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的人生自小就一直在违逆他的意愿。只想安分守己地生活的他,先是染上了白癜风,接着因病况导致的面貌凶恶遭人忌惮,莫名被卷入帮派纠纷。好不容易安顿些,又机缘巧合地被拐上了罗德岛这艘贼船……”

我坐在路边的简陋折叠椅上,啜一口手里的糖水,斟酌着另一只手上刚写下的文稿……以及脑袋里突发奇想出来的另一个点子。文段描写的主角本人就在不远处,耍起纯熟手法做着一份鱼丸。

本次龙门之行目的并非在此,起因是我体验路边摊时,偶然挂念起了某几位本地故知的事。但“顺便”从诗怀雅那打听来的情报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勾引着我亲往。孑和孑的摊子似乎都与记忆中无甚变化,无非是长了些年岁,以及体表白块的扩散似乎还让他的凶相缓和了些?他虽认出了我,却只当寻常客人招待的淡然反出乎我意料,照理说接下来该是让本人协助补全信息,我却点了份招牌菜了事。并且,在试着用传统方式撰写初稿时,某个念头也逐渐在脑中愈加强烈。

最适合孑的并非此类回忆录,而或许得数小说。至于题材选武侠还是都市在我看来其实异曲同工。

举例来说,孑的出身无需修改便可作为传统开局模版:成长于下城区的他虽难得地保有良善品性,却因皮肤病的缘故频频遭人误解卷入纠纷,好在有好心的董阿伯收留他工作,有槐琥这样的红颜知己,也有些许熟客中意他的手艺。数不清的龙门人正是像那样度过了波澜不惊的一生,但正如小说以非日常为卖点一般,当时瞬息万变的局势注定他无缘众生的平凡。整合运动对龙门的袭击就是首个剧情转折点,孑本人没怎么参与,却被其余波极大改变了人生轨迹。

出于合作关系以及对方内部变故等原因,此次风波后罗德岛接收了一批来自龙门的成员。外人回顾这部分往事时十有八九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陈晖洁这样的对象上,我们则不然。陈女士等人的出走固然值得震惊——同作为亲历见证者,我们其实能体会背后复杂但充分的理由——然而当中最令人意外的还得数同行的孑。罗德岛被揶揄三教九流无所不收由来已久,但饶是我们也想不通龙门近卫局为何要引荐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贩。毕竟,如槐琥般有所负有所求的人加入还能理解,对孑那样的小市民而言,作为干员的营生无疑比被区区误会缠身凶险太多了。

更困惑的还在于他竟答应了这份差事。写成小说的话,多见会使用主角放心不下朋友和关照自己的人,就顺势承蒙好意之类的理由,不知和他的真实想法相去多远。此类缘由不明的变故和机遇常用于推动剧情发展,明晰幕后主使的用意需假以时日。

无论如何,孑开始了在方舟上的生活。这段对应主角更换环境后身心剧变的急速成长期,如果有什么影响他一生的事件,那多半发生于此。方舟上的大家总是努力在营造温暖大家庭的氛围,本性温良的孑融入其中自然不费功夫,我们也很乐见他能挣脱“天生适合做恶人”的成见,增长见闻的同时鼓起遵从内心的勇气。只是入乡便要随俗,总在风浪尖颠簸的罗德岛免不了需要全家老小齐上阵的状况,主业庖厨的孑也无法幸免。听他表示“把敌人当成食材的话要下手也不是那么难”的时候我们心情挺复杂的,只好视为成长的必经环节,浑然不知其含义。

正如那些幕后主使所设计的。

之后又经历了许多变故。罗德岛最终与龙门分道扬镳,过来的成员们也各奔东西,包括孑和槐琥在内的一部分选择返回龙门。后者从学业到家人都让她割舍不下,至于孑,他本人的说法是“我果然只是个卖鱼丸的料,不适合跟着罗德岛闯荡”。对此我倾向于认为他未曾多想,不过是如同我在设计情节时打算使用的,因和当初来罗德岛同样的理由而仅表达字面上的意思而已。但这毋庸置疑成了生涯的十字路口,因为回归龙门故土的他已是不同的存在了。

孑的手上已然挂着各路罗德岛敌人的性命,从叽喳乱叫的源石生物到挥着武器的整合运动成员。那些他曾避之不及的谣言的空壳,彼时却真的有了将之填充的资本,不论是实力还是心理方面。并且这一回,他要面对的多了在单纯流言之上的实质性威胁。

“灰色的林”,被以鼠王尊称的老人挑了个可谓最糟的时机离世,而他留下的名言“我们走的这条路已经后继无人”则被大部分人曲解了真意。没有女儿来接他的班,内忧外患的刺激下原本长期受制于他的各方势力不消多时便将贫民窟化作混乱的战场。孑恐怕更不堪其扰,不晓得他要到何时才意识到,招来麻烦的其实从来就不止自己的外貌。他身后董阿伯既在鼠王手下做过事又帮魏彦武挡过子弹,属实黑白两道都要给面子的人物,收留栽培的岂会是寻常角色?恶人相和伶俐刀工更刺激着怀疑化作确信。于是在暗潮涌动中前来接触孑的就不止停留于试探了,而是直截了当要求他摆明态度站队。

我相信孑能算最厌恶争斗的那种人,奈何事态已不是槐琥老鲤等人能帮他抵挡住那么简单。他这个主角不得不面临现实的威逼利诱与本心间的矛盾而生的苦恼。光苦恼还不够,为了制造看点还需要更意外的剧情发展做推手——例如槐琥父亲的突然现身。

身负另一段牵涉众多的恩怨情仇,此人的到来堪称火上添油,彻底将原本的边缘人也拉下水。坚强的槐琥会因为血亲的事展露软弱动摇的一面吗?鲤氏侦探事务所的结局与之有多少牵连?董阿伯不明不白的死究竟将多少秘密带进了坟墓?近卫局提供的情报并没细节到能解答每个疑问,但孑肯定不可能继续置身事外,在已经波及到他最在乎的东西的情况下。

于是抉择时刻终至。

自阴暗的巷道当中,凶神恶煞的青年现身,凛冽的刀光一闪再闪。他的手应该会沾满鲜血,多半还有性命。这整部作品仅此一次的名场景值得集中最多的浓墨重彩描绘,因为那将作为主角脱胎换骨的一天,他放弃挣扎向世俗偏见屈服的那一天,他为了拯救挚爱却荒诞地不得不与秉持正道的她决裂的一天,他终于如所有亲近者都不愿意看到的、却如几乎所有非亲近者愿意看到的那般堕入黑暗的那一天。纯良小贩已死,脚踏败者的是无人不惧的冷面修罗。

他迈出了第一步,而仿佛全世界都在等着这一步。那些本该在此次风波中早早出手却一直奇妙地保持沉默的势力立刻运作起来,配合精密得如齿轮组般,迅速将他抬上了相应的地位,因为一切都是早已谱好的剧本——这块无法地带的住民们,从挣扎求生的百姓到割据的大小帮派都渴求够分量的话事人来维持基础的秩序,有被老一辈中意的背景做底、又有相貌手段流言等便于激起最原始的对暴力的服从欲的他无疑是绝佳的人选;坐办公室的光鲜大人物们,对于那片管理成本依然大于治理收益的原始森林,同样需要某些具有相应好感使合作意愿不那么底下的代理人做保险,为此在他身上的投资甚至能追溯到整个故事开始之前……于是帷幕被彻底揭开,布局的良苦用心昭世,风波平息,秩序归位,大家得到了最喜闻乐见的结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望着手上草拟的大纲,伸个懒腰,手摸向糖水碗才想起已经喝光。

靠临时起意只能冲到这,接下去的内容我还没想好,或者我觉得就此收尾也可以。往后让主角几度沉浮的风云变幻、他与分处黑白两道的伊人相爱相杀的故事自然精彩,但是他本人再不会经历如此激烈的变化过程了,被前面题材吸引来的读者说不定会弃书。况且就算要这么做,我也还需要一个解答,一束灵魂,一张能凑合的封底,一根用来封好棺材盖的钉子……怎么形容都行。

老板,您要的鱼丸。一只碗放到面前,我仰头,孑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摘下口罩抹一把脸上的汗,往昔在方舟食堂见到他时似乎就是这幅模样,只不过时至今日无人还会把围绕他的流言传说当笑话调侃,如同旧城区的每位住民都会把他与槐琥的关系当作茶余饭后的传奇谈资。我注意到他手上有许多伤疤,不像是刀工精湛的他自己失误所致,那条总被他有意遮掩的自下巴延伸到耳侧的更不可能,与刻在额头的皱纹一同嗫嚅着他承受的苦难。

为什么。我默念,为什么?

温良忠厚从不等于缺乏反抗的勇气,一时的隐忍也并非永久认命,实在不合意的话一走了之甚至一死了之都是可行的选项,毕竟这样的结果虽满足了所有人的愿望,却唯独没有他自己的……所以,为什么他会还在这里卖鱼丸?我想不出来,砸着嘴里由甜发酵而来的酸,只想用点东西冲掉。

好吃,我称赞道,还是那个味,没想到你会一直做这行到现在。

董阿伯那里传下来的手艺,总不好随便断掉,孑回答。

我俩都没有继续,我纠结于该如何推进,他则完全没这方面意思。顺着他眯细的视线望去,小巷出口百步之遥就是新近开发的城区,人来车往之频繁自交汇处便可一瞥,他却仍把摊位设在这寂寥落后的旧城区里……品味着他的话,我若有所悟。

如果每个人都存在最适合自己的相应舞台的话,那么这便是他的选择。贫民窟生养了他,哺育了他,感化着他,他或许曾不止一次反感于其混乱、肮脏与野蛮,但那并不能改变他所珍惜的人与物都坐落于此,并在继续越积越多的事实……结果到了后来,这些牵挂也都化作冥冥之中的感召了吧,犹如那会道别时他的说辞。

生意怎么样,于是我随口问。

不怎么样。孑摇摇头,早就没有什么生意了,诗SIR前阵子已经把这最后一片旧城区买进,能走的都已经走光了。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大圈低矮建筑的异常寂寥。老板你就是最后一个我寻思得招待一次的客人,过了今天这行当也就歇了,他接着告诉我。

“——是真的后继无人了,这一回。”

孑轻哼一声,不知指的是做鱼丸的手艺还是这句名言原本的意思。

我愕然于收场竟会如此唐突,恐怕连奇幻小说家都不敢采用这样的设定,写出来妥妥被批粪作,即使它实际上虽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贫民窟的时代终结了,不管用的是恩威并施还是大刀阔斧的方式,当中倾注了多少钱财汗水和血泪又遗留了多少苦痛遗憾与眷恋,它都将在龙门城邦发展的步伐面前宣告结束,与孑等人的过往一起。不知该做何感想的我,只好跟他一起风中惆怅。

然而难堪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远方传来了孩子们明快的笑闹。

一队种族年龄各异的小孩自路口现身,前赴后继朝孑的摊子奔来,后面跟着样子今非昔比的槐琥。她认出了我,但刚来得及跟我打声招呼就去了孩子们那边,教导收人家东西记得道谢的规矩,也不知对这些捧着碗大快朵颐的小家伙有多少效果。看着孑活跃的表现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被那双死鱼眼和习惯性冷漠无意间骗了,看着他嘱咐孩子们慢点吃都还有,跟槐琥商量新盘下的糖果店的事,被她揪着耳朵唠叨,我意识到他从头到脚其实压根没有半点英雄迟暮的样子,都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落差与滑稽之甚不禁令我扶额失笑,这里就用看孩子的理由糊弄过去吧。我重新抽出两张稿纸,在重拟的这版大纲里,我准备把主角后面的部分经历做些模糊化跳过处理。而另一张,我要拿来修改一下开头。

“蝼的身上聚集了许多不同形式的天赋,不管有无自觉,这些上天的恩赐最终都令他受益匪浅。”

他的故事还没有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