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我要離開這裡。

——那不是一個謹慎的選擇，青蓮。

——我知道的，荷葉。我們告訴梧桐，說要離開這裡。

聽到這個消息，梧桐很興奮。他把手頭上打掃落葉的工作丟在一邊，一會兒忙碌着四處收集要帶上路的食物和藥品，一會兒采來蒲草編成草鞋，一會兒在石灘上用卵石拼成柳原地圖的形狀，拿起一根樹枝比劃着離開的路線，一會兒又悠閑地躺在岩石上仰望着天空，似乎在暢想將在異國開始的新生活。

「要出遠門的話，不多準備點食物和水可不行啊！」

在無來由地自顧自冒出這樣一句話之後，梧桐背起竹筐，一蹦一跳地小跑進了森林。

石灘上捲起了一股小旋風，將梧桐離去的消息傳遞給被打掃到一半又拋下的落葉。突然得知自己不必被丟棄在山澗充當菌物養料，它們高興得相互抱成一團在原地轉圈，像發現了花叢的蝴蝶一樣翩翩起舞。

對於青蓮來說，離開的決定所意味的只有艱難和痛苦。她不能體會，為什麼梧桐聽了這個消息，看起來那麼地高興。她也無暇顧及離開之後的事情，光是做這個決定就已經耗費了她太多心力。

第二天中午，梧桐第一次沒有按時出現在眠湖邊。信風仍在吹着，樹林在微風中搖曳，落葉很快覆滿了半邊石灘，遠看彷彿一片向湖心蔓延的苔蘚，再看又像正在蠶食這片林間空地的怪物，正伺機將整個眠湖一口吞噬。這番景象讓青蓮感覺些許陌生，但又似曾相識。她猜想過去還沒人負責清理落葉的時候，眠湖大概就是這般光景。

這時候，荷葉主動向青蓮說話，聲音帶着些微顫抖。

——青蓮，離開這裡之後，你就不需要我了。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荷葉，我們應該在一起。

青蓮去意已決。可是，她卻沒有等來荷葉的回應。

到了這天下午，一群花仙子吵吵嚷嚷地來到了眠湖邊。其中一名紫色頭髮的被簇擁在中央，她雙手高舉着，十指間錯綜複雜地纏繞着紅色的花繩。她們是來找梧桐的。她們對下一步要怎麼翻各有不同看法，在各執己見的情況下，想找梧桐做個評判。

「梧桐不在這裡，」青蓮對這些跟她盤坐着差不多高的小精靈們說，「他有別的事情要做。」

「那三公主知道應該怎麼翻嗎？」另一位淡黃色頭髮的花仙子問道。

三公主看着花繩，輕輕搖搖頭：「我不知道。。」

花仙子們面面相覷，又嘰嘰喳喳地吵鬧起來。過了一會兒，又一位紅頭髮的花仙子提議：「我們去康湖找二公主！」

於是，她們一行又吵吵鬧鬧地離開了，眠湖周圍再度恢復了寧靜。不久，信風帶來了一片雲，天空下起了小雨，細膩的雨滴拍碎在樹葉上、岩石上、水面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音。原本三公主的衣服只是下擺略微沾濕湖水，現在全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就像在湖裡浸透了一樣。

這時候，青蓮再次呼喚荷葉。

——荷葉，我需要你，我們要在一起。

也許是雨聲太大、太渾濁，荷葉的回應，她還是沒能聽清。

到了夕陽將天色染成黃昏的時候，雨早已經停下。一隻鳥落在了湖邊的岩石上，它長着藍色的翅膀和尾巴、灰色的身體和黑色的小腦袋。青蓮認出來這是一隻松鴉，它自東向西飛越尋仙道，途徑眠湖，停下來歇一歇。

飛在空中，地上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青蓮明白這種感覺，她曾經做過飛翔的夢。飛得越高，地上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足輕重，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紛雜瑣碎的細小物件，眼中只剩下地平線上的目標。鳥不會被尋仙道的複雜地形所困擾，自然也就不需要三公主來為它指路。待休息好之後，它便撲扇着翅膀飛走了。

這時候，青蓮最後一次呼喚荷葉，聲音帶上了懇求。

——荷葉，不要離開我。

而她終究沒能等到回答。

從此，湖面上下兩個身影，只剩下一個名字。

直到入夜，梧桐才終於現身。這時候的梧桐已經脫下了長年穿着的、那套裝飾着五顏六色羽毛的長袍，換上了一套藍灰色的粗布短衣，乍看上去教人誤以為人類。他提着一盞油燈，帶着一大堆打包好的行李，興沖沖地跑到三公主身邊。他邊喘氣邊向三公主報告說，海聆灣的帆船會在第二天天亮時離開，旅人藥商已經答應了把他們捎上船，帶他們離開仙沐林。

海聆灣在柳原東南。過去人類船隻通常在西邊的海樓岩附近靠岸，而近年則逐漸改為停泊在更為避風的海聆灣。從眠湖到海聆灣，大約需要半天時間。這意味着他們現在就該出發了。

於是，梧桐抓緊時間幫三公主換下濕漉漉的衣服，改為人類的裝扮，又在脖子上系一件帶兜帽的淺褐色斗篷，蓋住三公主淡藍色的頭髮，避免在月光下被其他人認出來。收拾打理好之後，兩人便提起行李，準備朝柳原的方向去。

就在這時，三公主突然喊住梧桐：「等等，燈給我。我想再看看。」

梧桐眨了眨眼睛，把油燈遞給了三公主，好奇地問道：「看什麼？」

一切都進展得太過迅速，彷彿自己仍在夢境中還未醒來。馬上要離開的時候，青蓮才回過神來，這或許是她與荷葉最後的機會了。她接過燈，轉身走向湖邊。她想最後再勸勸荷葉，又或者，至少，她想看她最後一眼。

於是，就着燈光，她在湖邊跪坐下來，把臉湊近水面。

湖中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她看到了自己。

突然，一陣恐懼感從湖中的雙眸湧出，照面朝青蓮襲來。青蓮在驚惶中摔倒在地，勉強站起身來，踉蹌地撲到梧桐身上。被扔下的油燈摔了一地玻璃碎片，燈油在石灘上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團明亮而短暫的火焰。

「三公主！三公主！怎麼了？」

見此情景，梧桐頓時緊張不已。他連忙放下手中的包裹，將三公主擁入懷中，護在身旁，警惕地望向眠湖的方向，卻看見眠湖平靜如常，就像夜晚睡著了一樣。可是三公主用顫抖的雙手緊扯着梧桐的衣襟，把臉埋到他的胸前，雙眼止不住地流淚。

「好可怕……好可怕……」

「沒事，沒事……不怕，不怕……」

梧桐一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邊用溫柔的聲音安慰她。

待三公主情緒恢復平靜，時間已經開始變得緊張。於是，梧桐左右手各提着一個大包裹，背上背着三公主，只憑藉月亮的光和對柳原的熟悉，在漆黑的森林裡健步如飛。

三公主身體緊貼着梧桐的後背，雙手摟着梧桐的脖子，臉頰湊在梧桐的耳邊，眼睛能看見梧桐的側臉。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高度和距離觀察梧桐的臉，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梧桐的身材果然比自己高大許多。以往坐着的時候，反倒從沒覺得梧桐有多麼高大。

到夜接近尾聲的時候，兩人終於趕在天亮之前來到了海聆灣岸邊。這裡幾乎已經被人類改造成了一個營地，圍繞着中央的一口井，建有簡易的宿舍、餐廳、浴室、廁所、倉庫、船塢和工場，甚至還有瞭望台。也許再過幾年，就會有人類在此永久定居了。

旅人的帆船就停靠在碼頭上，是目前唯一一艘船。三公主見到，這是一艘帶有單層槳的單桅帆船，而不是旅人所吹噓的三桅帆船；船上的水手也沒有上百號人，至多二三十人而已。旅人就站在引橋上，倚着欄杆，一條手臂抱在身前，另一隻手裡似乎端着一個圓形的小盒子，等待他們到來。

「陛下，我們來了！」

梧桐在引橋前放下三公主，迫不及待地就邊向旅人打招呼，邊提着行李走上引橋。三公主緊緊跟在梧桐身後。

「喔——還挺準時的嘛！」旅人微笑着把小盒的蓋子給扣上，站直身體招呼兩人上前，「東西帶來了嗎？」

「有！陛下你看！」

梧桐打開左手邊的包裹，從裡頭取出來一株新鮮採摘下來的植物，交到旅人手上。採摘的技巧很高，形狀不規則的根塊和每一條莖葉都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紫色的五瓣花在經歷長途顛簸之後，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旅人接過植物，從旁提起一盞油燈，仔細瞧了瞧。

「梧桐，」三公主悄悄扯了扯梧桐的衣袖，小聲問道，「這是夏祭日要用的紫蘭？」

「嗯！」梧桐用力地點點頭，笑着說道，「他們肯定要手忙腳亂一陣子了，哈哈！」

兩人的對話讓旅人將目光投向了青蓮：「這位就是你說的同行好友嗎？」

他彎下腰湊近端詳青蓮的臉，嘴角漸漸上揚，發出幾聲暗笑。青蓮心裡有些緊張，不知對方是否認出了自己。她盯着旅人的眼睛，身體向梧桐身後躲了躲，一隻手緊了緊圍在腦袋上的斗篷，另一隻手扯過梧桐的袖子，遮住自己半邊臉頰。

「是，陛下！」

「沒問題，那就委屈你們睡貨艙了！還有，把這個也拿到貨艙。」旅人站起身，將紫蘭遞迴梧桐手上，回頭張望了一下身後忙碌的水手們，壓低了聲音說道，「還有，別叫陛下了，叫船長吧。」

「是，船長！」

東方海平面翻起了魚肚白。在排槳的撥動下，船緩緩駛離了海灣，轉頭向西邊駛去。水手們聚集到甲板上，合力牽動麻繩，升起船帆。

「一，二，三——一，二，三——」

三公主和梧桐站在船尾，迎着信風，向海岸線的方向眺望。過不多久，三公主望見了海樓岩，一座站在山腳需要用力抬頭仰望才能看見山頂的高山，如今在視野里居然如此渺小。毋寧說，整個仙沐林也不過是小小的一片，而船的其他三個方向儘是一望無際的汪洋。三公主似乎理解了二公主的話——海上沒有路，離開了仙沐林，就只能自己選擇方向。

船長站在船頭，手持一支嵌有金屬的木筒，將一端貼近眼睛，四處眺望。他見兩人在船尾悠閑地望風景，便放下木筒招手喊道：「喂！傻鳥，快過來幫忙！」

「是無翼鳥！！」梧桐氣鼓鼓地回應道。隨後，他扭過頭，對三公主說，「三公主，那我過去幫忙。」

梧桐轉過身，正要邁步的時候，被三公主一把拉住了袖子：「別走。」

「三公主？」

三公主猶豫了一會兒，抬起頭，對梧桐說：「梧桐，離開了仙沐林，往後就不要再叫我三公主了。」

「嗯！青蓮大人！」梧桐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去啦！」

一瞬間，青蓮感覺，似乎有一件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漸漸地浮現在眼前。她彷彿回到了十年之前，回到了剛認識梧桐、還沒有成為三公主的時候。恍惚間，她鬆了手。

她看着梧桐加入到了水手的隊伍中。

「一，二，三——一，二，三——」

伴着海浪拍打船舷的響動，還有水手們整齊的吆喝聲，一艘單桅帆船，在黎明的微光中，乘着信風，航向未知的彼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