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大陸最南端有一片大森林至今人跡罕至,是精靈、妖怪、妖精們的自留地。每年初春時節,信風自東向西徐徐吹過密林,為密林帶來春意,卻會為人類冒險者帶來疾疫。人們懷着敬畏心,將這股信風稱為「仙風」,將這片森林稱為「仙沐林」。

在冒險者的地圖上,仙沐林的形狀像是一顆橫卧的蠶豆。林地被山勢分為三處平原,中間一處多灌木而少喬木的叫做「柳原」,東邊一處樹木參天的叫做「東海」。群山之中,連接着柳原和東海的,有唯一一條好走的小道。這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冒險者們每每披荊斬棘,鑽出陰翳,來到一片新的空地,一眼望去的景色總會與之前大不相同,教人一陣恍惚,彷如誤入仙境。於是,冒險者們稱這條小道為「尋仙道」。

由柳原踏入尋仙道,不多時便可看到一片數十米寬的湖,名為「眠湖」,緣於湖面平整如鏡,沒有半點波瀾,就像睡著了一樣,據說是山坳無風,而湖水來自地下河的緣故。茂密的樹葉就像被撥動的雲霧,在眠湖上空開了個口子。天光照在湖面上,蒸騰起一片霧。

就在這朦朦朧朧間,有一位少女,靜靜盤坐在水邊。她寧靜得就像這片湖,淡藍色的發梢沒有一絲抖動。白色絲衣下,胸脯也不見隨呼吸起伏。裙擺被湖水浸濕,她也不以為意,只是低垂着目光,看着映在湖裡的天空。

平靜的湖面下,是少女的影子。湖面上的身影和湖水中的身影,卻有着不同的名字——湖水中的管湖面上的叫「荷葉」,湖面上的管湖水中的叫「青蓮」。

——荷葉,桃月還剩下幾天?

——桃月還剩下七天,青蓮。

——荷葉,信風有沒有吹過眠湖?

——信風還沒有吹過眠湖,青蓮。

每年信風過境的一瞬,即便是眠湖也會泛起一陣漣漪,就像睡美人顫動的眼瞼。可是不知為何,本該在杏月吹起的信風,直到桃月最後一天仍然沒有動靜。

眼下,梅月都快到了。

不過,花仙子們倒是對信風遲遲未至並不憂心。她們在湖邊的石灘上,跑着,跳着,互相扔碎石子,打鬧嬉戲,眠湖上回蕩着她們的笑聲。少女望着她們幼小的身軀在灌木叢中穿行,不時會有一兩顆石子落到裙邊。

「好啦,好啦,別鬧啦——」一位少年走過來制止了花仙子們的打鬧,「噓——別打擾三公主休息。」

少年身材高瘦,長發用髮帶系在腦後,衣服搭配着墨綠色和灰褐色,衣領和袖口還裝飾了不同顏色的羽毛。他名叫梧桐,在眠湖負責照顧少女的每日起居。

少年放下手中的果籃,將花仙子們一個個逮住,帶她們到少女面前。

「快向三公主行禮。」

四個花仙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三公主面前排成一排,將雙手握在身前,低頭齊聲向少女問好:「三公主好——」

花仙子的發色跟她們所從來的花朵是一致的,彼此之間則各有不同。她們排成一排低頭彎腰的時候,場面就像是風吹過了花叢。受制於體質,花仙子們年齡都不大,很難收得住玩心,就在低頭行禮的時候,仍然忍不住不時悄悄抬起頭來,瞄三公主一眼。

相比起終年不變的眠湖,花對氣候變化更為敏感。再者花仙子們四處遊玩,也許會在別處聽說信風的消息。

——荷葉,問她們有沒有捕捉到信風的跡象。

聽到三公主的問題,花仙子們抬起頭,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走的時候,柳樹結的花還沒有開。」

「二公主還在睡覺呢!」

「岩鷺姐姐說信風在東海哦。」

於是,花仙子嘰嘰喳喳地聊了起來,越聊越起勁,說話聲越來越大。梧桐輕輕推着她們的背,領她們去別的地方。

「好了好了,去那邊玩,去那邊玩……」

——荷葉,她們說信風在東海,怎麼回事?

——最近柳原有傳言,東海的桃樹們將信風攔下,據為己有。

——我明白了,荷葉。如果是這樣,柳樹結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仙沐林里,有相當一部分精靈對自己所從化生的生命或者場所抱有無可抗拒的依戀,人類稱這種依戀為「思鄉症」或者「戀舊癖」。這樣的精靈無法離開自己的化生之地太遠或者太長時間,所以需要其他精靈幫忙照顧生活。

精靈的人際交往極為有限。這種照顧關係是其中為數不多能夠長期維持的關係。

不過,三公主並不在此列。事實上,在成為三公主之前,她曾跟隨大公主和二公主到東海遊歷過一番。然而柳樹結似乎認為,密林的公主就該有公主的「矜持」,於是安排了梧桐照顧三公主的起居。

梧桐原先生活在柳原西南的海樓岩附近,跟喜歡到處跑到處玩的花仙子們一向熟識。這讓終日守在眠湖邊的三公主不至於消息閉塞。但是,相比起森林的消息,梧桐更熱衷於每天給三公主帶來各種各樣的水果。三公主食量很小,大部分到最後都是梧桐自己享用了。

初春時節,應季的果品不多。梧桐帶來的果籃里,多是陽桃和青棗,還有草莓——這種表皮布滿子的水果並不是仙沐林的出產,想必是梧桐跟人類換來的。

「三公主,三公主!有一位人類客人想要拜訪!」

送走花仙子后不久,梧桐一臉興奮地從密林走出眠湖邊,跟在他身後的旅人是一位衣着古怪的中年男子。他身穿皮大衣、頭戴三角帽、腳上踏着馬靴、背上背着一個碩大的背囊,要說是軍裝又太過隨意,要說是探險家行頭又明顯不夠專業。

「啊——沒想到許願池仙女的傳說竟然是真的!」旅人在梧桐的引領下走到三公主面前,先是發出了一聲感嘆。他的聲音十分洪亮,氣力十足,透着精靈中少有的沉穩。

——荷葉,人類又在流傳關於我們的奇怪傳說了。

旅人卸下背囊,摘下帽子,向坐在湖畔的三公主鞠了一躬,隨後開始了歌劇般誇張地唱道:「讚美你!許願池的仙女,眠湖的主人,仙沐林的三公主。您卑微的僕人,隆德和亞卡的使者,向您送上最真摯的祝福和禮物——」

「這個場合應該稱呼『鏡之精靈』才對哦。」旁邊的梧桐微笑着糾正道,但他的眼神道出了他的心思已經全在禮物上了。

接着,旅人從背囊里找出一個手掌大小的雕花木匣,恭敬地遞給三公主:「這條寶石項鏈,是我帶給三公主的禮物。」

三公主打開木匣,裡面是一條由許多紅色石頭串成的珠串。她對着陽光瞧了瞧——是瑪瑙。

旅人又取出一根小臂長的藍黑色漂亮羽毛,遞給梧桐:「小兄弟,這是送給你的孔雀翎!你是什麼精靈呀?」

梧桐喜出望外。他接過羽毛,一會兒比在衣領上,一會比在袖子上,一邊研究着戴在哪裡合適,一邊回答旅人的問題:「我是無翼鳥的精靈。你見過無翼鳥嗎?」

三公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根羽毛不是什麼孔雀翎,而應該是某種錦雞的羽毛。她又望了梧桐一眼——梧桐肯定也發現了,但他只管漂不漂亮,並不在意是什麼動物的羽毛。

「無翼鳥?那不就是雞嗎?」

「真是失禮!無翼鳥是無翼鳥,怎麼會是雞呢……」

人類從森林外面帶裝飾品進森林裡跟精靈們交換,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不是稀奇的事情。旅人給三公主和梧桐送禮,想必也像之前的人類那樣,有所欲求。

「禮物我收下了,」三公主將瑪瑙項鏈放回木匣里,交給梧桐收好,「旅人,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哈哈,三公主客氣了!」旅人將帽子扣在胸前,又向三公主鞠躬,眼瞼下面卻露出了狡黠的神情,「叫我陛下就可以了。」

荷葉將旅人的回答轉告給青蓮,但旋即提醒青蓮,「陛下」是人類對統治他們的王的稱呼,旅人這麼說是在佔便宜。

——我明白的,荷葉。梧桐說的沒錯,真是無禮之人。

然而梧桐不知其中有詐,一口一個「陛下」地叫個不停,不斷向旅人打聽海外的事情。

「陛下,你是坐船來的嗎?」

「陛下,你的船能裝多少人呀?」

「陛下,聽說現在的船比山豹跑得還要快,是真的嗎?」

見梧桐上鉤了,旅人一臉得意地介紹起自己駕船破浪而來的經歷。他告訴梧桐,自己是隆德豐州人,在亞卡經營藥材生意,同時也熱衷於冒險。這次帶着手下一百多人乘三桅船,到柳樹結來交換一些貨物,而他獨自一人來訪尋仙道,是想順帶採摘一些名貴藥材。

「厲害啊!從前在海樓岩,那時候的船還只能人手划呢……」

「不不,那你見到的是槳帆船……」

旅人拜訪眠湖是有求而來,自不願被梧桐的好奇心折騰太久。他又簡單回答了梧桐幾個問題之後,便轉向了三公主,向三公主問起一種名為白芨的草藥。

——白芨?荷葉,什麼是白芨?

——白芨是紫蘭根,青蓮。

於是,三公主告訴旅人,紫蘭生長在荼山南麓。從眠湖出發向東北行走半日,有一處山坳,山坳北面的高坡上,就生長着紫蘭。

「陛下,我帶你去吧!」收納好項鏈的梧桐走過來對旅人說道,他已經把旅人送的羽毛插到了頭帶上,「不過,我只能帶你到山腳。我還要照顧三公主呢。」

旅人連聲道謝。他戴好三角帽,背起帶來的大背囊,跟隨着梧桐,走進了密林。

——青蓮,柳樹結夏祭的時候,需要用到紫蘭。

——我知道的,荷葉。信風還沒到,紫蘭不會開。他找不到。

三公主望着梧桐和旅人離開的方向,直到他們的腳步聲也淹沒在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