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之後,艾莉失蹤了。

我剛換好衣服回到一樓店裡就又遇上毫無徵兆的大事件。為什麼人生在世不稱意事事不按計劃走……先我一步上來的景銥告知我事態后就遞來她的古董手機,說是有我的電話。我剛一接起,小風冷若冰霜的聲音就害我冷汗直流:

“學長?怎麼?不接?我的?電話?”

我眼前一黑,有那麼一瞬間已經跑起了走馬燈,幸虧我及時想起這次我有非常正當的理由:“……剛剛在天上飛,手機掉下去了。”

“騙我?學長?死定?”

“人固有一死?”

“照片?女裝?上傳?”

原來是社會性死亡?!不對,她怎麼連照片都拍了?!

“是我錯了我說著玩的手機它真的掉下去沒了。”

小風啞然許久才憋出一句,“……學長,傻,傳——染。”

“……無言以對。”

她一黑黑倆。看來違反觀察處分規則擅自行動的艾莉也讓她頗為光火。

“不過,也是個好機會。我已到店,請學長出門。”

我掛掉電話交還手機,走出店外迎接小風。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綿綿細雨,身着白衣灰褲的嬌小學妹扛着一把緋紅大傘,毒蘑菇成精似的向我點頭致意。她髮絲微亂,衣服不但弄濕了些許還四處沾有土漬,以一向整潔的她而言是相當罕見的狀況。

“……你沒事吧?”

小風沒有回答,卻對我比出拇指。萬事OK的意思嗎?

“學長,已經是個出——色的女僕了。”

看來不是……嗯,她關注的點不太對吧?!

雖然問題根源是景銥拿給我的替換衣物就不太對!

為什麼會是女僕裝!

事件終盤該有的嚴肅氣氛全毀了!

“……別提了,惹師姐不開心的後果。”我無奈地一聳肩,“知道艾莉去哪了嗎?”

小風腦袋一歪:“世間通行的劇本是學長四處瘋跑,靠自己找到羅斯菲爾學姐。”

這確實是少女漫畫中讓人百讀不厭的必備展開。不論天涯海角還是街頭巷尾,主角總能不講道理地及時找到女主,追蹤能力連黑背犬都得甘拜下風,不去當偵探簡直太屈才了。

“世間一般稱之為‘瞎貓碰到死耗子’好嗎,命中率低得要死。但你肯定知道她在哪。”

“學妹我呢,只知道我該知道的東西。”

“賭一杯蒸餾水,艾莉的動向肯定是其中之一。”

見我無動於衷,自討沒趣的小風不再消遣我:“……學長的任務目標是把羅斯菲爾學姐平安帶回來。無人機回傳圖像顯示,學姐停在公園西側的樹林里,斜距約四百米,路程約七百三十米,步行預計九分鐘抵達。”

當然,實質上並非我幫她辦事,而是她給了我挽回事態的機會。

“行,我該怎麼找她?”

小風沒有回答,只是遞出她的手機。

“……嗯?”

“我看不清夜路,所以我將通過監控網絡為學長提供導航。請暫時用我的手機保持聯絡。”

她還真就對把手機交給別人毫不抵觸……我接過手機正打算出發,小風忽然踮起腳尖跳上台階躲進門前的雨棚下,伸長胳膊把傘舉到我面前:“一小時后雨會很大,學——長。”

師姐也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塞給我一個裝了炸雞和兩杯咖啡的方便袋。

“喏。羅斯菲爾說想去二樓露台吹吹風吃炸雞,轉眼她人沒了,就炸雞丟在露台上。”

“怎麼一來二去搞得我像送外賣的……”

“好啦,別抱怨了。”

師姐一巴掌拍上我的肩頭,擺擺手回了店裡。小風也跟在她身後進了屋,還故意甩下一句“冰蒸餾水,請記在學長賬上”讓我聽見。這學妹也挺不坦率……日常拜託她丁點小事得被迫女裝,真正欠她大人情反倒只需請她喝蒸餾水。

我的朋友很少,但我有可親的師姐、可靠的搭檔……以及可愛的表妹。

艾莉看起來朋友很多,卻孑身一人仿徨於夜晚的山林。

厚重的木門緩緩關閉,將我獨自留在門外。世界瞬間陷入陰冷的沉寂,唯有細雨的沙沙聲將我包圍。我撐起小風的紅傘邁入雨中,從咖啡店所在的山北沿環山道繞向雪華山西坡。很快我便接到小風的電話,在她的指引下離開大路鑽進山林,順着野徑小心深入。

城區燈火將遮蔽星光的薄雲染成黯淡的橘色,卻終究穿不透綠葉的穹頂。我唯有依靠手機閃光燈姑且照亮前路,但暗弱的光錐外仍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濃郁如墨的暗影蠢蠢欲動似要將我吞沒,我的內心卻漸歸於奇妙的平靜,彷彿我們的軀殼畏懼黑暗、靈魂卻將黑暗當作港灣。

“……學長,怎麼沒聲了?有情況?”

“沒。我忽然想到……所謂‘命運’,究竟是光錐之內無法挽回的過去,還是光錐之外無從觀測的未知?”

我收起傘,彎腰鑽過斷枝形成的低矮拱門。頭頂有隻不知名的鳥被我驚動,沙啞地怨了兩聲。

“首先要明確‘命運’的定義。‘命’為必然、‘運’為或然,‘命運’即為必然與或然的總和。同樣,‘過去’是必然、‘未知’是或然,人類的一切經驗根植於‘過去’、一切期望依賴於‘未知’,而人類的認知即為經驗與期望的總和。因此,‘命運’一詞本質是對人類認知過程的高度概括。”

“……所以,結論是?”

“光錐並非‘命運’的邊界——光錐內外皆‘命運’。”

小風八成和我一樣閑得發慌,居然順着我的信口閑扯一本正經地展開聯想,聽得我滿頭霧水……難得我都做好了被她挖苦 “學長忽然發什麼病呢”的覺悟。

“……羅斯菲爾學姐就在前面不遠,學長先別犯病了。”

好吧,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我看到她了,先掛了。”

“哎,學長,等——”

我掛斷電話,調到靜音模式塞回口袋裡。

回去之後我大概會死得很慘,但我覺得艾莉不願被別人聽見接下來的對話。

雪華山的林間辟有幾個供人鍛煉休息的夯土平台。艾莉就站在一個數米見方的平台中央,透過天井般的樹冠空洞仰望無星的夜空,就像在等待誰的到來。她注意到我穿過樹叢的動靜,偏過頭來張大眼睛定定地瞪視我。

“你來了。”

被雨水潤濕的前發了無生氣地黏在她臉上,有如半幅金色的面紗,將她的表情也掩去半分。緊抿的雙唇勾勒出刀削般的無機質弧線,哪還看得出她平時沒心沒肺的樂天模樣?

倒是很像我記憶中班上那個不苟言笑的留學生艾莉。

經過一周多的相處,我甚至隱約覺得還是傻兮兮的賊笑更適合她,只好再次提醒自己我尚未知道究竟哪邊才是她的本心,不可抱有過分傲慢的主觀期望。

但無論如何,我不習慣莫名壓抑的氣氛。我畢竟只是個除了特別妹控之外再無特別之處的普通人類,看到同類心情低落免不了跟着難過。

“我來了。”

所以我選擇暫且當一回復讀機。

“我知道你會來。”

“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

我繼續給出標準對應。艾莉嘴角抽動,竭力想保持嚴肅的表情卻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感謝古老爺子,玩梗雖無助於事態好轉,至少她眼中的陰霾暫時已然散去。

“但我不知道,吾主……你為什麼穿着女僕裝?”

沒想到她居然最先談起女僕裝的事情。

“這很重要?”

“這很奇怪。”

也對,在腦袋正常的人看來肯定很奇怪。

“師姐硬塞給我的。你就別大驚小怪了……去年社團招新時你不都見過了?”

“甚至還買了照片。”她笑嘻嘻地強調,“因為我喜歡可愛的男孩子。”

我一度想以“夠了,沒人在乎你的性癖”回嗆,但我又覺得這話着實不文雅便剎了車,於是空出片刻的靜寂。艾莉似乎誤將我的沉默當作不悅,她收起笑容不再調侃我的打扮,單手捻着垂落的鬢髮等待我開口。我搖搖頭,把外賣袋子隨手掛在樹枝上,撐開傘走向艾莉為她擋住飄落的雨絲,在幾乎能感受到彼此氣息的極近距離凝視那雙冰藍的眸子,拋出醞釀多時的一問:

“艾莉,那隻鬼的事,你知道多少?”

“……真是瞞不過你,心遠。”艾莉微微一愣,旋即露出苦笑,“我對那位‘老朋友’了解不多。既然你這麼問我,我所知的你肯定已經知道了。”

“說說看?”

“我只知道,它與我同樣得到了龍神的祝福,並且它為了殺死我不擇手段。”

她果然知情。我敢斷言,連自殺都會預先做好善後的艾莉不可能無端違規給人添麻煩,因此必然有驅使她如此行動的理由。不難想到,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她清楚自己是利斯威克的目標,不願把我們牽連進來才獨自離開。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的?

艾莉很快解答了我的疑問:“在‘星界’……那個白色世界見到它的臉時,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被它襲擊過。心遠,你還記得我提過隱修院的特平修士、謝菲爾德修士吧?他們犧牲性命才為我創造出反殺它的機會。”

我差點讓浮薄的“抱歉”脫口而出。

那是以我匱乏的言辭無力負擔的苦難。

“我沒想到那個怪物還活着……從沒想過它就在我的戒指里。鏡花是對的。是我害收養我的修士遭遇橫禍、讓鏡花差點死掉,你也被我連累受了傷……”

她不再能夠迫使自己保持冷靜,話音微微顫抖,彷彿終於不堪負罪感的重壓,就快漏出細小的嗚咽。按理說此時施展熊抱型摸頭殺大概效果拔群,但那是我家表妹專供的招式。

一步之遙,卻宛如天塹。我唯有一語不發,靜待她心情平復。

無法給予溫暖,卻至少能暫且陪伴。

不久,艾莉放開已經被攥得變形的發梢向我伸出手,卻猶豫地停在半空,最終捏成拳頭壓上自己的心口。傘下光線暗弱,她澄澈的冰藍眸子卻似乎泛起緋紅的光輝。

“吾主,在履約前,請允許我完成一個‘儀式’。”她勉強彎起嘴角擠出虛弱的笑容,“我想親手消滅那個災厄,讓我勉強能夠稍微喜歡自己……總給身邊人帶來厄運的自己。”

最後一句聲音小到有如自言自語。她借用了我先前無心的玩笑話,我免不了有點羞恥,換做平時肯定會沒好氣地抱怨兩句,但她逞強的模樣緊緊揪住我的心臟,似曾相識的疼痛幾乎令我無法呼吸。

我不禁回想起死亡迫近卻向我微笑道謝的那個身影。

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不屈者的身姿卻總是如此相似。

艾莉又一次誤解了我的沉默:“……忘了吧,吾主。我知道我的請求過分任性。”

“不,等下。你自己決定就好,問我幹嘛?我都說了多少次不會和你簽契約、對你下命令,難道你覺得我會逼你放棄?”

“……咦,你不是來抓我回去的?”她疑惑地眨眨眼。

“你,傻,真的……你受的出行限制內容是‘不能獨自行動’,我跟着你就萬事OK,等你折騰累了我們一起回家就行。”

小風讓我帶回艾莉卻沒約定時間,甚至為了防備足足一小時后才會轉大的雨勢把傘借給我,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受人照顧到這地步,我不該也不想繼續裝傻。

再也不能欺騙自己。

“安心吧,我會陪你面對它。”

假面龜裂破碎,溢出溫熱的淚水。艾莉輕輕撞入我懷裡將臉埋進我肩頭,不肯讓我看見她的表情。

她腳步鬆散、動作遲緩,我本有機會躲開。

但剎那之間,我偶然想起小風曾經提到人與人之間可接受的最小物理距離正比於最大心理距離。

“吾主,為了不牽連你,我本該趕你走的……”

“不用說了,艾莉。方士不相信‘厄運’。”

我認命地嘆了口氣,像安撫小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