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然在海邊出了一些狀況,但是好在沒有人遇到危險,一眾人在嘻嘻哈哈中也逐漸忘卻了緊張與不安,終究是開開心心地回到了奧木染。

當然,初佳似乎有些例外,雖然表情不再像和平野厚獨處時那般難看,但是總的來說和去的時候那個大齡兒童不一樣了,多了些,嗯,沉穩疑惑戰戰兢兢。

總而言之,經過了海邊之行這一鬧,隨着中元將至,暑假最終還是臨近尾聲了。

“料理么?我知道了。”平野太太用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回應着電話:“那麼,晚飯的時候送到就可以了么?嗯,飲品需要一同送來么?是,我知道了。”

“有什麼事么?”剛從門外澆花回來的厚好奇地問道。

“啊,厚。”平野太太慈愛地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兒子:“沒什麼事,慕笙大人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那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么?”平野厚急切地出聲,像是神經質一般乍起。

“啊,是······”平野太太雖然有些驚訝於兒子的急切,但很快她就重新恢復了溫柔的神情:“我知道了,那麼就拜託你了,一會兒就將食物送到叉依姬神社去吧。”

“是,一會請叫我,我先回房間了。”似乎也是感到了自己的異樣,平野厚撓了撓頭,轉身上樓了。

“厚。”平野太太走到樓道樓,抬頭衝著那個不再纖弱的背影喚道。

“還什麼事么?”平野厚露出一個自以為很讓人安心的微笑。

“······”平野太太看着孩子的笑容,微微楞了一下,想說的話不由地咽回口中。

那自以為讓人心安,卻又缺乏底氣的笑容,簡直就像是涇渭分明的分界線一樣,隔着溫情難以傳遞過去的鴻溝。

自己的孩子變了,平野太太當然知道,更有主見,更沉穩······

也更陌生了。

當年在丈夫剛剛從自衛隊退役,兩人用繼續在丈夫的家鄉小鎮奧木染建了一座房子,眼看着農家閑適的生活就這樣慢慢地度過了,可是厚卻得了很重的急症。如果經歷過重大變故的人,都會知道,當你因突如其來的意外而猝不及防時,整個人下意識都投入為解決這個問題而奔波,已經沒有心思去考慮其他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啊,自己和丈夫到處籌款借錢,那是的心境,可以說是從未有過的清醒——一切能想到的辦法都一條條地推理了,也可以說是從未有過的茫然——現在想起當時那種投入,甚至感到像是在夢中度過的一般,一切的情感活動都沒自己強制地壓制下來了,簡直如同機器一般不知疲倦地奔波着。

可是丈夫的朋友大多是軍人,本身也沒有什麼積蓄,自己周圍也沒富裕的朋友,就算是沒有顧及以後生計的,把夫婦所有積蓄建成的房子待售了,也湊不夠所需要的醫療費。

可是命運就是這般的耐人尋味,有一天,當自己疲憊地從鄰鎮的醫院回到家裡修整時,一直很熱心提供幫助的春日野老奶奶叫住了自己。

“啊,平野太太,你回來了啊。”老婦人有些心疼地嘆息道:“看上去很疲憊呢,也請務必保重身體啊。”

“啊,謝謝您的關心了······”平野太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本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自己最美的時候美麗的容顏卻充斥了焦慮和疏於修葺。

這樣啊,自己的疲憊已經到了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地步了么?平野太太搖了搖頭,可是自己卻沒有這種知覺,或者說還不能有這種知覺,等到自己也意識到時,一切都太遲了。

“一直以來都承蒙您關心了,我還有事······”正當平野太太想要離開時,春日野夫人卻叫住了她。

“平野太太,請到府上坐坐吧,今天我的一個老朋友回來了,也許她可以幫上你的忙呢。”

就這樣,自己遇到了現在的主家,本來只想着說能得到一點幫助就好了,可是杜國誠大人聽說了自己的遭遇以後,表示願意用異常優厚的錢買下自己的房產作為改建,條件只是想去看一眼孩子。

將杜大人帶去病房的路上,自己是忐忑不安的,甚至握住了丈夫的手尋求一絲安心,卻發現丈夫的手裡也都是汗。

“請放心吧。”老人出來后這般說道。

一瞬間,像是被擠壓到極限的水管最終崩裂了一般,自己和丈夫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哪怕一秒,淚水便從淚腺肆無忌憚地湧出,只來得及用手捂住想要哭喊出聲的嘴。

一對前一秒還堅強得為人稱讚的父母,下一刻就哭得像兩個傻傻的孩子。

看着病床上已經虛弱入睡的兒子,平野太太心中嘆息一聲,原來自己也不是無懈可擊的堅強啊。

或許是因為差點失去過,所以自己和丈夫對厚的管教也很寬鬆,他的意見我們也很順從。

“母親,”原本有些內向的兒子,有一天雖然眼中有些猶豫,但是還是堅定地告訴了自己他的想法:“我要去東京上學。”

就這樣,自己和丈夫也沒有阻止,才剛剛小學畢業的厚,就獨自去了東京。

現在想想,當時的決定真是大膽,但厚也沒讓平野太太擔心,無論是學業還是社交,他都寄回了優異的成績。

唯一有些擔心的,是自己有些難以猜透兒子的心思了。

這算是做父母的通病么,對於脫離控制的子女都會心存不安?平野太太笑了笑,讓樓道上的平野厚有些摸不着頭腦。

“算了,就這樣吧。”像是喃喃自語般,平野太太低聲說道,隨後對着厚說:“無論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和父母交談哦,我們一直很愛你啊。”

突如其來的肺腑之言,讓厚有些不知如何回應,然而平野太太則是無所謂地露出了寬和的微笑,然後便去廚房開始料理了,卻沒有看到厚握緊了自己的手。

默默低着頭,看不清面部表情地,平野厚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2.

隨着盛夏的遠去,太陽不再像青春開放的青年目光一般火辣辣地侵犯人的皮膚,轉而變成了鄰家啰嗦大媽無處不在的熱情,雖然沒有了晒傷的危險,但是那慢慢消耗人精力的悶熱着實讓人心煩意亂。

這或許是平野厚提着食盒而一邊心不在焉地踢着路邊小石子的原因吧,當你和路邊的小石子過不去時,大腦里不是空空蕩蕩的無聊,就是滿滿當當的心事。

“我們一直很愛你,么······”無力地嘆了口氣,平野厚有些幽幽地呢喃道:“就是因為如此啊······”

就是因為如此,才會有怎麼都還不清的罪惡感啊。

“平野君?”繁複的思緒被一聲呼喚打斷,抬起頭來,平野厚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之中到了神社的山腳。

看到初佳的一瞬間,平野厚的心裡突然莫名輕鬆了許多,下意識地想上去交談,可是與以往的歡快稍顯不同,初佳的臉色是陌生的平靜和彬彬有禮。

“初佳······小姐,午安。”平野厚最終還是收斂了輕鬆的神態。

“午安,平野君。”初佳小姐微微行禮說道:“看樣子我們都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出來的呢。”

“是的,差不多也要開學了吧,差不多有些也該開始趕作業了。”平野厚看着初佳手中相同的食盒,不經莞爾:“以前不也是這樣么,暑假裡每天都想着如何玩,學生們都成群結隊地野,到了快要開學時,才會一窩蜂地聚在一塊開始學習,甚至連吃飯也顧不上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神社的階梯上,平野厚有一句沒一句無心地回憶着以前相似的經歷,這個小鎮上,年復一年地重複着同樣的故事,一些人走了,成長起來的人自然而然地傳承頂替了他們的位置,做着同樣的傻事;當他們懂事了,成長了,又會自然而然地離開,新生代又會自然而然地補上來······來去之間,世代就這樣更迭了,人也收穫着各自不同的人生。

環境就是如此地平靜,甚至有些乏味地一成不變,但是人卻不得不應對成長而蛻變,甚至有些時候不得不捨棄原本很在意的東西,比如執念。

不知不覺地,兩人來到了神社側殿。

“啊呀,大小姐,不要這樣絕情呀。”亮平死纏爛打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

“請,請不要說讓人誤解的話!我對中里前輩沒有什麼情誼吧!”

“呃,每次到了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都這麼堅決。”

“才,才沒有!不如說中里前輩那個叫做什麼‘需要幫助’啊。”

“怎麼了,請教學習不就是請求幫助么?”亮平有些不滿地說道:“而且,為什麼我們在性命攸關地補上進度時,為什麼周圍要有那麼悠閑的人啊。”

“誒?在說我么?”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圍觀的我,因突然被亮平提到顯得有些錯愕:“我只是在看書而已啊。”

“自己先把作業完成了,然後悠哉地看課外書,真是狡猾啊,沒義氣。”

“呃,我的作業也是自己努力做完的好吧。”

“所以啊,感到輕鬆的話就幫助一下兄弟啊,慕笙尼醬大人~”亮平學着瑛,用很噁心的膩歪語氣說道。

“沒有拿着作業抄的‘幫助’!”認真嚴謹的大小姐受不了亮平的捉弄正準備暴走,突然注意到了門口出現的兩個人影而停滯了一下。

“嗯,看起來氣氛很熱切呢。”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場景勾起以前的回憶,平野厚感到有些有趣地調笑道。

“啊,平野前輩,初佳小姐······”被看到了粗魯的一面,大小姐似乎顯得有些局促:“失,失禮了······”

“不,是我們打擾了。”還沒等到其他人有什麼反應,初佳小姐用異於尋常的語氣說道:“您吩咐的甜品和飲品已經送來了。”

“誒,慕笙大人要的料理也送來了。”初佳莫名其妙地公事公辦的態度,讓平野厚有些詫異,隨後也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了我。

“嗯,謝謝你了。”渚一葉展露出很有教養的微笑,從初佳手裡接過了食盒:“一如既往的精美呢,初佳小姐的手藝。”

“唔,難道說這些精美的點心都是初佳小姐做的?”悠有些震驚地看着食盒裡,如同甜品店中要拿出來展示的精美點心,下意識地感嘆道。

“雖然初佳小姐很年輕,但是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傭人了呢。”

“謝謝您的讚美,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辭了。”彷彿周圍讚揚的活躍氣氛和自己無關一樣,初佳小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用嚴謹的語氣告辭了。

“呃,那麼就,一路小心······”

注視着初佳離開,眾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出了迷惑。

“那麼,我也先告辭了。”平野厚倉促地行禮后,追了上去。

她可是初佳啊,馬馬虎虎,時不時說些天然呆的觀點,然後無力地辯駁一下別人的戲弄的,冒失又歡脫脫的女僕小姐啊。

作為一個女僕的標準,初佳今天端莊穩重的態度無可挑剔,可是卻與平時親切活潑的大姐姐,相去甚遠了,甚至讓人有些擔心。

“呃,他們不會是吵架了吧,從開始到現在都沒見到有什麼交流。”亮平低聲議論道。

“嗯,不知道呢,總之心情不是很高興的狀態就是了。”

“不過似乎從海邊回來之後初佳小姐的表現就開始很可疑了,大小姐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呢?”

“誒?我?我不是很想去深思別人的隱私,不過······兩人從來都沒有表示有什麼親昵的關係啊,我們這樣胡亂地猜是不是不太好。”

大小姐有些猶豫,但是還是擔憂地說道,雖然平時有種凌然高貴的淡泊氣質,但是其實還是一個很關心他人的善良女孩子呢。

“唔,肚子餓了。”我打開了厚送來的巨大的食盒,看到裡面精美的食物,不由得出聲讚美道。

“唔,慕笙不覺得好奇么?”亮平看着突然改變話題的我。

“我微微一笑,放下了一直在看的書,將天婦羅和壽司分發給大家。

夏風突然吹進房間里,將我的書吹得呼呼作響,封面翻起來,是《人間失格》。

太宰治曾經說過,愛是一定存在於世上的,一定存在,無處尋覓是愛的表現,是她的表達方式。

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有什麼值得好奇的呢?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