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啦。”

作為來因的手機,從梢的指間滑落,可是不知是被尖銳的尖叫聲掩蓋了,眾人並沒有注意到它摔在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音。

梢像是要將整個肺腔內的空氣都擠出來,似乎這樣就可以將自己剛才不想看到的現實擠出自己的認知,少女哭得梨花帶雨,可是淚水彷彿葬禮時飄灑的微不足道的雨滴,宛如悲傷實體化的液體什麼都不能抹去,她除了感受到因為受到打擊和缺氧窒息產生的眩暈,這難以讓人接受的現實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彷彿迎面被一個看不見的拳頭擊中了一般,梢捂着臉倒退着,隨後在哽咽中轉身,踉踉蹌蹌而無比堅定地衝出了春日野醫院的院子,連身邊的奈緒都沒能攔住她。

聽到那般凄厲的尖叫,正在宅邸邊散步的我聞聲而來,卻被衝出來人影撞了個趔趄,當我反應過來是班長時,平時戰戰兢兢,隨便什麼小事都要道歉的班長大人卻甚至沒有抬頭看看來人是誰,就推着門前倒掉的自行車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怎麼回事?”我看着院子里不知所措的奈緒,作為這裡最年長又最關心悠的前輩,少女強制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額頭上的汗水卻也展現出了她的慌張。

猶豫了一下,奈緒走出門去追逐像壞掉的人偶一般的班長了。

“······”很快地,從門裡看到了一切的我楞了一下,隨後轉瞬間明白了一切,從驚詫到面無表情,我默默地審視着這對狼狽的兄妹,最近的怪異現象也都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沒有任何語言,我也轉身跑出了院子,比起在家裡看起來失去靈魂的兩兄妹,迷茫的走在公路上的班長更為危險。

······

當我追趕上兩個少女時,兩女已經糾纏着跌倒在路邊。

“倉永同學,你冷靜一點。”奈緒試圖控制住掙扎的班長,讓顯得有些狂躁的少女安靜下來,可是似乎是為了發泄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梢對外來的一切接觸都顯得很抵觸,這直接導致了兩人扭打在了路邊。

我走過去將兩人扶起,結果看到了奈緒光潔的大腿和膝蓋已經被地上的沙石磨出了道道血痕。

“沒事么?”

“沒事······”少女因為吃痛腳步有些虛浮,但是溫柔的她也僅僅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叫我不要擔心。

“班長,你冷靜一下。”雙手固定住少女的肩,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一點。

“不對,這一定不是真的······”班長的語氣中卻絲毫找不到那個嚴謹認真的靈魂,整個人彷彿失去凝聚的引力一般,扭動着的軀體像是裡面的每一個原子都想要四散崩逃一般逃離這個現實與世界。

彷彿賭氣一般,我使勁地搖晃着少女的嬌軀,同時大聲地咆哮道:“倉!永!梢!”

不知是受到驚嚇了還是因為吃痛的緣故,少女的眼神第一次有了聚焦,看到我臉上連我自己也沒見過的猙獰表情,梢帶着驚恐的臉色吶吶地說不出話。

怒喝聲嚇跑了一邊樹林里的鳥兒,撲騰撲騰的聲音一瞬而過,隨後便是什麼都沒有的死寂。

真的是夠了。

我曾經說過自己很不喜歡自己無法掌控的局面,更無論這種不得不面對的情況,或許在感受過這份讓人靈魂安寧的寧靜以後,欲罷不能的我再也不能如原來那般冰封自己然後默然地走開了。

可是······

我對着班長慢慢地說道:“再這麼哭喊,也什麼都不會改變啊······”

簡直像在火上澆油一般,這話一點都不像是在安撫人心,或者說,我自己也對這從未想過的事情無所適從。

“仔細想想,平時的春日野同學像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么?”深吸了一口氣,我微笑着對少女說。“平日里的悠······”少女陷入了一瞬的迷惘,隨後緊繃而僵硬的嬌軀終於安靜了下來。

“吶,好好想想,平日里的悠是什麼樣子的。”

秀氣,堅韌,還帶着一絲不顯於人前的柔弱,溫潤如玉,潔白如雪,彷彿世間最純潔之物,讓人誤以為沒有什麼能玷污他了。

可笑的是,便是人類永遠以為世界只有自己以為的。

逐漸的,班長的眼眶中湧出了淚水,並開始小心抽泣起來,然而卻少了剛才瀕臨崩潰的狂躁。

和奈緒對視一眼,我們兩個卻沒有從對方的視線里看出幾分輕鬆。

2.

門外雲霞漸晚,沒有開燈的屋子內顯得有些昏暗。

悠彷彿失去了全身的骨頭一般,癱軟地堆坐在玄關處,儘管大口地呼吸着,可是大腦卻像是接收不到傳輸過來的氧氣一般,不住地眩暈着。

原本就昏黑的玄關在悠的視線里,因為窒息的原因,光線也顯得越發暗淡了。但就是這扇小小的門,卻將悠小心分割開來的兩個世界無情地揉作一團,裡面透露出的光像是兩個世界碰撞出來的光火,顯得那麼刺眼,大概宇宙初開時大爆炸所產生的光芒亮度也不過如此了吧。

啊,事情暴露了。悠的大腦里只剩下這點念頭,曾經視為凈土的小鎮,以後兩人恐怕會被各種流言逼得不得不逃離吧。

可是,兩個還沒成年的少年少女,在沒有金錢的保障下,又能逃離到哪裡去呢?

像是沉積在心湖裡腐朽的樹木突然被洪水衝出來一般,隨之泛起的各種污穢突然讓悠有了噁心的嘔吐感。

“沒事的,悠。”突如其來的溫柔女聲卻顯得分外地刺耳,不知何時從自己身下爬起來的穹跪坐在自己身邊,支持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其他人的想法什麼的,都無所謂。”

“我只要悠,就夠了。”少女再一次吻上了悠的面頰,只是不知為何那溫潤的唇顯得有些冰涼。

悠轉過震驚從沒消散過的臉,正好對上了少女的眼神,那不復清明,微眯着的眼睛中流露出赤裸裸宛如實體的愛意,微微笑着的嘴角透露出詭異的病態和癲狂。

悠感覺到了那股久違的混沌感,那種雙親去世時那樣的難以置信和不知所措再一次地籠罩了自己的整個世界,甚至看不到半點光明。

自己終於走到穹的身邊了,不過不是以救贖的方式,而是被少女拉到了被世俗拋棄的陰暗角落裡,逐漸地變質,扭曲。

悠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地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從地上猛然站起來,甚至撞倒了依靠在他身上的穹。

“對不起······”看着倒地妹妹眼神中的不解,悠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慌亂地撿起地上的手機,衝進了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

被留在原地的少女輕巧地起身,撿起了散落在身邊,在意亂情迷中被剝下的衣服,臉上中看不出任何受到打擊的表情,仿若一個開明的母親對待叛逆的兒子一般,只有溫柔的微笑。

少女走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晚餐,甚至因為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愉悅而哼起了歌。

······

頹然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悠握住手機的手因為用力的原因而微微顫抖着。

手機是為了方便人與人之間聯繫而誕生的產物,可是在悠最需要找人傾訴的時候,手機卻派不上任何用場,或者說,是手機里儲存的人情派不上任何用場。

又或者說,自己所犯下的錯,根本就不是可以與世人溝通的。這讓所謂的“方便”又如何自處?

翻開手機,漫無目的地隨意翻着,突然一封短信傳遞了過來,響起的聲音嚇了悠一跳。

這是一封沒有名字的短信,大概又是一封廣告類的騷擾短信吧,悠隨手打開了短信,可是卻沒有發現廣告的那種花里胡哨的浮誇格式,正正規規的信件模板讓悠微微一愣。

春日野悠君敬啟:

很抱歉用了這麼正式的名字,可是想來悠君也應該算是大人了吧,兩兄妹在祖父家過得還好么?最近有遇到什麼困難的事情么?照顧自己的同時還要照顧小穹一定很辛苦吧。我和你的真理子阿姨已經商量過了,想讓你們能過上安心的生活,只要你們方便的話,你們可以分別住到我和真理子這裡來怎麼樣。雖然平時見面有些不方便,但是周末什麼的搭車去會面也花不了多長時間。至少這樣你們兩個都可以專心學業,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

我和真理子一直都承蒙大哥照顧,所以我們想我們也有將你們撫養成人的義務。

突然這麼說可能有些難以做出決定,你們可以稍微考慮一下,具體的等我回國后我們在面談吧。

你們的叔叔

看完信件后,悠的心裡泛起了淡淡的悔意,自己只想緊緊抱住兩人的現在,可是,自己真的有想過兩人的未來么?

3.

昨天晚上悠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恍恍惚惚的他今天甚至沒有聽見鬧鐘的聲音。

“悠,起床了。”叫醒他的,居然是按時作息的穹。

洗漱完了以後,悠走到了廚房,看到了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穹。

穹身無片縷,似乎昨天被知曉的事情是她的束縛,她從此便可以大大方方,無所忌憚地展示着自己的嬌軀了。

悠看着穹的轉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這一切的變化,都是自己造成的。

“吶,穹······”

“誒?”

“要不要,逃學······去遠方的什麼地方。”

“為什麼?”

“為什麼······”悠苦笑出聲,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今天的學校。

“就因為被看到了?”少女滿不在乎地說道,隨後在悠震驚的表情里施施然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又沒什麼大不了的,根本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啊。”

悠看着穹純真的面龐,他才意識到少女是認真的,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蹉跎了許久,等到了平時大家集合上學的地方,那個地方卻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

“沒什麼人呢。”穹不滿地看了悠一眼:“都怪悠磨磨蹭蹭的。”

“······我不是故意的。”悠低下頭,意味深長地喃喃自語道。

兩人走在清晨的公路上,或許是過了高峰期,周圍空空蕩蕩的,顯得十分寧靜,無論如何跑跳,甚至高歌一曲也沒有人會回應或者抱怨,像極了被世界隔離到了一邊,所有的風土人情,山水,都和兩人沒有了關係。

到了學校,做好覺悟,拉開教室門的悠卻被裡面的場景嚇到了。教室里顯得有些空曠,不是因為有很多人沒來,反而除了悠以外所有人都到齊了,但是大家都簇擁在靠牆的位置,將教室中央留出一大片空白,並對着教室中間孤零零的身影細細耳語着什麼。

那個身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驀然回過頭來,一雙因為充血而通紅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悠。

“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帶着審視的意味,亮平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悠的身後。

“誒?”心虛的悠反應有些過激地慌張回頭。

“班長她眼睛通紅誒。”亮平不復平時的弔兒郎當,聲音波瀾不驚地說道:“不管怎麼想肯定都有些內情的吧。”

“······”悠想起班長那個憤恨的眼神,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他不敢去揣測一向正直率性的班長為什麼沒有透露出這件事。

就這樣惴惴不安了一天以後,到了下課之時,想要找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獨自安靜一下的悠,找到了沒有什麼人會路過的垃圾回收場。

“春日野同學。”突如其來,也理所應當地,提着垃圾桶的班長,也出現在了垃圾回收場。

看着情感洶湧的少女,悠知道最終該面臨的事情終於來了,他走向了少女,兩人走到了一個更為僻靜的牆后。

“那個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開門見山地,背對着悠的少女似乎知道壓在少年內心處最大的擔子是什麼,語氣平淡地說道,但是隨後情緒卻又劇烈地波動起來:“但是,以後我再也不會和春日野同學說話了!”

“我一直很喜歡春日野同學,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認真,溫柔又出色的人······”少女轉過身來,本來就紅腫的眼睛又開始不住地滲出淚水:“但是,我覺得這種事實在是太奇怪了!”

“作為一個人,這麼做太奇怪了。”

將好友從自己的生命中割離,的確對自己而言是刻骨的痛苦,但是對於少女呢,那種在友情之上的感情,捨棄它對少女來說更是無上的痛苦吧。但是少女還是那麼地善良,即使被傷害了,也會想要庇護自己的容身之所,所以她選擇了逃避和隱瞞。

悠靜靜地看着少女跑開,心裡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罪惡感,儘管對少女充滿了歉意,但是自己卻沒有人任何辦法去彌補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少女造成的傷害了。

回到教學樓,準備收拾書包回家的悠,看到了門口用複雜眼神注視着自己的奈緒。

奈緒自顧自地走進了教室,靠在空無一人的講台,風透過還沒關上的窗戶,吹得值日記錄冊嘩嘩作響,似乎在書寫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

奈緒側對着悠,彷彿一邊在回憶什麼事情,一邊自顧自地喃喃說道:“我隱隱約約有些猜到了,雖然,我希望是自己猜錯了。”

“對不起。”對於一直十分關照自己,有着複雜感情和依賴的大姐姐,悠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只能說出蒼白的道歉。

沒有任何回應,兩人都知道對方要的並不是這乾巴巴的話語。

“因為我們······一直都是分開的,”對於這個自己內心充滿依賴的大姐姐,悠第一次想要吐露自己的心聲:“闊別許久回到我身邊的穹,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妹妹了······”

“成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纖細柔美的女孩子。”悠似乎陷入了更悠久的回憶:“直到事故發生前,我也以為兩人會以正常的兄妹關係相伴彼此,直到永遠,但是當兩人來到小鎮后,穹寂寞的樣子,穹傷心的樣子,穹需要保護的樣子,都讓我真的······心跳不已。”

“以前也發生過許多事情,每每都會讓我非常在意······雖然那個傢伙很不坦率,正因為如此,當她的的確確需要我的時候,依靠我的時候,才會讓我如此······怦然心動。”

“想要去守護她。”

這個答案顯然讓奈緒不能滿意,因為他所做的事情,反而像是在傷害穹作為一個正常活在社會裡的人的人格,奈緒甚至帶着怒氣轉身,第一次有了想要質問和責罵的衝動。

“但是!她是我妹妹啊!”比她更快出聲的是悠,少女轉過來的眼睛正好對上了悠的,她看到的是什麼,是害怕失去的恐慌和糾結,像極了面對危險時還想保護自己食物的小獸,面對無力抵抗的外力只能故作兇狠地立起全身的毛,做些微不足道卻又僅能做到的控訴:“但她是我妹妹,所以不能跨出那一步······我總是這樣想的。”

“所以,我嘗試過另外一段戀情······”

這句話,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這對於兩人來說都是複雜的過去。

“真的十分對不起。”腰彎成了九十度,悠不敢去看少女的眼睛,但是對於一切的對待他都坦然接受了。

有的時候,旁人總是會指責別人不懂與命運抗爭,並把那些接受悲慘命運的人稱作失敗者,但是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並不知道,在漫長歲月里的一次次選擇,終究會匯聚成讓本人都無法抗爭的大勢,終究會把最後僅存的一些理智和鬥志給淹沒。

真的,可以責怪眼前的少年么?是上蒼曾給了他誤無上的幸福,還是社會給了他們多少的寬容呢?

少女走到少年的跟前,看着少年充滿覺悟卻又惶恐不已的身軀微微顫抖着,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真是不太順呢,最近······”少女留下了這柔和的話語,然後離開了教室。

聽到這溫柔的語氣,少年不由得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