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了之前的經驗教訓,我估計我這樣跑過去,先生又是看不見我的。看他們恩恩愛愛的樣子除了把自己活活氣死也沒什麼別的用處。我拍了拍混亂的腦子,蹲在路邊上想了一陣。既然上次我能跑出去,這次說不定也可以,然後就可以找約瑟夫來幫忙了……

想到這裡,我輕飄飄的左手就提醒了我一件糟糕的事:我的手機被她搶走了,並且,我記不得約瑟夫的電話……

思索再三,我決定去蝴蝶山碰碰運氣。

當我從昏暗的馬路上走到校園內時,我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因為我總能感受到路人異樣的眼光。

也就是說……他們能看見我?難道我已經走出結界了嗎?可為什麼我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呢?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腦子亂成一團,恍惚間已經走到了操場。今天的天氣不錯,操場上很多人,或是散步、或是運動,熱熱鬧鬧,只有我是一個遊盪的孤魂,被晚風輕撫着白髮。說實話我真的挺羨慕她這發量,及腰的大波浪卷,罩在身上還挺暖和。我快步穿過歡樂的人群,一點點靠近內操場的角落,那裡有一條上山的步道,幽幽的路燈隱藏在枝葉間。

以前和連淺歌路過這邊,總覺得氣氛怪陰森的,光線昏暗,步道的標牌都被時間侵蝕得污濁不堪,不是很懂那些情侶為什麼要在這裡約會。而我現在卻只覺得這裡遠離是非,讓人安心。

也許那些來這裡約會的小情侶也是這麼想的吧。我看路燈邊的長椅上就坐着一對。但路過的我好像打擾了他們的清凈,惹得兩人齊刷刷地抬起頭看着我——

等等,這兩個人不是連淺歌和我叔劉浩成嗎?連淺歌還把電話舉在耳邊,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

“你們怎麼在這兒啊?”

我問了一聲,讓這二人的神情變得警惕起來,我不安地攥着衣裙,趕緊解釋道,

“我是秦夕銘啊,小連,笨蛋劉浩成,你們……”

“喂?哦哦,沒什麼,就是有個白頭髮的女的……”連淺歌甚至不等我把話說完,就繼續和電話那頭的人說起話來。眼中滿是警惕,眉頭緊皺,連連往後靠。

果然不能相信嗎……

雖然我大概料到會是如此,可這事情確實發生了,我心裡還是一陣難受,問到:“你們……不是吧……要怎麼樣你們才相信我?”

“那……”連淺歌把電話遞到我手裡,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他要跟你說話……”

“誰?”

“你自己接電話吧。”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了眼手機屏幕,顯示着“夏侯子虛通話中”的字樣,心裡愈加地忐忑。我知道我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和以前差別還是挺大的,但或許先生可以從語氣中判斷真假呢……全國十幾億人他都能找到我,這點難度應該不會難倒他吧……

我將電話湊到耳邊,焦急地說道:“喂喂?先生!我……”

“下次別讓我看見你,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不是啊……我不是白若蘭!喂?”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讓我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當頭一盆冷水。但我不願放棄,仍舊努力思索着點醒他們的辦法,我說:“是幻術啊……拜託,你們真的連我都認不出來嗎?”

“哼,瘋女人……”

劉浩成一聲冷哼,伸手搶回了我手上拿着的手機,然後對我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起身準備離去。

“你們去哪裡啊……”我着急解釋,問道。

“我侄女被夏侯救了,你的計劃落空了。”他對連淺歌招手道,“走了,我們去看看。”

“這女人是不是真的瘋了……”連淺歌快步跟了上去,小聲說道。

我站在原地,看着我小叔和我閨蜜越走越遠,直到淹沒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了,才愣愣地轉過身,面向黑暗的林間步道,深深地嘆息。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沒有關係,我還有辦法,這樣我才有動力邁開腳步,孤獨而又寂寥地前行。長發上落了枝葉,裙擺上沾了泥漬,腳底被碎石割的生疼,我到底也沒有放慢步伐。我已經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那個少年的身上,甚至不敢去想萬一和如果,不然我真的很可能會崩潰得大哭,自暴自棄原地等死。

我的腳步匆匆,驚動了林間棲息的生物,耳畔不斷有樹葉晃動的響聲,好像是什麼怨靈要從身後的黑暗中伸出利爪來,將我這本不屬於陽間的幽魂抓回地獄裡去。我越跑越快,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樹林,攀上竹間的石板路,身旁燈火通明的圖書館,坐滿了為學業奮鬥的同學——我本該也是他們的一員,然而現在,卻成了荒山野嶺的孤魂野鬼,就連山頂的兩排舊樓房也沒有一絲熱鬧可以分享給我。

這是學校早年留下的家屬樓,現在住的都是老人家,這個點基本上都已經睡下了,只有一盞銹跡斑斑的壁燈垂頭喪氣地在寒風中搖晃不停。

“凌越……”我氣喘吁吁地四處張望,“凌越……你在哪裡……”

圍着家屬樓轉了一圈,我在屋后空地邊的竹林里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佛龕。還好有虔誠的信徒點亮了其中的紅蠟燭,不然就我這個眼神可能找到明天早上都找不到。

“凌越!”我拍了拍佛龕石刻的房頂,“是你嗎?你叫我來找你的……”

“白若蘭?”

“哇啊啊——”我被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的一個激靈,轉身一看,是個黑乎乎的人影,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抓住了這跟救命稻草,爭辯道,“我不是啊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天哪!你是不是凌越?”

這個人起先沒有回答我,而是抬腕,點亮了手機的燈光,懟在我的臉上照了半天,快把我眼睛閃瞎了,然後才稍稍拿遠了一些,說:“怎麼回事?我沒搞明白……我什麼時候讓你來找我了?”

“我是秦夕銘啊!剛才回來的路上才碰到你!”我急得直跺腳,“那個白若蘭把我們身份互換了!”

這少年聽了我的話,歪着腦袋,滿臉寫着不敢相信。我一想到要是連他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毫無辦法了,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最後實在忍不住內心的惶恐,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現在想來,我當時那副樣子可真的是太慫了。

“好啦……”他嘆了口氣,也蹲下身來,勸道,“別哭啦,我帶你去找夏侯吧,他肯定……”

“剛剛跟他通過電話了嗚嗚嗚……”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今天就不應該跟他鬧脾氣……”

“嗯?我沒聽懂……他居然不管你嗎?”

“他凶我嗚嗚嗚……”

“啊?這……”他摸了摸我的頭髮,“好啦,先別哭了,不然會嚇到別人的……”

“我不管啊啊啊誰都不相信我嗚嗚嗚完了啊啊啊……”

“哎呀好了好了……”

我一直捂着眼睛嚎啕大哭,沒注意到眼前的異樣,當我探出頭喘氣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不在陰暗的竹林里了,而是在一間明亮的小屋子裡,光滑的石頭地面上鋪着毛茸茸的毯子。我的右側是有一面牆那麼寬的長方形窗戶,窗沿下一半是書桌,一半是書櫃;而我的左手邊則是一道半開的帘子,布簾后是靠着牆的一張小床,被子疊的很隨意,倒還算整齊。

這時候,我注意到窗外那一截巨大的紅蠟燭,突然意識到我這是到了佛龕裡面了。

“怎麼,你哭完了啊,大姐?”面前的少年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哼。”我撅着嘴撇過臉去,“你們這些人,天天把我變來變去地欺負我……”

“我好心收留你,你還說我欺負你?”他說著,把板鞋脫下,擺在了我的旁邊的鞋架里。

我順勢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身下是一個圓形的法陣,黑色的紋路刻在石頭上,想來方才他應該就是用這個把我帶進佛龕裡面的。

所以……我現在是蹲在人家家門口咯……

我連忙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塵土,擦掉眼淚,對他說:“謝謝你。”

他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丟給我一包餐巾紙,笑道:“拿紙擦擦吧,都成了大花臉了。”

“哼,我真的要被氣死了!”我胡亂地擦了擦臉,見他搬開小方凳上的一疊書,便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把餐巾紙仍在桌子上,憤憤地道,“我之前是想要跟先生解釋的,可他根本就不聽我說話!他肯定還叫我朋友不要理我呢,不然為什麼一個個看見我跟見了鬼一樣……”

“別說是你朋友了,我見了你都害怕……我剛才還在想我什麼時候招惹到狂蜂隊了……”他從桌子底下提了一個熱水壺,然後隨手往窗外倒空了窗台上馬克杯里殘留的水,重新倒滿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水,遞到我手上。我懷着萬分感激的心情接過杯子,捧在手裡,暖暖我拔涼拔涼的心。

“所以你現在準備怎麼辦?要不要我在給他打個電話?”他重新在坐回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身前,檯燈的光線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澄澈透亮。我注意到這個房間充滿了現代化的設施,桌角的插線板上擠了好幾個插頭,邊上就是一台摺疊屏的平板電腦,床頭有個手機支架,頂上是一條led燈,仔細看好像是我在寢室書桌頂上貼的同款。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邊觀察着,邊回答道,“萬一他還是不聽我說話怎麼辦?”

“他為什麼不聽你說話啊?”

“因為我……”我撅着嘴,頓了一頓,“我就是……問了他是不是跟很多女生有曖昧啊,然後他可能就為了澄清誤會所以拒絕跟白若蘭——就是現在的我——說話了。”

“那就讓我來和他說吧。”他說著便從手環上拆下了手機,展開了屏幕,給先生撥去了電話,“喂?喂?夏侯啊……那不是巧了,我也有事要和你說……白若蘭?啊……我是見到她了,她好像有點奇怪,就是她一直說自己是秦夕銘……幻術走火入魔嗎?好像也有點道理……”

“什麼呀!”我湊近電話嚷嚷道,“你才走火入魔了,夏侯子虛,你這個……王八蛋!”

“哎呀……”凌越放下電話,無語地看了我一眼,“你看看吧,讓你別說話,現在好了,他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啊啊啊!這下真的完了……”我捂住哭喪着的臉,倒在書桌上,“還有一個可能會相信我的人,我不知道電話號碼……”

“誰啊,沒準我有呢。”

“約瑟夫啊……就是那個帶着惡魔的小鬼,現在跟先生住一起……”

“惡魔?”他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珠子,“抱歉了,我還真不知道……”

“就是之前在學校門口出車禍的那個孩子啊,你應該知道他吧……”

“你說到惡魔……最近有個懸賞就是和惡魔有關係的,我正在調查這個事情。關於這個約瑟夫,你都知道些什麼?”

“呃……他是先生的老朋友,應該不會是你說的那種為非作歹類型。說起來,我想到一個聯繫他的辦法,你把手機借我用一下。”我接過了他的手機,退掉了他的微信賬號,重新登陸我自己的。經過一番複雜的實人認證,系統居然提示我要選擇一位近期聯繫過的好友輔助驗證——我能選誰呢?先生、連淺歌和劉浩成是沒戲了,選我爸媽的話,怎麼跟他們解釋目前的情況又是個問題。

得,這下真的沒救了。我垂頭喪氣地將手機還給了他,趴在桌子上默不作聲。我這副樣子引來了他連聲嘆氣,道:“你也太慘了吧……”

“我也覺得……我也太倒霉了吧……”

“唉……”他伸過手來,摘掉了我頭髮里的幾片葉子,“要是想不出來別的辦法,你今天只能在我這兒湊合一宿了。我也不放心你跑出去,萬一出了點事情,他夏侯未亡還不把我生吞活剝了……”

“好了啦,他現在管都不管我。白若蘭假扮成我的樣子好像還鬧出了什麼危險的事情呢,把先生和我兩個朋友全都吸引過去了,根本就沒有人管我。白若蘭還把我的手機搶走了。真是的……”我嘟囔着,吸了吸鼻子。

“沒事,有我在呢。別怕。”

“你怎麼就相信我了?我跟你也不熟啊……”

“因為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認識白若蘭。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她。”

“你怎麼會認識她啊……”

“因為……我覺得她長得很好看啦。”他有些靦腆地說著,站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臂,指指床尾的一扇一人寬的推拉門,說,“你去衛生間照照鏡子吧,看看自己的臉都花成什麼樣了……別難過了,總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說的那個約瑟夫吧。我倒是想見見他的惡魔是什麼樣子呢。”

他究竟為什麼這般照顧我,我的腦海里閃過無數種猜測。但就算是他想借我之事調查懸賞的惡魔也好,把我當成精神失常的白若蘭也好,我只見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滿是真誠。其實說這麼多,我相信他的原因只是因為他這雙眼眸太過熟悉。也許……

我以前是不是……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