出了话语,发出了悲惨的哀嚎,持续反复着凌辱与惨杀的猎奇画面,鲜血从舞台上淌下染红土地,断肢与内脏落的到处都是,面对这样残忍又不堪入目的场景,围观的人们却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丢向竹碗里的钱币堆成了小山,混杂着从人偶腹内流出的血液在夕阳照射下散发着诡异的赤金色亮彩,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皇鳶希强行忍住了自己想要冲上去将舞台掀翻的冲动。

“表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是收入却远比之前两场剧目要多出不知道多少倍,在那个女声再次响起并宣告结束之后,舞台上的残破人偶居然又活动了起来,捡起散落在舞台上的“自己”或是“同伴”的断肢,拿起盛满了铜币的竹碗,将被破坏严重无法行动的其他人偶拖往舞台后方,接着,这个舞台的“支配者”终于出场了。

皮肤呈现出与那种长期饱受阳光照射而自然形成的黝黑不太相同的淡褐色,在露出的脖颈与手臂小腿上能够看到纹身一般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长发微白犹如羽毛,娇小的少女从舞台后走出站到台前,朝着人群一鞠躬。

“谢谢大家的观赏与支持,今天的表演就到这里结束了,如无预约下周三还会有一场同样的演出,届时也请大家多多捧场。”

浅浅的笑容,轻柔的女声,潜藏在曾经记忆中的短短一瞬,皇鳶希瞪大着眼睛,望着站在舞台上的,那个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少女。

“椿姬”这个名字,从她的脑海里突然冒了出来,接着皇鳶希就立马记起了自己与那名稍微让自己有些“讨厌”的少女分别时的景象。

肤色与发色变了,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但是少女的外貌与过去相比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时隔二十多年,皇鳶希没想过自己居然还会再见到那名理应成为过客的少女……而这样的“重逢”,显然是不正常的。

皇鳶希眯着眼睛没有冲动,这对她而言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表现,她看着椿姬从舞台上退下,接着人偶们开始自己收拾并拆解起整个舞台……现在终于看明白了,那些人偶根本不需要操偶师的控制。

人们觉得稀奇,皇鳶希却只觉得心中的那种厌恶感越来越重,椿姬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止是一般的“奇技淫巧”,皇鳶希可以非常确定,过去尚且为人的那个女孩,如今也已经迈入了非人的领域,而且……还是实打实的邪魔外道。

咬了咬牙齿,握紧拳头,因为那骇人演出的原因现在聚集在街道上的群众实在太多,皇鳶希担心会波及到一般人,所以她耐住性子,一直等到人偶们收拾好了舞台,然后,隔了好远一段距离地跟在由椿姬带领的人偶队伍后面。

————

“这里么……”

离城市有一段距离的废弃寺庙似乎被椿姬用来当做了落脚点,虽然一路上跟着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是到了这里也基本没有什么旁人了。

能够在城市里进行这样的“演出”显然是和城市的统治者打过招呼了,皇鳶希是很难想象到底要怎么才能让那些人接受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在自己的城市里公开上演,但椿姬既然已经走了旁门左道的话,大概也和她的人偶表演一样,是用了什么惑人心神的妖法。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皇鳶希走进了那座长满荒草的废寺。

————

月光从破损的屋顶上漏了下来,为昏暗的房内提供了唯一的光源,到处摆放着破损的人偶,在这种完全看不清楚的环境中,就同那些神鬼佛像一样阴森吓人。

褐色肌肤的少女坐在月光能够照到的地方,正在修补她的那些人偶,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有人走进了屋子。

“你就是之前在城里表演的人偶师么?”

皇鳶希站在屋子门口,像是不想被认出来一样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线。

“……”

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椿姬很短暂的停了一下手上的活,接着又继续捣鼓起面前的人偶,连头都没回一下。

“对,是咱……你是想要预约人偶剧么?看剧目的时长下午可以排两到三场,晚上一场,如果要预约的话,把地址和时间告诉咱就行了,有中意想看的剧目也可以告诉咱,什么都能演……至于价钱,定金铜钱三百先付,到场以后付剩下三百。”

没听出皇鳶希的声音,椿姬大概是把她当做看了演出以后来预定人偶剧的有钱人了,她的要价比起一般的“正经”剧团要便宜不少,以人偶和演出的质量来说简直约等于不要钱。

当然皇鳶希并不了解正常的剧团去给有钱老爷们演出一场要收多少钱,也完全不会对此有什么“关心”的地方。

“我是看了你的那些人偶。”

“哦?是想要买人偶么?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咱这里的人偶全都出售,你要什么样的都有,而且和那些只能摆着看看的玩具不同,咱的人偶功能可多着呢!至于价格就视人偶而定了,木头的布纺的金属的肯定不会一样价对吧?不过你放心,绝对的便宜公道。”

看了椿姬的表演就知道,她的人偶的确是“功能”很多……皇鳶希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那些和人一样的人偶呢?”

就像是在试探椿姬的底线到底在哪儿一样,她又这样问了。

“……”

听到她的问话,椿姬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是要看起来和人一样的那种么?或者摸上去的触感也一样的?那告诉咱你喜欢的样子,咱也可以给你做出来。”

“只是看起来一样?之前表演时候的那些呢,卖么?”

“……”

椿姬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她好像明白了,她的“客人”并不满足于人偶只是看起来与人一样。

“那个很贵的哦?”

试探性的问了一下,但椿姬还是没有回身。

“钱无所谓。”

皇鳶希倒是想看看椿姬最后到底会给出什么条件。

“想要和表演时候的那些一样的也行,自己带死亡不超过七日,无明显腐烂,头部与躯干里面的东西基本完好的尸体过来,至于尸体的来路咱不会过问,对了,因为一些咱也不了解的原因男性没法做成那样的人偶,所以尸体仅限女性……价钱的话金大币十枚一次付清,带尸体来的时候给咱就行,然后过一周半差不多就可以来领人偶了。”

“还有要提醒你,虽然是人偶但也会保留有生前的某些‘残片’,受到过怎样的对待人偶也会给予怎样的回应,如果觉得这些没问题的话,那就……”

“椿姬。”

皇鳶希打断了椿姬的“介绍”,终于没有再压低声音,原原本本的叫出了“椿姬”二字,听到她的声音,即使是从后面也能看出椿姬的身体很明显的怔了一下,原本完全不回头的那名少女“呃啊”叫了一声,然后慌慌张张的一边将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一边站起身转了过来。

“是恩人阁下啊!对了对了,是说过不让咱这么叫的……是皇鳶希小姐对吧!咱可一直记得您呢!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能够再次相见,真不好意思,咱没能一下子就认出您来!但是您也真够坏心眼的,居然特意变声来骗咱,这不就让您看到了入不了眼的东西了么……请等咱一下,虽然地方比较破,但咱正好还带着些好茶叶,咱把手弄干净些就去泡,也不知道皇鳶希小姐您喜不喜欢喝茶……”

在自己的衣服上来回抹着双手,擦拭着手不知是血迹还是涂料的暗红色液体,椿姬的脸上“不好意思”的羞愧与重逢的欣喜各占一半,掺杂在一起形成了有些扭捏的笑容。

“喝茶就免了,椿姬。”

对于自己眼前的那名少女,不知该是可惜还是可怜。

“你变了不少。”

“皇鳶希小姐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嘿嘿~”

但更多的,则是厌恶与反感。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样子……看来现在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对吧,椿姬小姐?”

眼神之中毫无与椿姬嬉笑玩闹的兴趣,从皇鳶希的语气中大概也听出了些什么,椿姬不再“嘿嘿嘿”的傻笑了,她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挫了一会儿。

“是呢,咱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

下嘴唇上咬出齿印,但就和以前一样,椿姬马上又恢复了精神,她重又抬起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皇鳶希小姐,不喝茶也没关系,那就坐下来聊聊天吧!咱有不少话想和皇鳶希小姐说,今天如果不赶时间的话,就……”

“聊天也不用了。”

皇鳶希言语之中刻薄更甚,而被她打断了话语的椿姬又愣了一下……她望着皇鳶希赤色的双瞳,于是,从对方的视线中,椿姬再次感受到了如那天临别时一样的轻蔑与厌恶。

“我真的没想到,那时以为救了你是做了一件好事,结果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你看看你都在做些什么!那种让人恶心的人偶剧很有意思是么?甚至居然还用人做人偶,你这个疯子……”

咬牙切齿。

“用人……等一下!皇鳶希小姐!咱没有用人做过人偶!如,如果是说之前最后那场人偶剧的话,那也实在是生活所迫,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赚些日常开销而已!血人偶的话,咱确实是用尸体……的,的确!要说咱道德败坏玷污尸体的话咱也无话可说,但是说咱用人做人偶那可是天大的误会,皇鳶希小姐!咱绝对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情!”

椿姬着急的辩解着,但皇鳶希根本不想听她的话,在她的眼中,椿姬显然已经是一个无可救药,堕入魔道的“妖邪”了。

至于为何一名普通的少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则根本不关心。

“有什么区别?还向别人售卖,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人为了做这样的人偶而杀人么?或许你现在还能用‘只是尸体’来狡辩,但实际上呢!?二十几年就已经变成了这样,再过二十几年还了得么!我可真是对你失望透顶,当初为什么会救你一命,想想就觉得后悔!现在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在你变成祸害人世的大魔之前,亲手给你个解脱吧!”

望着出奇愤怒的皇鳶希,听着她的咆哮,椿姬试图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一些解释,只要坐下来聊一聊的话她一定会明白的,虽然这么想,但聪慧的椿姬也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自己的“恩人阁下”已绝无与自己坐下来好好聊一聊的可能性了……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欲哭无泪,颤动着肩膀,椿姬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血从唇角边流下,锈铁的腥味在口腔中扩散。

“真对不起啊,恩人阁下……咱现在,已经不想要解脱了。”

无奈与苦涩悉数包容与那意味深长的苦笑当中,在露出那副表情的同一瞬间,椿姬立刻向着右边躲闪……肉眼无法看清的“气流”将她的左臂击穿。

“啧!”

本想在一瞬间解决,但却被发现了,皇鳶希为自己初攻失手而咂了咂舌,毕竟是和自己有过一丝关联的人,自己到底还是犹豫了……不该说那么多话,不该给她提前警备的时间。

“拖住她!”

人偶们听从椿姬的指令行动了起来,但皇鳶希只是一挥手就将扑来的几具人偶打飞了出去。

“区区人偶之流!!”

她根本没把椿姬做出来的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不过,那些人偶也异常的坚韧,明明已经支离破碎到几乎不成形的样子,可还是能够继续行动,就在皇鳶希准备对着转身逃跑的椿姬致命一击的时候,人偶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身体。

一不留神,“气”凝聚成的飞弹又打歪了,等她再一挥手甩飞“粘着”自己的人偶后,椿姬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丢下满地破损的人偶皇鳶希飞快的追了出去,寺庙外一片静悄悄的,椿姬不见踪影,门前的荒草上沾了几抹血红,虽然皇鳶希想要循着血迹追上去,可才又跑出两步,血迹也就到此为止了,捏着拳头,白发少女站在月光下狠狠的喊了一声“可恶”。

“逃得倒是好快!”

愤怒的少女使劲踩了踩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