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夢境。」

月色湖光下,二公主正張開雙臂,感受靜謐。

「沒有嘈雜人聲,沒有蟲鳴鳥叫,沒有小鬼頭成群結隊、天蒙蒙亮就喊你起床玩耍,也沒有蒼耳精黏在你身上、整天追着問你『何時工作』『何時出發』。我能聽見枝椏抽芽、毛蟲蠕動、水底暗流。我能聽見月光灑在湖面上、岩石上、樹葉上。我甚至能聽見心裡的聲音。」

「當我說、當我想,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當我閉上眼睛,不去說、不去想,甚至連這僅有的一切也都消失不見。當我醒來,世界就像琥珀一樣凝固靜止,我不必顧慮無可挽回的後果,也不必操心迷霧籠罩的未來。當我入睡,一切又都可以從頭開始,我能夠擺脫現實的必然,自由出入無窮多的可能性。所以我喜歡待在夢境。」

青蓮恭敬地侍立於二公主不遠的身後。她注意到,與上次相見相比,二公主腰間的長劍換成了一柄老樹根做成的手杖。

「康湖的瀲灧,柳原的意志,密林的決斷力,尊貴的夢之精靈殿下,眠湖的微瀾,尋仙道的指引,仙沐林的不動心,卑微的鏡之精靈,常侍立於您的左右。」

「鏡,你是否知道,絕大多數人都不能時時覺察自己身處夢境。他們煩惱於求而不得,卻對心想事成心生畏懼。入夢是為了追尋未了的願望,醒來后又繼續牽挂不已。他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他們的心留有惦念,於是也不能融入無常的夢境。夢對他們來說意味着無法逃脫的恐懼。」

「還有一些人,他們把現實的約束帶入夢中,即便知道自己身處夢境,仍然依照現實的方式生活。他們對待身外之物常懷警惕,對待自己的內心也小心翼翼。」說著,二公主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望向青蓮,「他們從不做夢,因為夢對他們來說只意味着現實的延續。」

青蓮明白二公主所指。她反問道:「正確的本性就是該做,這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改變——難道不應如此?」

「應該做正確的事情。但是,正確有界限,在邊界之外固守原有的正確,那就變成了不正確。林地的法則離不開林地,柳原的規矩只出現在柳原。夢境有它自己的節奏和旋律,摻入現實的音符只會曲調充斥不和諧音。」

——從身為仙沐林執法使的二公主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真讓人感到諷刺。

青蓮的臉陰沉下來,皺起眉頭。自十年前成為三公主以來,青蓮奉獻了全部心力。她相信,柳樹結賦予的身份對精靈來說至為崇高,所以三公主理應為來往路人迷途指津,而三公主的侍從理應打理三公主的起居。對青蓮來說,正確的行動就像日夜交替、四季變換、潮水漲落、動物生死一樣自然。

然而,二公主的話為青蓮展示了另外一種在身份之外的可能性。她發現,規律如同信風也可能遲到,萬事萬物在正確之外似乎還留有餘地。這項發現讓她感到恐懼。她害怕自己在過去十年裡因為不知情而錯過了許多。她害怕梧桐對她的照料,僅僅只局限於工作而已。

夢之精靈能聽見青蓮心中所想。她的臉掛上了淺笑,向前邁出兩步,走到眠湖邊。

「蝙蝠離開林地之後,柳原的妖怪都想遷往望仙台。柳樹結一貫不干涉妖怪的行動,但東海的居民卻不願意分享。於是,夭夭劫持了信風,想跟柳樹結討價還價。但是,誰會為了信風而承諾什麼?他們桌上的籌碼,從一開始就不值一文。」

「他們忘記了林地的執法使。只要二公主在,破壞正確的企圖就不會得逞。」

「二公主的正確是有限的。」二公主稍稍提高了聲音,「夭夭被收拾過之後會老實一段時間。等到夏祭日,東海的精靈頭領們會聚集在柳樹結,鬆散的聯盟也將隨之瓦解。不久之後,東海就會恢復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隨後,她話鋒一轉:「但是,望仙台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涌動的暗流一定會捲土重來——也許需要等待另一個十六年,也許就在今年秋天?事情發展到那個時候,就不是一個二公主可以擺平的了。」

聽了二公主的話,青蓮陷入了沉默。

「鏡,我所能做的,就是極力拖延和掩蓋,讓事情發生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也許困境會出現轉機,也許會急轉直下;也許到時候能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也許這樣的辦法並不存在。我的做法正確嗎?不正確嗎?我應該這樣做?還是不應該這樣做?」

她彎腰撿起一塊卵石,起身擲向眠湖中央。水花飛濺的聲音驚動了湖邊石灘上的落葉,它們紛紛化作各種各樣的昆蟲形象,「嗡嗡」地振動翅膀四散飛去,不久便霧散在月色之中。湖面上激起的一層層水圈,回波蕩漾,形成了魚鱗狀的波紋,就像信風吹過一樣。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青蓮頓了頓,「在沒有正確的地方,我應該怎麼做?我在做決定的時候,應該依據什麼?」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你想怎麼做?」二公主轉過身來,緩步走到青蓮面前,一邊走一邊繼續說道,「鏡,你在眠湖為別人指了十年的路,該是時候給你自己迷途指津了。」

她半蹲下來,捧起青蓮的臉,閉起眼睛,將自己的前額貼上青蓮的前額。

青蓮感受到,有一段無聲的話語,在腦海中浮現出來,這是二公主傳遞過來的話語——

「遵從自己的意願。」

一會兒過後,二公主站起身,暢快地伸了個懶腰:「我該走了,不然天該亮了。」

青蓮還在回味方才前額相貼時的感覺。

「鏡,不妨到外面走走。在林地生活是件很愜意的事情;離開了林地,你會遇到選擇和責任,但也會找到自由和滿足。說不定,那種生活更適合你。」二公主沖青蓮笑了笑,「我們有緣再見!」

隨後,她轉身快步走進了森林。

天蒙蒙亮的時候,荷葉被一陣細小的聲音喚醒了——那是一聲聲抽泣。

——青蓮,你怎麼哭了?

——我錯了,荷葉,一直以來都錯了……

三公主伸手去擦眼角的淚。這時,一陣信風吹過,樹葉「沙沙」地擺動着,掩蓋了她的啜泣聲。泛起的波紋讓湖鏡彷彿起了霧,模糊了她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