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初入仙沐林時起，便在森林各處修了無數口井。因為人類與別的生靈不同，他們若喝下河流或者湖泊的水，便會變得容易生病。

不久后，林地的居民也學會了井的使用方法。但是，這些井時常令他們感到恐懼。當他們趴在井口上往井裡看的時候，會見到平靜水面的那頭有另一個顛倒的井口，井口上同樣趴着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眼睛正直勾勾地往這邊看，背後則是另一片天空。

許多精靈、妖怪和妖精分不清哪邊是自己、哪邊是倒影。他們恐懼井中的四目相對，於是只在晚上打水。

三公主並不懼怕井。

毋寧說，作為鏡之精靈，她就是恐懼本身。

尋仙道中的眠湖就像林地里一口大號的井，湖邊的石灘是井沿，湖水是井水，水面甚至比通常的井還要平整如鏡。趴在石灘上，望着水裡倒映的天空，同樣讓人不知哪邊是現實、哪邊是虛像。

現實和虛像之間，只有湖邊，淺淺一條界線。

每當太陽墜入柳原，天色暗去，尋仙道上再無旅行者蹤跡的時候，眠湖水天倒轉，水面以上的世界漸漸沒入水中，水面以下的世界緩緩浮出水面。湖上和湖中的少女也在此刻完成了交替。湖上的青蓮探出腦袋，望了望湖中荷葉熟睡的面影，獨自起身，環湖而行。

這裡是鏡之精靈的夢境。

夢境中的林地同樣鬱鬱蔥蔥。老葉被嫩葉頂替，翻動着落在湖邊的石灘。沒有梧桐日常打掃，地上倒也不會被落葉鋪滿厚厚一層。一段時間過後，將要腐朽的時候，落葉會化作昆蟲，或螢、或蝶、或蛾，一如它們從樹上落下那樣，翻動着翅膀，飛向天空。

青蓮從未目睹精靈化生的一瞬。但她猜想，自己或許也是以同樣的方式來到密林之中。

這本是一片專屬青蓮的庭院。不過這天夜晚，它迎來了一位訪客——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身上穿着華美的服裝，一頭金色的長捲髮幾乎要拖到地上。她站在湖畔石灘，背對着青蓮，左顧右盼，四下張望。

她身上帶着許多人類的物件——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右手按着腰間一柄未出鞘的長劍，左手握着一件扁圓的東西，像是一塊表，表面反射着月亮和群星的光。

青蓮走上前去，雙手握在身前，向來訪者行禮：「康湖的瀲灧，柳原的靈智，密林的自律力，尊貴的夢之精靈殿下，眠湖的微瀾，尋仙道的指引，仙沐林的不動心，卑微的鏡之精靈，常侍立於您的左右。」

「鏡，你來得正好。快告訴我，東海在哪個方向？」

對方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來。青蓮看清楚了，她左手上拿着的是一枚指南針。

「是，二公主——」青蓮站直身體，回答道，「就平時而論，從眠湖向東行走半日，會見到風車路標。面向風車，如果扇葉以上、右、下、左的順序旋轉，身後便是東海的方向。但是——」

「但現在是鏡中世界，一切都是顛倒過來的，對不對？」二公主搶話道。

「是。」

「所以東南西北是顛倒的，路標變成了在西邊，也就是羅針指示方向的右手邊？」二公主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在指南針上比劃方向。

「是。」

「然後要找風車上、左、下、右旋轉的順序，後面就是東海？」

「不——路標的『光』是作為扇葉以上、右、下、左的順序旋轉着指向東海的路標而被映入鏡中的，所以，在鏡中世界裡，東海仍然在扇葉通常旋轉順序的方向。」

「誒？——誒？！等一下……你是說，上右下左……上右下左……」二公主一邊碎念着路標旋轉的方向，一邊揮舞雙手比劃着方位。看樣子，聽完青蓮的解釋，她反倒陷入了混亂之中，就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不像是精靈了。

「上右下左……上左……不對……誒？」

看着二公主手足無措的模樣，青蓮心想，二公主深諳湖鏡顛倒了世界的豎直方向，這反倒給她帶來了理解上的困擾。因為路標除了是單獨的物體之外，它與東海之間還包含着別的意義，而這些意義無所謂豎直，是不會隨水天倒轉而被改變的。

「算了算了……每次到你這裡都是暈頭轉向的，一整天的工夫都被耽誤了……」說著，二公主向上高舉雙手，十指相扣地伸了個懶腰，半轉身過去。她嘴上埋怨着，眉間卻沒有一絲焦急，反倒眯着雙眼，嘴角上揚，神情透着愜意。

「向您致歉。」

「不是你的錯。要是我也像大姐那樣會觀星辨位就好了。」

垂下雙手后，二公主的聲音轉而變得疲憊，聽來東行並不是她的本願。

「二公主此行是為了信風之事？」青蓮頓了頓，「柳樹結終於有所行動了。」

聽了青蓮的話，二公主表情困擾地撓了撓頭：「也不是這麼說。其實杏月末岩鷺就在催促了，但要不是她前天不知使了什麼法子鼓動壺聆來勸我，我才懶得動。」

壺聆是康湖的精靈，是林地的老居民。像梧桐照顧三公主那樣，壺聆負責照顧二公主的起居。然而壺聆無法離開康湖，所以有許多事情反倒要二公主照顧她。二公主自恃地位尊貴，終日沉浸在自己的庭院中，對別人的事情不聞不問，對林地的事務不管不顧，唯獨對壺聆敬重有加，乃至言聽計從。

青蓮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二公主兩手一攤：「所以說，夭夭扣了信風，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對柳原有多大影響？」說著，她瞥了一眼青蓮，「鏡，信風遲到對你可有影響？」

「不……沒有。」青蓮猶豫着回答道。

「所以我為什麼要山長水遠跑去制止夭夭？只因為柳樹結的一句話？」

青蓮沉默着沒有回答。她知道，扶植正義、剪除邪惡，這是身為執法使的二公主的職責，但行動的前提是對事情正確與否的判斷。在她看來，東海的桃樹滯留了信風，破壞了自然的規則，這是再錯誤不過的事情。不過，判斷的職權屬於二公主，她不能越俎代庖。

「鏡，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阻止夭之精靈是正確的做法。」

「我問的不是正確的做法。我問的是——鏡，你會怎麼做？」

青蓮看着二公主的眼睛，嚴肅地回答：「我做正確的事情。」

二公主努努嘴淺笑道：「不愧是三公主的回答……不說了，我走了。要是岩鷺追過來，就說我三天前就出發了，讓她回去。我可不想聽她嘮叨。」

「是。」青蓮應承道。

於是二公主終於邁開步子，開始往路標的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她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問：「鏡，你要不要跟我走一趟？你有十年沒離開眠湖了。」

「我……我不能去。荷葉不能離開眠湖。」

「荷葉只不過是你的倒影。」二公主臉上掛上了複雜的表情。

青蓮也皺起了眉，回答道：「我也不過是荷葉的倒影。」

「好吧。」

二公主聳了聳肩，隨即繼續上路。她左手拿起指南針，右手按上腰間的長劍，步履輕盈，身影消失在幽暗密林深處。

不久后，月光和群星一具隱去，二公主離去方向的天空泛起了微微白光，林間開始出現昆蟲的響動。青蓮緩步回到原本的位置，朝水裡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荷葉。隨後，她照原樣盤腿坐下，靜待水天再度倒轉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