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高台边,已经不再往战场看了。

朱砂会慢慢失去记忆?最坏的情况下,她甚至会死,会再也回不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已经害朱砂忘掉两样东西了。

她忘掉了什么呢?

斧头教她的一个动作?笔尖教她认的某个字?还是说,铁锅做的一顿美味的晚餐……

我心里的愧疚和自责越发膨胀起来,唯一能让自己好过点的想法则是,幸好这样的场景,恐怕十年内我们都不会再看见第二次。

“乔剑豪,你这个混蛋!”

一个男人的怒吼声盖过战场上的一切嘈杂。声音有些熟悉,但我叫不上名字。

我抓起望远镜,朝声音的来源看去,看到了一个看起来比乔剑豪还要苍老不少的男人。男人个子很高、但佝偻的厉害,脸上的胡子像戟一样朝四周张开。

他正用双手捧着一具尸体,尸体的胸口处,一根箭杆深深没入其中。

“老子要让你为阿强偿命!”

阿强?!

这男人是盐碱村的那个“岳父大人”?

我回头窥伺,乔剑豪面不改色,安稳地坐在椅子上。

佝偻的男人放下阿强的尸体,抡着一柄大斧,想朝敌方阵地直冲过去,却被人拉住了。

“锐叔,你冷静!你这样是送死!”

寒鸦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拼命拽住已经发狂了的男人,男人却挥起斧头,狠狠地朝身边用作掩体的房子砍了下去。

“乔剑豪,清泉镇,老子一家老小都是你们害死的,你们杀到我就剩一个女儿,现在还毁了她的一辈子?!”

男人如同一匹疯牛,不知疲倦地冲摇摇欲坠的小屋挥动斧子。

“锐叔,锐叔,你冷静一下!”

寒鸦徒劳地呼喊着男人的名字。

忽然,佝偻的男人不再动弹,手里的斧头高高举起,却没再往下落。他把头侧过去,用耳朵对着房子,似乎在倾听什么。

他身后的寒鸦刚松了一口气,男人突然一脚踢开了房门,从房间里抓出一个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来。

紧接着,男人狠狠把男孩摔在地上,一只脚踩住了男孩的后背,手里的斧头再次举了起来。

“乔剑豪,不想看这小子死,就给我滚出来!”

一时间,只有男孩嗓门极大的哭声响彻整个广场。

我回头看去,乔剑豪本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是在那里坐着;他的那几个参谋也只是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高台下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数到三,乔剑豪,你他妈给老子放个屁也行,要不然,今天整个清泉镇的人都得死!!”

“一!”

“锐叔,不行,你快住手!你冷静——”

寒鸦绝望的叫声被男人的计数声彻底盖了过去。

“二!”

寒鸦试图冲上去抢下男人手里的斧子,却被男人用一只手拎起衣领,摔在地上。

“三!”

男人的怒吼声,似乎在为他脚下的男孩申请最后的缓刑机会。

高台上,乔剑豪只是坐着,一言不发地坐着,仿佛局外人一般,俯视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怒吼声响过之后,男孩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哭声突然变了。

刚刚他只不过是在扯着嗓子大声哭罢了,而现在,抑制不住的真正的恐惧从哭声中渗透出来。

“乔伯伯,你快来救我,这和你……”

“乔剑豪,你他妈根本不是人!!!”

男孩临死前突然喊起乔剑豪的名字,男人是否会为此感到一点疑惑呢?

他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会在斧头落下之前,像是在替谁伸冤一样,骂出这句话呢?

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男人的斧头已然重重劈下。

红黑色的血,惨白色的脑浆,在本就污秽不堪的地面上绽开。

战场一片死寂。

隔了大概一分钟吧,广场北侧终于响起声音。那是惊天动地的怒吼声。

眼看着一个毫无抵抗之意的孩子被敌人示威一般地杀掉,清泉镇守军们的怒火已经无法遏制。

“冲锋!杀了那个连孩子都不放过的混蛋!”

比之前任何一次冲锋都要汹涌的人潮如同海啸一般,踏着敌人的尸体,踏着伙伴的尸体,朝广场南侧涌去。

而那个佝偻的男人,在杀掉男孩后,丢了魂一般伫立在原地,仿佛已经束手就擒,任由敌人宰割了。转瞬之间,冲锋的人群眼看就要和他撞上,可男人还是毫无反应,只是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仿佛连他自己,也被刚才那耗尽一生力气的一斧杀掉了。

“兄弟们,轮流开火!保护锐叔!”

随着鬼门的一声号令,抵抗组织的成员们也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纷纷开始朝冲锋的人群射击。

第一发枪弹打在冲在最前面的人腿上,把他掀翻在地。然后,跟在被击倒的人身后的守军,也有不少被抵抗军的一轮齐射击倒。

然而这次,剩余的守军并没有溃退,反而更加疯狂地朝抵抗组织的阵地冲去。

抵抗军很快组织起第二轮齐射。

以佝偻的男人为顶点,尸体在他面前,几乎拼成了一个扇形。

冲锋的守军就踩在由战友尸体拼成的扇形上,宛如不知死亡为何物般,继续朝着不可能到达的顶点发起绝望的冲锋。

抵抗军开始第三轮齐射。与此同时,第一次齐射中开过火的抵抗军们已经快要装好弹了。

不论再怎么愤怒,此时,稍微还保留着一点理性的人也都看得出,如果再不后撤,每个参与这次冲锋的守军都会倒在枪口之下。

剩余的人们开始动摇了。

已经有一个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守军彻底崩溃,坐倒在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尸体哭了起来。

鬼门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再有敢上前的,一个也别想活!”

终于,身后有个人把那孩子拉了起来,和其余的守军一起隐没到了广场四周的黑暗之中。北侧的弓弩手开始报复性地朝抵抗军的阵地射击,但收效甚微。

“乔剑豪,这些都是你统治下的居民,你竟然?!”

遥奈激动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竟然什么?”

“你竟然用这种伎俩让他们去送死?”

“姑娘,这不是在玩游戏,这是货真价实的战争。有不死人的战争吗?”

“战争的伤亡,和送死是不一样的!还有那个孩子,他在临死前叫的可是你的名字,你以为没人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在叫我,清泉镇里又不是没有其他姓乔的了。”

遥奈的声音几乎失控:“你难道不知道——感受不到自己有多么卑鄙无耻吗?”

“姑娘,你该学着长大点。”

乔剑豪的声音仍旧平静得让人汗毛直竖。

遥奈不再说话。

乔剑豪朝身边一个参谋招了招手,那个人立刻亦步亦趋地凑了过来。乔剑豪对他耳语了几句什么,他重重地点了几下头,飞快地朝高台下面跑去。

不久,地面上的清泉镇守军一个接一个地从广场上消失,转瞬之间,就少了一大半。

鬼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弟兄们,清泉镇的狗杂种们怕了!咱们上!”

几个抵抗军刚从掩体后面冒出头来,一阵密不透风的箭雨突然直冲他们而去。

我这才发现,那些消失的守军有的退到远处,有的爬上房顶,全都换上了弓弩。在男孩被杀之前,那些弓弩手仿佛只是些摆设,稀稀拉拉地射几箭了事;而现在,那些人,连同刚拿起弓弩的人,全都如同上满了弦的机器一般,不停地重复着射击和装填的循环。

在这样猛烈而持续的射击之下,抵抗组织的人也没法从掩体后面踏出一步。

而被称为“锐叔”的那个佝偻的男人仍旧站在原地不动。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在箭雨袭来之前,他被寒鸦生拉硬拽地拖到了他破门而入的那间房子后面。

月光已经开始变弱了。

箭雨仍然未停。有些抛射的箭矢绕过了掩体,射中了几个抵抗军,不过似乎并未造成致命伤。抵抗军一边虽然束手无策,但如果就这么硬耗下去,似乎也——

从更南边、靠近清泉镇大门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

紧接着,东南、西南也有叫喊声和枪声响起。

这是……针对抵抗军阵地的突袭?

本来固守广场南侧的抵抗军开始出现混乱。有几个守军已经冲到了广场南侧的建筑旁边,但很快被抵抗军击倒。尽管如此,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的战斗仍然没有停止,北边射来的箭雨倒是势头稍减,但也足以压制得抵抗军抬不起头来。

枪声响起的地方离抵抗军阵地的中心越来越近,这是个极为明显的标志,抵抗军的阵地正在不停地被压缩。

如果乔剑豪的突袭计划顺利,那么最终,所有的抵抗军都会被挤压到一起,失去任何辗转腾挪的空间。

箭雨突然停了。

紧接着,大量的守军从黑暗中现出身形,再次朝着抵抗军的阵地发起冲锋。

此时的抵抗军腹背受敌,侧翼和身后的防守压力陡然增大,不得不抽调人手去别处,无法在正面组织起有效的多段射击。再加上土制火器本身耐用性的问题,不少人手里拿的枪开始哑火。

种种不利因素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抵抗组织的火力一下子减弱了一大半,致使从正面冲锋的清泉镇守军头一次冲到了抵抗军阵前。

比对射在杀人上更低效、但也更凄惨的肉搏战开始了。

然后,乔剑豪终于动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身边的一个参谋递给他一个看起来像是麦克风的东西,黑色的线一直向后延伸,不知最终连到哪里。

乔剑豪把麦克风拿到嘴边,刚要说话,大概是电路的原因吧,从清泉镇广场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啸叫声。

看来那边早就设置好了音响或者扬声器一类的东西。

“盐碱村的义士们,先听我一言可好?”

乔剑豪苍老而带着些圆滑的声音,响彻正慢慢由黑转蓝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