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混乱并没有因为乔剑豪的一句话就平息下来。正面战线上惨烈的肉搏还在继续,从抵抗军阵地后方和侧翼也不时传来枪声。

尽管没人因为他的话而停手,乔剑豪还是说了下去:

“你们是肯定恨我的。”

守军的箭雨源源不断地朝抵抗军阵地发射。

“你们也应该恨我。我为了整合各个聚居点,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

一个抵抗军手里的枪突然哑火,被冲到他身前的人一刀砍翻在地。黑色的血溅了那人一身。

“但是,我忠告你们,你们要是再负隅顽抗下去,只会全部死在这里。”

抵抗军阵地后方的枪声被几声闷响打断了。隔了几秒钟,枪声再度响起,但响起的位置已经往北推进了一大截。

“只要你们愿意立刻放下武器,我可以让你们离开清泉镇。”

一个抵抗军泄愤似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开了一枪。

“别听乔剑豪的鬼话,要是投降,咱们全都活不成!”

是夜枭的声音。

乔剑豪不紧不慢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播出去,盖过了抵抗军的喊杀声:“我和你们不少人有过节,可清泉镇和你们有什么仇?”

不知是抵抗军中的哪一个,冲着乔剑豪的声音吼了回去:“清泉镇都是你的人,怎么没有仇?”

“你们一进清泉镇就抢了十几家民宅,这也是报仇吗?”

说话的抵抗军喊道:“他们活该!”

“对你们不利的命令都是我下的,你们本应该直接来找我,何苦要抢劫民宅,还对平民百姓下杀手呢?”

那个抵抗军冲着人群开了一枪,没打中人。

“我们杀的全是你的走狗,死得一个也不冤枉!”

“刚才那个孩子被你们杀了,他死得不冤枉吗?”

那个抵抗军一怔,没再回话。

“弟兄们,这是乔剑豪的心理战,不能上他的当!”

寒鸦试图维持士气,但自己的话语里也没什么底气。

“寒鸦医生,你自己说,刚才那个孩子究竟该不该杀?你们到底是来找我报仇的,还是来烧杀抢掠的?”

乔剑豪直接点了寒鸦的名,而寒鸦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假装没听到,接着替身边的伤员做紧急处理。

“凡是觉得那个孩子不该杀的,听我乔剑豪说一句,只要你肯放下武器,站到广场中间来,我乔剑豪决不难为你们!”

如果没见识过这个人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我简直要为他话语里洋溢着的悲天悯人哭出来了。

夜枭迅速跑到寒鸦身边,和寒鸦耳语了几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手持式扩音器,对己方人员喊道:“别听他的鬼话!只有接着打,咱们才有活路!”

几秒钟后。

从寒鸦和夜枭身后,走出一个佝偻的人影。

是刚刚杀了男孩的那个佝偻的男人。

他把斧头扔在地上,举着双手,一瘸一拐地往广场中心走去。

“锐叔,你?!”

男人转过头,对寒鸦说了句什么。

“锐叔,别信乔剑豪的歪理!那不是你的错!”

男人不再搭理寒鸦,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接着往北走。

广场上的厮杀和嘈杂慢慢冷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个缓缓前行的男人身上。

终于,男人佝偻着身子,站到了广场中央,开始冲着高台的方向喊话,声音里没有一丝生气:

“乔剑豪,你他妈活该被雷劈死。老子宁可被千刀万剐,也不可能向你投降。”

乔剑豪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但现在,我也是个和你差不多的混蛋了。我该死。清泉镇的哪位,给我个痛快吧。”

没人动手,也没人说一个字。

“锐叔,你回来。”

寒鸦的声音嘶哑而干瘪,让人有种沉默仍在继续的错觉。

男人的声音带着和寒鸦相通的死气:“呵呵,寒鸦,你心里也明白,就别睁眼说瞎话了。从咱们抢了那间房子开始——”

砰。

那是和我听习惯了的土制火器发射声完全不同的,清脆而利落的声音。

一颗子弹从男人的左背射入,撕开他的身体,带着鲜血,从前胸穿了出去。

男人捂住胸口,想要转身,却失去了力气。

他像一座历经风吹日晒、早已变得千疮百孔的石雕,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他身上,终于让他化作一地残骸。

夜枭手中那把闪着银光的手枪,还鹤立鸡群地冒着硝烟。

寒鸦惊得连声音都变了:“夜枭,你?!”

夜枭却冷静得不正常:“寒鸦老师,我也替锐叔难过,但他已经不想活了。与其让他死在敌人手下,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

乔剑豪的声音适时响起:“夜枭,别找借口了,你之所以开枪,是害怕没人杀他,是害怕让你手下的人发现,只有投降才有活路!”

“盐碱村的义士们,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肯放下武器,我乔剑豪决不动你们一根汗毛!”

像是呼应乔剑豪的承诺一般,清泉镇守军纷纷开始后撤。

“谁敢?!”

夜枭说罢,扫视已经开始动摇的抵抗军。

鬼门突然在离寒鸦和夜枭十几米的地方开口说道:“夜枭,你别太嚣张了,咱们要听也是听寒鸦的,你算什么东西?”

而寒鸦只是像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地,面如死灰,什么也说不出来。

广场上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一个个子不高的抵抗军学着之前那个佝偻的男人的样子,扔下手里的土枪,举起双手,想要往广场中心走。

砰。

又一个抵抗组织成员倒在夜枭枪下。

“夜枭,你他妈还是人吗?”鬼门怒骂道。

“谁敢背叛寒鸦老师,我绝对饶不了他!”

扩音器把夜枭的这句话送到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灰雪突然自言自语起来:“嘴上没个把门的蠢货。”

乔剑豪徐徐说道:“夜枭,你开枪究竟是为了盐碱村,还是为了你的寒鸦老师?你和寒鸦把这么多人带上绝路,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

夜枭不答。

“盐碱村的各位义士,你们觉得呢?”

抵抗组织的阵地彻底骚动起来。

“老子早看夜枭不是个好人!”

“对自己人下杀手!”

“他以前还说那把枪不打自己人,现在可倒好!”

“他说话和放屁有什么区别!”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毫不掩饰的唾骂。

寒鸦绝望地叫道:“大伙别信乔剑豪的,他才是仇人啊!”

“他是仇人,夜枭就不是了?”

“夜枭,你心比乔剑豪还黑!”

“寒鸦医生,死心吧,已经没人听你的了。”

“你把大伙带到这么个进退两难的死地来,你还有脸说乔剑豪?”

寒鸦还想反驳:“可突袭是你们自己……”

“你要是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当时倒是把咱们劝住呀!”

“咱们投降还有活路,要是不投降,到最后,怕不是全要死在夜枭枪底下。”

“咱们一起走,看他夜枭能杀几个!”

“谁被他杀了,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嘿嘿!”

不知出自谁口的那声冷笑,仿佛号令一般,响过之后,一大半的抵抗军都把武器扔到了地上,开始朝广场中心走去。

寒鸦彻底失去了站着的力气,委顿在地上。夜枭还在喊着“无耻的叛徒”,试图用手里的枪逼投降的抵抗军回来,但他大概也知道,他现在要是还敢开枪,马上就要面对“自己人”的怒火。

很快,抵抗军走了个精光,只剩下寒鸦和夜枭还在原地——还有离他们十几步之外的鬼门。

不知为什么,他明明最应该抛弃寒鸦和夜枭,此刻却还站在广场南边。

不过,这时的寒鸦和夜枭已经无暇顾及鬼门了。夜枭把瘫在地上的寒鸦拉了起来,朝寒鸦耳语了几句,寒鸦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开始用同样小的声音跟夜枭争论。

“你们俩聊什么呢,让我也——”

鬼门的话还没说完,夜枭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鬼门的耳朵飞了过去。

鬼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慑于夜枭的手枪不敢上前,却又像舍不得似的不肯离开原地。

寒鸦和夜枭争执了一分多钟,最后似乎是夜枭被说服了。夜枭退到一边,而寒鸦拿起扩音器,把话筒放到自己嘴边。

鬼门看着此情此景,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武器扔到地上,准备离开已经空无一人的“阵地”。

灰雪突然凑到我旁边,急促地敲了敲我的肩膀。

“什么事?”

灰雪的声音里透出紧张:“拿着这个。”

她手里拿着一个头套似的东西。

我接过头套,并没动手往头上戴:“这是什么?”

“NBC防护面罩。”

“NBC?”

“核生化。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别问那么多,先戴上要紧。”

“你是说——”

“乔剑豪,我们——”

寒鸦的话还没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几秒钟后,他手里的扩音器掉在地上,双眼圆睁,仿佛看见了难以名状的恐怖景象。

紧接着,此时此刻身在清泉镇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不知从何出传来的,仿佛在宣告末日审判开始一样的巨大漏气声。

“这条疯狗!!”

灰雪不再刻意压低自己又惊又怒的声音,但高台上没人看她。

令人心悸的漏气声充斥着每个人的耳朵。

夜枭捡起扩音器,背起寒鸦,朝南飞奔。

过了十几秒,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但他那微妙地欠缺感情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在越来越稀薄的黑暗中响起,和漏气声一同在清泉镇里扩散开来:

“乔剑豪,我们输了,你们也没赢。你,你的手下,还有抵抗军的叛徒们,马上就都要死了。

“你们都听见漏气声了吧?那是AZT-4泄漏到空气中的声音。

“有人可能要问,AZT-4是什么?还记得那个一夜之间死得一个人都不剩的聚居点吗?杀人的就是AZT-4。空气传播,一旦感染,死亡率百分之百。不过不用担心,它还是很温柔的,在死之前,你们会先昏过去。

“我预感今天可能不会顺利,所以瞒着寒鸦老师、瞒着你们所有人,把AZT-4运到了这里。现在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寒鸦老师太善良了,居然从来没想过用这个对付自己的敌人。但我不一样。只要能帮到寒鸦老师,就算他不愿意,我也要替他去做。

“抓紧最后的时间向家人道别吧。各位,永别了。”

夜枭的声音隐没在刺耳的漏气声里。

东方的天空中,清晨第一缕阳光正在尽全力将无边的黑暗刺破一个口子,试图把温暖的阳光洒满整片染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