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坐落于罗德岛本部的资料陈列馆,首先入眼的必然是大厅正中的初号方舟模型。很长时间里它都是罗德岛最广为人知的象征物,配合两侧回廊墙壁上的图文展示,方便访客一览前人们的成就。不过大概鲜有人知最初设计时玄关部分有过几套方案,其中之一是将英烈墙代替方舟设置在此,第一时间给予进门者震撼。该方案最后因宣传效果等考量不了了之,英烈墙也被移到了传统的路线靠后的位置。出于缅怀,也因被近事所动,我来到了墙下。

或许显得奇怪,编撰回忆录的我却迟至现在才造访这里,但事实是前面篇章的主角有很多的确尚不适合留名于此。英烈墙上密密麻麻篆刻着为罗德岛的事业献出的生命们,我没大言不惭到敢说铭记着他们,毕竟大部分可能与我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但我还是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与那些名字相关的内容,然后……受指引似的找到了夜刀,名字和黑角紧排在一起,也不知她是否情愿……不情愿又能怎样呢。二人的恩怨最终以这种形式定格,如同周围数不清的其他人那般。

我无意将他们的故事作为章节主体,只是正如先前所提,在我奇异人生拥有的两部分“第一次”当中,他们作为特色鲜明的组合也占据着相应的位置。

两人皆为出身东国的鬼族,都时常带着面具或护镜——夜刀是由于强光过敏症,黑角则纯粹出于爱好——都为罗德岛效力很长时间,并且,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乎预示着某些值得挖掘的过往。最后这项几乎算是每次庆功宴或聚餐会的固定节目,面对好奇的新人后辈他们总会用各种方法糊弄,要他们自己去猜,或者先扯个故事然后坦白是编的。久而久之那甚至荣升罗德岛的诸多神秘行列。

我的了解仅此而已,凯尔希曾评价他们为“罗德岛的基石”,理解这句话需假以时日。夜刀和黑角并无缘本书其他章节的主角们那样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他们牺牲于令罗德岛损失惨重的某次危机,与很多成员一起。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反应,频繁的生离死别会诱人变得钝感,可能要到许久后的某次聚会上,才会不经意间为物是人非怅然若失。

但那从来不意味着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从来不会因为他们的生命绽放和凋零得如蝼蚁般默默无闻,就轻蔑地认为他们的价值也就这点程度,罗德岛的众多“基石”们亦然。

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我有将稿件先行透露给些合适的对象,征求他人的建议,而其中之一在反馈过程中提及一部时兴的漫画作品,表示“与我的观感相近”。原本对年轻一辈总是无法自控地滑向过激的流行文化不感冒的我,却因观看这部作品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触。漫画主线讲的是一个悲情英雄的故事,他以自身痛苦为代价换得的力量将他提升到了末世背景中受人敬仰的地位,通过不断的变化、抉择和混杂无可奈何的牺牲拯救世界。似乎很好理解当下该作品流行的理由,倒退几十年我或许也会沉浸其中,然而如今我却因某些元素而感到强烈的震惊乃至不适:并非主角的作风,而是主角以外的人们。

面对以主角为代表的超人型英雄,平民们“理所当然”一般采取了宗教式的崇拜,祈求他的保护和指引。而主角也在良心驱使下“理所当然”地扛起了负担,甚至于,故事中他承受的悲剧有一大部分正是源于他肩上这份责任。可怕之处不仅在于这好人没好报的绝望世道,更在于那些信徒们的愚钝和麻木——以最具话题性的食人情节为例,大家都心知这是不对的,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努力改变这境况,至少作者未对此有所描述。所有人,都,只是,一边用“无可奈何”麻醉自我,一边祈祷“神”有朝一日救他们脱离苦海,浑浑噩噩地苟延残喘而已。

心惊之下我又找了其他作品对比,了解到的情况却更令我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英雄谭类作品里,平民大众或代表该群体的角色大抵是相近的形象,消极,冷漠,惰性,如同畜群,仅作为盲目的、极其容易受鼓动的意志受体,被鼓动起来大抵也都是为了表现人性恶和群体恶。这的确是用以反衬善侧角色之伟大的经典手法,只是不知那些作者们有否意识到,如此众口一辞千篇一律的滥用究竟会对读者产生何种意义潜移默化的影响。

于是我久违地愤怒了,这成了我退休后罕有的仍能调动我情绪的事,一直推着我来到这面英烈墙下,摸着墙面的手气得发颤,牙尖咬破了唇。我不管这种趋势究竟是源于世界形势和审美价值观的自发演变,还是真的有幕后推手在为此悄悄运作,都不妨碍我对这个正体不明的对手堂堂宣言:

放你娘的屁。

想让你那肮脏卑劣的图谋得逞,除非折断我的笔,烧毁我的喉咙,取缔我的著作,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就休怪我掐住你的喉咙,踢你胯下,抽你嘴巴,拼上这条老命跟你斗争到底。

可以预见很多人,尤其是部分年轻读者会不解于我的愤慨,英雄引导人民拯救人民难道不正是反复上演的真实历史吗,如同你这个罗德岛的DOCTOR那样?我当然无意辩驳此事。对英雄的颂扬作为传述历史最古老的形式,既最符合常人看待历史的直观印象,也因有最多的史料流传而影响深远,到了时至今日人们在进行历史记述时仍会不自觉地围绕关键人物来展开叙事的地步(包括本书在内)。然而正因为作为深入理解过其成因的亲历者,正因为身为许多人眼中的代表之一,我才要将真相昭告天下。

业内人士或具备一定社会经验者应该知晓媒体惯用的一类手段,偏向性报道,意为并非将事实扭曲篡改,而是对其各部分选择性报道/隐瞒的方式引导舆论走向以达到想要的宣传目的。流传的英雄事迹也掺入了类似的手法,突出其人的经历,虽然大概是为方便更多人理解记忆考虑……单纯作为听众如此,但若是打算拿它做学问,显然必须拓展更大的视野。历史背景,时局形式,社会经济地理文化等状况,导火索,发展过程,堪称转折点和决定性胜利的事件,结果和远期影响……越是明晰围绕着仿佛单纯的英雄事迹的整幅宏大图景,就越能体会到个体的力量实际上何等渺小——诚然其本人所为亦不可忽视,但他发动众人开垦了一片田地最后获取收成的贡献难道要归他独占吗——也因而越能自发推出或顺利理解更本质的两个结论:造就其伟业的先期条件往往与英雄本人仅略微相关或完全无关,他可能不过凑巧做了那个吹哨人;以及在各类准备已然完善的情况下变革实质已无法避免,只有发生的早晚和人选的区别。

那么筹备那些条件,出力搭好舞台的人究竟是谁?这个英雄主义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如此便可以了解,被长期贬低忽视的普罗大众事实上完全不像该类作品描述的那般麻木不仁。除了彻底的肉体消灭以外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毁灭一个民族,卡兹戴尔不能,维多利亚不能,卡西米尔不能,甚至弱小如玻利瓦尔都不能,纵观他们的历史总能见证危难当头之际各路有识之士探寻救亡图强之道——这些人自然无法都升格为“英雄”,否则无从编撰出有一个明确核心的故事来流传了——而非坐在原地除了祈求天降猛人的拯救外啥都不干。最终他们当中成功的会登上英雄的宝座,而像这样梳理一遍脉络之后自然也能明白其代表的究竟是谁的意志,主要得益于谁的助力谁的支持,配合怎样的客观条件,几者的结合现在一般称呼为“历史的潮流”。

罗德岛致力的事业同样如是。不是我自夸,我很清楚在部分人眼里我们的地位不啻“英雄”;但同样不是我自贬,不会真的有人觉得区区一家制药企业、外派阵容不过数百人的一艘方舟左右得了一个国家千万黎民百姓的命运吧?倘若不是反抗欲望积蓄已久,空降一个临光那样的人物也只会让卡西米尔的地主大院换面旗子而已;没有广大萨卡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再多“烈日”“金月”那样的先驱也只会因召集不到追随者落败;而在那个源石装置展现的发展潜力和源石技艺适应性限制的矛盾愈发凸显的时间点,即使格雷伊慑砂那样的能人唐突死于非命也注定会有其他盯上这个课题的能人做出成果……例子俯拾皆是,罗德岛在当中扮演的往往仅是参与者或旁观者的角色,在浪潮中保住这一叶扁舟就已竭尽全力。

所以作为见证者,我无论如何都容许不了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们被遗忘,甚至被污名化,将功绩简单归于少数人无疑与吃十碗饭才饱因而认为“只要吃最后这碗就够了”一样愚蠢浅薄。我更无法容忍这面英烈墙变成一块被草草扫过一眼便丧失兴趣的装饰墙,因为罗德岛广为外界所知的同样以几名代表人物为主,但若没有“基石”们的所在根本无从建立如今的丰碑。他们绝非在所谓“神明”启示下赴死的狂信徒,实际上宗教式的信仰才既更容易消磨人的主观能动性,又极易在自觉被背叛时吞噬理智失控混乱,只有基于理性的真心认同才能建立经得起考验的信赖关系。我不敢说每个来罗德岛谋生的人都胸怀此等伟大理想,但那些愿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听我指挥迈上战场的干员们,我从来都视为能在灵魂深处产生共鸣的同志。

希望诸位读者镌骨铭心,尽管本书讲述的故事也免不了沾染英雄主义色彩,但倘若真有人将全部功绩归到我以及我笔下这些少数人身上,那才是对他们的奉献牺牲最大的侮辱和亵渎——前脚可以将过去的贡献完全归于往日英雄,后脚就可以让现在的成果完全由同样被塑造为当代英雄者独占,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他鼓吹的对象,反动之心昭昭。

我依然记得,我曾无数次目睹,在面临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境地时,反应或兴奋或紧张却仍毅然决然踏上征程的干员们的模样,推动他们战胜人之常情的并非信仰,而是更在其上的信任。那当中不仅有夜刀,有黑角,还有或亲近或疏远或熟悉或陌生的合计六千四百二十九条逝去的生命,默默无闻的功绩永世长存于这面英烈墙上。

我绝不会让他们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