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佳小姐!”遠處傳來隱隱的呼喊聲。

平野家不是應該在相反的方向么?

“初佳小姐!”隨着急促的腳步聲,呼喊的聲音似乎漸漸靠近了。

不要跟過來啊,為什麼要抓着我不放呢?

“初佳,小姐。”聲音不再是氣息悠長地呼喊,而是短距離追趕衝刺后的微微喘息,伴隨而來的,是一股肌體仿若能夠感受到的,比暑熱更燥熱的男子氣息,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地跟隨着。

幽幽輕嘆,初佳停下了自己一直默默加快的腳步,似是認命般轉過身來看着追上來的男子,平野厚白皙的額頭因為奔跑的緣故而泛着紅暈,在悶熱的天氣里一路地小跑,已經讓他的臉頰微微見汗。

“那個,”見到初佳終於停下身回應了自己,平野厚升起一瞬的欣喜之情,不過初佳的眼神是那般地深邃,讓他原本昂揚的語調轉變成了喏喏地語塞。

“你,不要緊吧,大家都很擔心你。”

看着生硬地裝作若無其事的平野厚,初佳莫名升起淡淡的煩躁。

吵死了······

如果是以前的話,自己肯定又會因為這兩三句話而沾沾自喜吧。

現在想想,真覺得這種試探着止步不前的關心真是太廉價了,

如果經歷過束手無策的情況,大概就會理解,被不想面對的事物不斷糾纏上來,雖然沒有辦法還是不得不面對的生無可戀的無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辛辛苦苦把頭埋好的鴕鳥,然而現實就拿着小鞭子不斷地敲打你暴露在外面愚蠢的臀部,嘲笑着你還在地上不斷踐踏你自己埋藏的卑微的自尊心。

專挑脆弱的時候不斷逼近,太狡猾了。看着平野厚人畜無害,還帶着一些局促的表情,初佳在心裡掀起了一陣無力的感覺。

不是不想解決啊,自己已經在改變了,所以······請至少給我一點時間,不能變成一個優秀的人,自己沒有辦法站在你們的面前啊。

“嗯,承蒙大家關心了。”初佳微微欠身道:“讓大家擔心了,抱歉,不過,我沒有關係的,嗯,就這樣吧,先失禮了。”

她,是這樣說呢。

“如果有什麼事情請不要客氣。”平野厚看着敷衍着想要離開的初佳,卻不知道怎麼挽留,最後只能說些沒有營養的客套話:“總之,不要一個人太勉強了。”

初佳的一切反應都體現出她“不想被打擾”的意願,雖然一點緣由都沒問出來,也完全無法放下心來,平野厚也無法做出更多有意義的舉動,索性就試探着告辭了。

“那,下次再見吧。”

一步三回頭地,平野厚還是逐漸地消失在了初佳的視線里。

“嘁。”獨自望着厚離開的方向佇立許久,突然,不為平野厚所知地,初佳的咂舌充滿了自嘲的意味。

什麼啊,還是被發現了啊。像是捉迷藏被很快地抓到了一般,儘管會氣鼓鼓地不服氣,可是當你回過頭來看着自己先前的笨拙表現,也不免會失笑出聲。

其實自從上次作為監護人和小鬼們去海邊之後,差點出現的事故讓一直散散漫漫的初佳像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一般。

自己一向是這般地脫線,無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中,每次因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犯錯,看着自己窘迫的樣子,家主和大小姐反而會出聲安慰,連一向很嚴厲的月山先生,也只會嚴肅地訓誡幾句。

自己每次都只會懊惱和自怨自艾,但是從來沒有下過決心去改變什麼,或許就是因為大家的溫柔縱容着自己的怠惰,讓自己暗暗生出“得過且過也很好”的迷思吧。

可是,生活卻不會這般溫柔,就在悠陷入危險時,作為監護人的自己還自我陶醉在厚君的讚揚中。

驟然地反思,自己維持至今的心安,用以立足的資本,都是建立在別人的施與之上的吧。

如果沒有厚君,自己或許還是會因為別人的一點點讚揚和寬慰就得過且過了。然而現在自己想要改變,想要堂堂真正地承擔別人的讚美,然後站在他的身邊。

不過這個過程或許會有些曲折吧。

果然月山先生的風格還是不適合自己吧,整個剛才營造出來的淡漠的氛圍徹底鬆懈了下來,初佳撓了撓自己的頭,向著宅邸的方向離去。

2.

從鄰鎮回穗見的電車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出門採購的老人,儘管多數人都有老伴陪伴,可是老人們也都沒有什麼交流,熟人之間偶爾對上目光,也僅僅是相互禮貌性地點頭示意,黃昏時分,漸漸步入海平面的夕陽,將她的餘暉從車窗柔和地灑進來,將安詳的車廂染成暖暖的橘色。

這列略微顯得有些老舊的支線電車,滿滿地載着一車——大概可以稱之為慈祥的東西,悠然中略顯乏力地,在同樣經歷滄桑的軌道上馳騁着。經過枕木時的顛簸,讓人感受到了一絲上了年紀的顫顫巍巍。

初佳小姐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秀氣的眉目間透露出奔波的疲憊,略微頹然的樣子卻也讓她很成功地融入了着平靜的氛圍,雖然今天奔波了很多地方消耗了她許多的體力,但是機體因為長時間運動而釋放的亢奮激素讓她沒有感到絲毫睡意。

盂蘭盆,也就是東亞民俗中所稱的中元,在日本也是為數不多的重要節日了,而渚家作為當地的望族,每逢重要的節日時總是會和其他名門有很多地交際。

當然,只有一些很關鍵的實權人物,渚先生會帶着妻女,穿着考究的和服親自上門拜訪,順便會進行夾雜着寒暄的交流。而更多的出於禮節性地問候,大多都是由傭人幫忙跑腿,送上一份很體面的禮物,然後再把主家的回帖帶回來,這樣就算是維持了一份聯繫。

這也順帶讓初佳小姐的中元也變得忙碌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和鄰鎮的家族交際不深,初佳小姐一個人就要負責拜訪整個鄰鎮的人物,雖說送上的都是意義大於價值的小禮物,但是奈何太過分散的原因初佳幾乎跑遍了整個鄰鎮。

初佳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與肉體上的疲倦相比,精神上的緊繃才是最讓她感到疲倦的。最近試圖在自己的人生風格上尋求突破的她,因為缺乏目的性而引來了諸多冒失的事情,猶豫不決導致的千變萬化的風格和反應,讓渚一葉擔心起她的健康來,關切地詢問她是否是太累了,需不需要休息。

實際上今天也是一樣,自己也變得神經質一般,因為擔心自己又在工作上犯錯而乍乍驚驚。

“······乃木坂小姐有乃木坂小姐的想法吧。”在這次的任務出發前,一向嚴肅地月山先生用着一如既往的淡漠語氣對自己說道:“對於我們年老的人的想法,也有無法認同的地方吧。我自身,不改變不行,這樣的想法也有。”

“不,我沒有那樣······”初佳被嚇了一跳,用微不可聞的聲調否認道。

“乃木坂小姐。”月見先生一成不變的淡漠語氣驟然多了一絲嚴肅,連被說教慣了(這似乎不是指的驕傲的事情)的初佳也不有地被嚇到精神一振。

“是的!”

“您很年輕,我對於,嗯,您這樣的年輕人的那種快活隨性,是覺得非常好的,我相信您的那種活力,一定會將您引導到良好的方向上去。”月山先生清了嗓子,隱約間似乎夾雜着一絲嘆息,這在他一向波瀾不驚的語氣中顯得尤為刺耳和不可思議。

“但是啊,未來,是從過去中創造的,是與現實相連之物。只有這樣是無法成立的······”

初佳微微一怔。

拿着自製的各種道具假扮魔劍士或是魔法少女,英文從來沒得過優而突然熱衷在眾人面前看英文原版莎士比亞全集······類似如此,每個人的過去總有或多或少因為年幼無知,而造下讓日後覺悟了的自己感到羞恥而無比想挽回的過去。

隨便想想自己曾經的黑歷史,多少人羞恥得在地上打滾,恨不得和以前傻傻的自己一刀兩斷。

自己以前也是那麼地單純,“單純”這個詞不見得是一味地褒義,至少放在一個成年人的身上或多或少會有一些諷刺的意味,年幼的小鬼哪裡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環境里,不需要面對生存的壓力,明明是那麼地弱勢,反而可以心安理得一味地接受着善意——無論來自於自然還是社會。他們需要考慮的東西,吃,玩,為什麼······從成年人的角度來看,真是少得可憐,少得令人羨慕。

然而作為成年人的自己,卻反而還沉醉在所謂的單純中,沾沾自喜。

印象中月山先生應該滔滔不絕地講了很久,但至於大部分的說教,大多都被初佳小姐的記憶自動略過了,可就直到這平淡的一句話,卻在如此祥和的氛圍里攪得初佳心緒不平。

“穗見站到了,穗見站到了。”車廂里響起了列車長亘古不變的機械語調,讓微微有些走神的初佳意識到已經回到自己棲身的小鎮了。

真是奇特,明明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可以大腦卻沒有收到一點訊息,那麼突兀地就到達目的地了。

稍微檢查了一下周圍自己有沒有落下隨身的物品,初佳混入老人們的行列,向著車門處走去。

“初佳?”快要從陳舊的檢票口離開時,一聲混雜在吵雜的聲響中微不可聞的呼喚,如同電流般讓初佳渾渾噩噩的精神如同痙攣了一般。

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初佳猛地轉身,隨身的手袋隨着手臂猛地砸中了一旁的老婆婆,讓周圍的人嚇了一跳。

“啊,不好意思!”初佳連忙手忙腳亂地攙扶着老婆婆。

“什麼啊,原來是初佳啊,啊哈哈哈,下次注意一點啊。”周圍的人一看是初佳,像是本能一般地釋然一笑,連老婆婆也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微笑着離開了。

初佳獃滯在原地,原來那些寬容的微笑現在卻讓她的心中沉悶不堪。

原來是初佳啊。原來是初佳,所以一切的行為都有可以被原諒,都可以被習以為常。

沒有一個人把自己當成同樣的成年人,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而自己。

“沒事吧。”在初佳低着頭時,聲音的主人似是關切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初佳抬起頭來看到了那張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臉,可是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動難平。

“是你啊,安曇君······”沒有驚奇,甚至沒有一次開心,初佳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卻如同一陣嘆息。

3.

初佳從車站門前的自動販賣機里,拿出了兩罐飲料,冰鎮的易拉罐讓她的心情微微平復了一些,她才驚覺自己的手心裡已經是汗涔涔的了。

“謝謝。”安曇接過飲料喝了一口,發出了愉悅的嘆息:“啊,你還記得我喜歡紅豆湯啊。”

“啊?”初佳看着手裡同樣的紅豆湯愣了一下,隨後用複雜的眼神看着笑得很燦爛的男子。時間稍稍增長了他的頭髮,也在他的上唇和下巴悄悄蓄養起了鬍鬚,初佳不知他遠走都市時發生了什麼,讓因為喜愛洋溢青春而離開她的男子沒有將顯老的鬍鬚剃掉,反而精心地修剪了,和愈發深刻的法令紋顯得相得益彰。

闊別重逢,聽起來是多麼令人欣喜的事情啊,可是本該很熟悉——也確實很熟悉的臉,卻讓初佳感受到了一種近在咫尺,卻仿若相隔了很長很長的時光的空洞感。

最後一次見到安曇,也是在這個車站入口前的售賣機前,那是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就在小鎮上的年輕人們大多選擇了子承父業時,眼前的少年卻義無反顧地想要去到都市闖蕩。

他預定離開時奧木染下了一場雪,他仰着頭看着厚沉沉的雪雲,夾雜着雪花的寒風吹得他的臉微微發紅,呼嘯着撥亂了他的劉海,他的眼神那般不羈,像一匹肆意奔騰的自由的小馬駒。

儘管內心的情感抗拒着事情的發展方向,可是卻又缺乏表述的立場。一直無憂無慮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感情方面的壓抑,那種大大咧咧也不禁顯得局促而違和,最終還是回歸了沉默不語。

安曇將最後一口溫熱的紅豆湯一口氣喝完,隨手扔向了相隔不遠的垃圾桶,厚實的手套似乎阻隔了手感,易拉罐碰到了垃圾桶的邊緣,發出清脆的響聲后陷進了路邊深深的積雪。

“差不多到時間了,謝謝你來送我。”安曇拉着行李箱,回頭看着一直低着頭的初佳:“怎麼了,安安靜靜地,這和你平時的風格不像啊。”

“······”初佳依舊盯着手裡捧着的紅豆湯,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時飄進易拉罐的開口,讓一開始微微冒着的熱氣也逐漸冰冷下來。

“那麼,我就先走了。”看着少女低落的神情,安曇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那個······能不能留下來。”初佳依舊低着頭,但是突然出聲道。

“怎麼現在還說這種話。”安曇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過頭來。

因為捨不得。心中的情感那麼地清晰,可是初佳卻說不出口,雖然兩人在高一時就確定了戀人的關係,但這說到底只是自己的意願罷了,就算男友考慮女友的心情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當別人已經做出決定后,還以此脅迫別人放棄的話,初佳依然說不出口。

“哦對了,下個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吧。”安曇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從行李箱里拿出了一個布偶熊,走過來放在初佳的頭上。

“生日快樂,提前的。”安曇輕輕笑道:“想我的時候就抱抱它吧。”

“我,會回來的。”

初佳抱着布偶熊,一直注視着安曇走進檢票口,登上了離去的列車,飛雪無心地堆積,撫平了他離開時的腳印。

儘管還有萬般不舍,但是看到他野性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終究不該阻止,也無法阻止。

初佳默不作聲地上前,撿起了被積雪覆蓋著的紅豆湯罐子,將它扔進了垃圾桶里。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