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活到十九歲,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大學第一次和男生來遊樂園這種浪漫的地方,竟然是為了監視別人,並且屁股後面還跟着一個奇奇怪怪的大叔。

歡樂谷十點鐘開園,我們來早了,三個人坐在大門外廣場上的小賣部門口等了半小時才等到它開門迎客。這麼早出門,原本是凌越為了留充足的時間給我,好讓我找到約瑟夫他們小區在哪裡。現在我們早早地到了遊樂園這邊,其實也沒什麼壞處,因為按照凌越的估計,這邊沒有什麼商場和步行街,先生他們肯定是吃了午飯才會過來。

所以,趁着上午人不多,我們甚至還可以抽時間玩一會兒。

“等等……”當我們三人過了檢票閘機,走到園內廣場的時候,凌越指着廣場周圍的長椅,對跟班大叔說,“我們今天是來堵夏侯子虛的,所以最好還是得有人在門口守着,你說對不對?”

“呵,要不是你和那夏侯寡婦關係密切,在下才不會這麼不識趣地打擾女王的雅興。”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呀。”

我嘲諷着,面無表情地鼓了鼓掌,然後便撐起遮陽傘,徑自往前走了。

這個遊樂園正門的海拔比園區低很多,從進門的小廣場進入園區,需要搭乘兩部坡度很大的自動扶梯,也算是c城特色吧。當第二級扶梯將我一點點運上坡頂,就能見到純白色的摩天輪漸漸升上地平線,接着便是遠處五顏六色的遊樂設施,咋一眼看去就像海港里停滿了花花綠綠的船舶一樣。

而這個少年在陽光下的山崗上,與我一同極目遠眺。他琥珀色的雙眸中,閃閃發亮的,究竟是什麼呢?

“凌越……我剛才就想問你……”

我被他溫暖的手掌牽着,從摩天輪的艙門內跳下來,開口問道,

“你是不是……喜歡白若蘭啊?”

“誒?”他憨憨地撓了撓頭髮,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我以前……”

“這位弟弟以前追過你,你居然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啊~”等在門口的跟班大叔搶過他的話,迎面向我們走來。大叔的鷹鉤鼻紅彤彤的,順手將一團餐巾紙扔進垃圾桶。

這個回答其實並不令我感到意外。

我早該知道,世界上確實有好人,但不會這麼容易被我碰上。

“我不是白若蘭。”我當即甩開了凌越的手,嚴肅地道,“你們兩個都聽見了嗎?我沒有失憶。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們和她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好嗎?”

“什麼??”

大叔驚呼着,疑惑到打了個噴嚏,一看就是老鼻炎患者了,難怪白若蘭叫他餐巾紙呢。

“我說,我不是白若蘭。”我加重語氣,重複一遍道,“我是秦夕銘,被白若蘭用幻術調換了相貌。我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當著夏侯子虛的面揭穿她,聽明白了嗎?”

大叔面露憂愁,不再與我交談,轉而對凌越說道:“她怎麼還是一直把自己當成那個小女生啊……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啊……”

聽到這裡,我的心裡特別慌張,因為這個大叔對整件事情的理解,不正和先生一模一樣嗎。白若蘭常年醉心於幻術,在千百種人格的轉換中不慎迷失了自我,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因此,在他們眼裡,我就是一個走火入魔的幻術師,苦戀先生而不得,於是代入了虛假的人格以求心裡安慰。

我忐忑不安地一同望向凌越,害怕他會得出一樣的結論。畢竟從昨天到現在,他是唯一一個相信我是秦夕銘的人啊。要是連他也被帶偏了,我就真的遊戲結束了。

“是或者不是,現在並不重要吧。”

他用來回應我的,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等他們來了,自然會真相大白的。你還是別想太多了,趁這時間多玩一會兒吧。”

是啊。我在心裡暗暗地想到,也許這將是我做為秦夕銘而存在的最後的時光了。

園內遊客不多,我們把幾個大項目玩了個遍也沒有用太長時間。凌越這傢伙特別逗,別人坐在過山車上都扯着嗓子尖叫,就他一個人全程一直笑個不停,帶得我也跟他一塊兒笑起來,這就導致了出口處大屏幕投放的遊客照片里出現了兩個特別醒目的、沙雕的笑臉。

我在屏幕前看照片的時候,臉都笑僵了,吐槽他說:“你到底為什麼笑啊!”

“因為你很搞笑啊!你看看你自己!”他指着照片上的我,忍不住又笑起來。

我看着照片中這個白髮的女人,卻覺得非常陌生。所以他想買下那張照片的時候,我阻止了。他不甘心,就拿手機偷拍,拍到的估計都是我一臉不情願或者翻白眼的鏡頭——無所謂了!反正暴露在直男死亡鏡頭下的這張臉又不是我的臉。

至於別的項目,比如說鬼屋什麼的,就很沒意思了,因為在去之前他明明說的是自己會害怕,還叫我不要嘲笑他,可等到我們進到漆黑一片的屋子裡的時候,他卻表現得完全沒有一絲害怕的樣子,或者說他本人簡直比鬼屋的NPC還要可怕——他的眼睛,會亮!果然不是人類嗎!更加無趣的是,對於一些突然跳出來嚇人的裝置,他會非常警覺地下意識攔在我身前,抬着手好像隨時準備應對敵人的攻擊一樣。反倒是大叔超級配合的,和NPC一起嚇唬我們兩個,玩得不亦樂乎。

這個大叔其實也挺可愛的。過山車、大擺錘那些項目他是拒絕的,理由是帽子會被風吹掉。說到帽子,他一身花里胡哨的打扮讓好多不明真相的路人以為是cosplay,動不動就有人來找他合影,甚至還要邀請我入鏡。

等我們出園吃了個午飯回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我現在這一副紅瞳十分脆弱,在陽光下刺痛不堪,幸好大叔的西裝口袋上別了墨鏡,不然我真的沒辦法和他們一起在門口等人了。

我們三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因為我要打遮陽傘,我便自覺地縮在扶手邊的角落裡。我邊上是凌越,凌越邊上的大叔時不時要溜達一會兒,回來的時候總給我們帶各種各樣的小吃。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大叔的時候,是約瑟夫剛剛破了幻境,我以為萬事大吉了,結果被大叔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上次他走之前還說了什麼來着?我記得是——

“沒有下次了,夏侯未亡。”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結合白若蘭的所作所為,總覺得自相矛盾呢。

“哎,大叔,”我拿着凌越的手機下載遊戲的時候,閑着無聊,問道,“你幾歲了?”

他咬着可樂杯的塑料吸管,向上翻了翻眼珠,說:“在下的年紀……好像快四十了。”

“喔,那你和凌越差不多。”我又問,“那白若蘭幾歲了?”

“三十七。”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為什麼突然這麼在意年紀啊?”凌越問我說。

“啊……遊戲在下載,我好無聊,隨便問問。”我把手機拿給他看,吐槽說,“我感覺等它安裝完,你手機都要沒電了……”

“你最好還是留10%的電吧,萬一有什麼事可以應急。”

“你說我要不要給我自己手機打個電話?”

“你手機不是在白若蘭那裡嗎?”

凌越此話一出,引得大叔疑惑連連,我也懶得向大叔解釋,直接回答凌越說:“我想知道他們到哪兒了。要不然你去套套話?”

“還是算了吧。萬一夏侯起了疑心,不到遊樂園來了,你不就白等他一天了嗎。”

“說的也是……”我無奈地說,“大叔,你們狂蜂隊有沒有什麼定位設備啊,能不能查到他們在哪裡啊?”

“你才是狂蜂隊的隊長,在下並沒有發號施令的權力。”大叔微笑道。

“那……”我想了想,問,“要不然我出面跟大家說一聲現在由你來代任隊長?你們平常是怎麼聯絡的?唔……既然要發通知的話,乾脆就說我退休不幹了吧,這樣的話大叔你也不用跟着我了,你們覺得呢?”

“在下為你盡心竭力,跟職位沒有關係。”

大叔忽然一本正經地起身,又像在輕軌上見面的時候一樣,向我脫帽行禮,讓我的心裡一時間五味陳雜,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如果我真的是白若蘭就好了。

“來了。”

凌越突然用胳膊肘頂了頂我。我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大叔也一起用眼神示意我看向入園閘機處時,我的墨鏡中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形,我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起來,朝着自己劉海吹了口氣,緩解緩解緊張的情緒。

“別怕。”凌越的笑容依舊是陽光一般的溫暖,“不論結果如何,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