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鹤望兰在大庭广众下那石破天惊的一巴掌后,织雀三番五次想创造与鹤望兰独处的环境。但每次他一上前,鹤望兰都会找借口溜走。

她每天都在想那个躺在森林里的死去的少年。他的外表与伊甸园中的男性截然不同,脸颊的曲线很是柔和,也没有那些线条分明的棱角,这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女人,就像牡丹一样。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鹤望兰从没过那种款式的衣服。最重要的是,通过她戴在手腕上的便携式终端查询过,那个少年,不是伊甸园内的任何人。

那个少年,会是爸爸以前曾说过的,生活在伊甸园外的人类吗?

织雀又凑了上来。鹤望兰打定主意,抓起了自己的背包。织雀慌张地问,你要去哪。鹤望兰撞开了织雀,夺门而出。她笔直地走向电车的车站,这次再也没人能阻拦她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后,她成功到达了终点站。

上次离开前,她与牡丹将少年的尸体藏到了山涧的一处洞穴中,还为他的尸体上盖上了一层叶子当做掩饰。伊甸园内的微生物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她们确信男孩的尸体不会这么快就腐烂。靠近洞穴的入口,鹤望兰的心却还是砰砰跳。上一次她们两个女孩都吓坏了,前脚藏好尸体后脚就逃走了,根本来不及搜索少年身上是否藏着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是外界人的证据。

洞穴中早就站着一个人。牡丹早就来到了洞穴中。鹤望兰松了口气,她很庆幸牡丹也挂念这件事。看到鹤望兰,牡丹的脸色却很难看。

“那个少年的尸体,不见了。”

牡丹一边说着一边移开了身体。在原本应该是少年躺着的地方,叶子散落了一地,地面上深色的色彩勾勒出少年躺着的身形。鹤望兰慌了神,难道伊甸园里的大人发现了少年的存在?更麻烦的是,亚当会知道她们隐瞒不报的事情吗?

就在鹤望兰走上前前,牡丹困惑地神情突然转变了。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大,眼球都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鹤望兰的身后,牙齿直打颤,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

“背……背……背后!”

“我背后有什么?”鹤望兰回过头。她看到了,站立着、活着的少年。

“死而复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在学校办公室中出现了一位久违的不速之客。半个房间的老师都不禁侧目以对,剩下的一半老师则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用余光扫视着鹤望兰。像这种全校知名的不良少女竟然会来请教问题,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被她纠缠的生命科学老师推了下鼻头上的眼镜。他不喜欢满口胡言乱语的鹤望兰,却无法拒绝一个好学的学生,不论她提的问题多么荒谬。

“真的不可能吗?”鹤望兰不死心地问,“一个没有心跳、呼吸的人,隔了几天却又突然活蹦乱跳,世界上真的没有这种人吗?”

“只要他还是人类,就不可能。所有人类都遵循着一个真理,被杀,就会死,不过——”老师话锋一转,说,“或许他只是假性死亡,心脏虽然停跳,但大脑没有死亡。所以你们才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外界的一些刺激,让他的心跳重新恢复,他也就活了过来。”

想来这是最可能的解释了。鹤望兰向老师道谢,准备离开办公室,老师叫住了她。

“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传说中,的确有一个人在死后复活了、”

“谁?”

“亚当大人,”老师说,整个办公室仿佛都静了下来。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目光齐刷刷聚拢了过来,“在圣所布道时,牧师曾提过一个故事。亚当大人曾经被愚昧的世人杀死,三天后他在这个世界上重生了,曾经参与杀害他的凶手都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那个少年绝不可能是亚当。鹤望兰道了谢,离开了教室。少年说的明明白白,他的名字是——

“我叫零号,你们就干脆叫我零吧。”

——他会是亚当吗?望着零狼吞虎咽的模样,鹤望兰打消了自己的疑问。亚当一向都不食人间烟花。周围的人一直在说,亚当是这世间唯一的神,神,自然是不需要对着铺了一地的食物大快朵颐的。他吃东西的时候嘴里还嘟嘟囔囔,似乎在品鉴各个食物的成分。

紧接着,一个更大的疑问出现在鹤望兰的心头。

“你这几天是吃了什么才活下来的?”

“一直靠吃外面的树叶,”他惨兮兮地说,“这几天可饿死我了。”

——只靠吃树叶活得下来吗?只是,鹤望兰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就像她没办法解释零的死而复生,只能认为他是陷入了假死,又恰巧恢复了过来。

“小兰,你过来。”牡丹远远地把鹤望兰叫过去,等两人走远后,她一边斜视着零,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你别和那个男人走的太近。”

“为什么!”

“你真觉得他是从外界来的人吗?”

雪泥鸿爪浮现在眼前。在三人初遇时,零开诚布公地介绍自己。

“我,来自北方的极地,正在这片大地上旅行。”

伊甸园内从来没有什么极地,如果他没说谎,那么他一定来自外面的世界。至少,两人搜遍伊甸园内的人口档案,也没有发现名为“零”的少年。

为何外界还有人存活、零又为何会来到伊甸园,这种问题根本无需深思熟虑。单单只是“外界还有人存活”这件事,就让鹤望兰高兴到发狂。她拉住牡丹的手,神色飞扬地说:“牡丹,你说,会不会外面的世界已经复活了,所以才会有人类生存,如果我们把他带去给城里的大人看,是不是我们就能去外面了?”

“我们绝不能把他带到城里去。”

“为什么!”牡丹的态度让鹤望兰很是生气,明明一个活着的奇迹就在眼前,她却选择熟视无睹。

“你忘记了亚当的教导,”牡丹紧张地说,“世界之所以毁灭,是因为人类的欲念引发的战争。只有心思纯洁的无瑕之人才被挑选进入伊甸园避难。换言之,哪怕外界还有人类生存,那也是那些毁灭了世界的恶魔的后裔。”

鹤望兰打了个哆嗦。她转过头,零咬下了半个火腿,嘴里念念有词“原来是人造肉,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他跟伊甸园内人类的区别,只在于他的手上没戴手环。

“就算你我认为他不是恶魔,城里的大人会不会这么认为我就不确定了,你确定要将他带到城里吗?”

这句话已经盖棺定论了。鹤望兰点了点头,做出了妥协。

虽然不能将零带到城里去,在那之后,鹤望兰总是会到边界的山涧中寻找零。他并不常呆在洞穴中,大部分时候,鹤望兰都得等上几个小时,直到日薄西山才能看到他回来。

“你去哪了?”有一次,鹤望兰忍不住问他。

“我去欣赏周围的美景了,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一名旅者,”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在全世界旅行,然后将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画下来。”

零从怀里掏出几个多面体小盒,他将小盒丢到了地上。像是转动的骰子,小盒围绕着尖角原地旋转,锥形的光线从盒子中散发出来。鹤望兰一声尖叫,吓得蹲在地上。不知何时,两人突然立于危崖之上,所处之地不过一脚见方,背靠着崖壁,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别紧张,这些只是全息影像,让我游历各地所记录下的图景。”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零向着虚空中踏出一脚,脚掌停在了空气中,脚下的图像像是被踩散了,露出了湿润黏糊的泥土。

一声长鸣突然从岩壁上响起。鹤望兰抬起头,一道黑影疾驰而过。一瞬间,她忘记了恐惧,情不自禁站在了虚空之中遥望着远去的黑影。那毫无疑问是人类,只是,他的背上似乎长有形如鸟类一样的翅膀。

“外面的世界,还有人类生存?”

“在开始旅行时,我也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他将手放到胸口,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但我踏出了第一步才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了,但生命却没有绝迹。”

他挥了挥手,悬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草原,草原上,一群与他们长相无异的人类正聚集成群,点燃起了篝火。烤架上则是一头被烧的黄澄澄芬香四溢的小羊羔。

“曾经的人类,不但组建过庞大的国家,甚至可以上九天,下五洋,夷平山脉,填充海洋。人类的足迹踏遍了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但,在那场战争后,为了活下来,人们都做出了不同的改变,有得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生人,有得长出了鸟类的翅膀。还有的人,甚至愿意舍弃人类的外形。”

“但,”他挥舞着左手,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类躯体出现在鹤望兰面前,“不管怎样改变,人类仍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鹤望兰的双眼亮起来,从那天起,她多了一件兴趣爱好——听零讲述他旅行中的故事。

那是她18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伊甸园很大,却也很小。伊甸园大到足以支撑数万人于此生活,却又小到仅仅只用数小时时间,就可以横穿伊甸园,仅仅只需要数年,就可以让脚步踏足园内的任何角落。但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原来头顶上的天空真的会一直蔓延到看不见远方,有时阴、有时晴,不会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拦截断。海水是咸的,深不见底,不会为了照顾孩童变得只有浅浅的一层水。终年不融的坚冰、在水中燃烧的火焰、足以将人吹上天的狂风……这些都是鹤望兰从不曾知道的事情。

如果有可能,她不想再满足于虚拟影像。她想亲自去感受山涧的罡风,去触摸冰冷的雪花,在海洋中嬉戏,与鲨鱼搏斗。她的父亲曾告诉她,在人类的科技还十分落后的过去,就有人类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撑着破旧的帆船在狂风暴雨中愿望。鹤望兰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座大小仅能容纳一万人的城市。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牡丹在一天的午后堵住了鹤望兰。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去跟零见面了。”

鹤望兰立刻开始抗议,而牡丹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只是一个骗子。他那些虚拟影像,也许只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可他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骗我呢?”

“因为他是恶魔的后裔啊!”牡丹抓住了鹤望兰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清醒一点,小兰。我们在边界不都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在零展现的千奇百怪的三千世界中,有黄沙、戈壁,却也少不了丛林、草原。但从伊甸园内向外展望,看到的只是一片焦土。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鹤望兰脑海中冒出来,也许,有人在撒谎,而那个人,未必就是零。

“退一万步说,即使零所说的是真的,外面的世界真的有人类生存。你怎么能肯定,他们过得比我们好呢?他都没看过伊甸园内的生活不是吗”

可当初不让零进城的,分明就是牡丹自己。在鹤望兰指出这一点后,牡丹沉默了片刻。她丢下一句交给我吧,就一个人匆匆离开了。

零挥了挥手,虚拟的影像消失了。鹤望兰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夜晚。头顶上是无垠的星空,银河从穹顶的一端向另一侧流淌。

“在外面还有相当多的地区仍然看不到这样的星空,核战争带来的尘埃仍然笼罩着地球上的许多地区。”

零似乎对头顶上的星空很是赞赏,可鹤望兰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星空,只是笼罩着伊甸园的穹隆所幻化的虚拟影像。

他转过头,看向鹤望兰,“这几天我已经将除了中心城市之外的地方踏遍了,说起来,你们一直阻止我进入城市,伊甸园里的人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鹤望兰挑了块干净的土地坐了下来,屈起双膝,零坐到她身边。“零,你一个人旅行,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一项工作?”

“这个嘛……”斟酌片刻,零说,“最开始,我是接受了一个人的遗愿从地下设施来到大地上。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决定做一名在大地上旅行的旅者。”

鹤望兰用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艳羡地说:“是这样吗,伊甸园里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呢。”她用手指着远方城市的方向,城市的外围散发着一圈淡橙色的光晕,与头顶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在伊甸园里,你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从出生起——不,是从出生前你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出生前?”

“我们必须征得亚当的同意,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鹤望兰缓缓说,“每个孩子在出生后,就会被亚当安排好自己的职业。等到六岁时,他们就会进入学校,根据自己不同的职业进入不同的班级学习,而在18岁的时候,亚当会为你制定以后要结婚的另一半。”

鹤望兰苦笑了两声,说:“甚至有可能你都没见过你的另一半,就得被逼着和一个陌生人,在你20岁那一年结婚。然后你就得进入你的工作岗位,一直工作,工作到死为止。”

零沉默不语,鹤望兰追问:“如何,这就是伊甸园内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你问我怎么样……”零挠了挠头,“我见过很多人类,为了活下来甚至逼得自己茹毛饮血。仅仅只是牺牲一些自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在我看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残酷的答案悄然粉碎了鹤望兰心中的愿景。他认可了伊甸园,就代表着否定了外界。鹤望兰仿佛掉进了深渊之中。她不禁扪心自问,难道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吗?

零试探性地问:“你对伊甸园的生活很不满吗?”

——不,想要让我认错,至少要让我的双眼亲自见证。鹤望兰突然握住了零的双手,问:“零,你离开的时候,可以将我带离伊甸园吗?”

零没来得及说出他的回答。因为此时,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洞穴中。牡丹扶着墙壁,上气不接下气,她举起的右手攥着一束紫色的手环。

“喂,零……你是说过自己想进入城市吧?我搞到入城的手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