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面降至地下,又在地下穿梭。地下铁轨上的飞驰的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我便从缓缓打开的门那儿走进列车。整个过程就像太阳要从东边升起,以固定的规律移动到西边,又在那里的地平线落下一般,又与人从四肢爬行的婴儿,逐渐站立在地面上,身子逐渐变得高大,又忽地在某个时间点变老变小一样。

我的眼睛看着列车的地板,思绪却想着以上的种种。那底盘的颜色我不知怎么描述,我简单地思考了下用来描述这种颜色的词语,但当我想到“蓝色”时,思绪便停了下来,去想起其他的事情。我料想这车的底下应当是有着几排轮子,而当它们在几秒之后发动起来时,它们就会发出些许“吱呀吱呀”的声响,不过又或许不会,但我想它们在转弯的时候还是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并且还会带上几些无伤大雅的火花,就和我们还是孩子时,在过年晚上放的那种无害的小型焰火似的,它们可都是美丽的花,虽然在空气里燃烧的时间不过眨眼,但这些眨眼的工夫连接在一起,却会成为比那些我们能够看到的路边的野花还要鲜艳的花朵。

突然,我发觉到了不对劲。打断思绪的往往是嘈杂,可这会儿,让我没有办法继续思考下去的却是不和寻常的安静。列车没有如平常那般发动,而是静静地躺在铁轨上,而且没有丝毫要启动的意思。就如同黑暗中的寂静,死亡后的永恒,这不寻常的静止让我感到了无尽的恐惧。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的车厢,穿过那些支撑在站立身子上的低垂着的头颅,望向那不真切的列车的尽头。我想象着巨大的火花从那个尽头绽放,不到几秒,它便会冲到我的面前,热浪也会在同一时间拍打在我的脸上,而温暖的感觉不会持续太久,便会被更短的推力和同感代替,接着,一切都会消失于虚无,连同着我这不知如何诞生、又不知要到哪里才能够结束的意识一起,消失在比宇宙还要神秘的虚无中,而陪同着我一起的,则是这些低垂着的头颅里的,和我一样不知从和生、不知去何处的思维,我们与这社会的一切都将断绝,连同着我们出生、学习,接着投入社会工作,又再从工作之中脱身而出的奇怪命运,连同着我们生下后,那被成为血缘的奇妙的非自然关系,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同学、同事、上级、仇人,甚至是我们这些仅仅只是生处于同一空间,却有着各自世界、各自思想的陌生人,而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际不过是这次的死亡,或许还有几天晚上或许会出现在某某新闻的角落,被某个特定简单地概括,而那将成为我们共有的名字和影子,又或是成为世界上某个依旧生存着的人的眼泪,静静地滴在他注定继续流淌的记忆的流水中,但那些和我们已经没有了关系,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零”,成为了“不存在”,但若是存在着灵界,存在着幽灵,存在着让我们这些流浪的思维生存的地方,或许我们依旧可以保留着这份联系,但谁又能肯定它的存在?我们活着的人无法体会那神秘的虚无,而当我们成为这虚无中的一员时,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向这个世界传达真实,而这种传达也完全没有了意义,只有倚靠某种特殊的技术,将那已经消失于现实的意识重新捕捉回现实,这样的传递才有可能性,并具有其意义,但我们能否做到呢?我们这些消失的意识,又有哪几个是具有这样捕捉的价值的呢?那被捕捉回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维,又如何保证它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呢?回来的我们还依旧是我们吗?但我们却生在了这个时代,这个特殊的时代,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具有可能性,而一切又似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我们所降生的时间点,所学会的语言,所经历的人生,所得到的知识,这些是被某股力量所决定的,又或是像人类文明史其他的任意一个时代的任意一个人一样,不过是受限于时代和自己?过去的人会如何想象自己的未来,而未来的人又怎么看待自己的过去?我们处于现在,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过去?我们难道能看见它们本身的样貌吗?我们难道能够理解其中的那怕三分之一吗?那消失在无尽历史长河中的不起眼的一,就如同我们现在这样处于时代中的不起眼的一一样,他们是怎么思考的?我们这些时代的沙子,有没有这样去想象时间大海的能力,或者我们应该只打着自己这粒沙子的主意?我们无法带着自己的思想去揣摩时间,是否就像我们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影响整个社会运作的机器,又或者更加低等些,去承受另外一个灵魂,哪怕只是一个灵魂的重量?我们只了解我们自己,或者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又怎么去了解那个被社会切分成无数的层面的另外一个人呢?家人的联系是否存在?恋人间的关系是否合理?朋友间的相伴又是否真实?万千亿个灵魂存在在世界上,只能够寻找一个躯壳去生存,而一个躯壳也不过是容得下一个灵魂的思考,我们这些被分割开来的孤独的个体,又为什么要不断地欺骗自己,想要去承受另外一个孤独的个体?而我们这些孤独的个体,又为这一个看不见的个体消耗自己的生命,让本当只有生存的生命过程,多上无数道又我们之间伪造出来的联系的枷锁,却又不能从中让我们这个只为了生存的生命更加丰富,我们从中收获了联系的快乐,却至始至终品味着孤独的苦楚,又或许不是苦楚,而是近乎自然的无味,可那些又这些联系与枷锁所带来的沉重,却是实实在在地剥削着我们的肉体与精神,我们没有选择地加入其中,后又没有选择地从中退出,可枷锁一旦套上,我们就再拿不下来,只有死亡才是它唯一的钥匙,但这钥匙,却是要以未知的恐惧作为代价,那么,我们这生而便具有痛苦,居然还是要再痛苦之中结束,这该说是原罪的惩罚,还是枷锁所带来的胡思乱想?

突然,我感到身体被拉扯似的向一侧倾倒。我本能地站稳脚跟,又马上意识到这是列车开动了。我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却用着自己的记忆思考着时间。列车不过停留了半分钟,此外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