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倫理是什麼?

我問的當然不是這個詞的釋義,就連門外漢都能從字面上猜出個干研究時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意思來。因為這個東西也和其他領域的倫理道德類似,口談時是一回事而實踐起來往往會變成另一回事。更不用說科學研究本就是最頻繁挑戰着既有道德倫理的行業。學術倫理規範究竟為何而存在?它是可以被權衡乃至捨棄的東西嗎,如果是,又有哪些是值得拋開它去追求的?和無數同行一樣,自學生時代我就一直困擾於這個問題,在羅德島就職期間更是屢屢在面臨具體問題時為之深思,直至執筆寫作的當下仍未找到一個足以說服自己的答案。

只有迷離於諸如此類彷彿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中時,我才會羨慕起塞雷亞女士身上的那份固執。不該做的事情就是不該做,她的話毫無疑問會當即如此回答。

之所以拿這話題開頭是因為與她的邂逅正是基於相同的理由,學術倫理。早在接觸羅德島前塞雷亞就已經是學界響噹噹的角色,原因其一是她年紀輕輕便在權威出版物上發表的大量研究成果,其二是這麼一位在生命科學、微生物學、源石技藝等領域有頗深造詣的專家,在萊茵生命擔任的卻是防衛部主任的職務。之後就是眾所周知被稱為“炎魔事件”的事故,相關的資料現在應該解密得差不多了。有一批成員因此離職,像赫墨、伊芙利特和白面鴞這樣的來投靠羅德島完全可以理解,但塞雷亞的到來還是頗意料之外。彼時的羅德島不過是個業界名不見經傳、僅在礦石病治療領域小有建樹的新秀,在萊茵生命之類的老牌大企業面前是毋庸置疑的後輩,完全沒想過有幸吸收她那樣的大人物。

出於某些堅持,她在羅德島就任的依舊是和過去相近的重裝幹員職位,儘管她也同意在研究方面提供協助。通過文章了解塞雷亞的人都會注意到她一個顯著的特徵:她只專註於繼續發展和完善前人留下的工作,貢獻自然不可謂不大,但卻從未見她引領開拓過完全的新的領域。其實見過面便能明白理由,因為她本就是這樣的人。謹慎,牢靠,保守,頑固,不知變通,從褒義到貶義的各種形容都視情況在她身上有不同程度的體現。淵博的學識、傑出的才華、優秀的戰術素養、強大而獨特的源石技藝,源自這些的自信則給了她固執的資本。只有實在無法獨力解決時才會尋求外在的援助,比如來羅德島的那次。

同為炎魔事件和伊芙利特項目的相關者,先來到羅德島的赫墨對她表現出了明顯的戒心和敵意。塞雷亞雖也自覺對此負有責任,但她來向羅德島尋求幫助的目的卻並未僅限於救治伊芙利特。或許會讓部分讀者失望,本篇我同樣無意展開炎魔事件牽扯的諸多複雜恩怨,像塞雷亞這般偉大人物的生平事迹其實也非如此短篇幅的文章可以囊括。大概我正如在文首的發問一般,就是想抒發些許對學術倫理這個話題的無所適從之感,其中牽扯到羅德島任職期間的塞雷亞的那件事觸動我尤甚。

她一早便向羅德島亮出的目的“糾正錯誤,讓偏離傳統的事物回歸正途”,起初我們以為是指伊芙利特。作為計劃的原直接參与者她向我們提供了大量寶貴的一手情報,讓我們的得知萊茵生命涉足禁忌領域的驚人內幕。任何一個擁有正常學術倫理觀的業者都能理解其後果,包括她在內的很多人也正是了解真相后在其驅使下離職。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塞雷亞身上多出的頑固使她沒那麼簡單放得下責任感,除了像赫墨那樣尋求對伊芙利特的醫治,她還將另外很多事列入目標。

比如阻止萊茵生命繼續踐踏倫理,阻止更多像她和赫墨那樣的研究者誤入歧途,更多伊芙利特那樣的受害者誕生;又比如向合適的對象提供這個機會,暗示其中蘊含的和倫理道德無關的其他價值。

這似乎就是她為什麼會選擇羅德島。此等醜聞一旦暴露勢必讓萊茵生命傷筋動骨,而負責動手的羅德島則有望在藉機揚名立萬的同時搶得對手損失的市場份額。這下子於情於利我們都無法拒絕了。於是等時機成熟,某次與萊茵生命有牽連的感染者衝突在哥倫比亞發生,“碰巧”在附近的方舟就藉機介入。

過程不必細述,在赫墨等人的指引下我們輕鬆就從他們老東家那搞到了大量爆炸性的情報,以羅德島的名義通過適當的方式透露給媒體。令人震驚的是,即使發生了炎魔事件那樣的事故萊茵生命依舊沒有停止相關的研究,看着其他受害者相關的報告,連我都不禁怒火中燒。因此在最後發起實質性行動時我也參與其中。

萊茵生命的防衛部組織了點形式上的抵抗,看來他們也心知敵不過老上司。我跟在一馬當先的塞雷亞背後入侵了研究所的中樞區域。如果要為此事件定一個最終BOSS級人物的話,大概非那位領導整個項目組的組長莫屬了。他早料到我們的到來似的在等候我們。

首先他表示了由衷的遺憾,因為還差最後一點時間就能整理完新一批實驗體的階段性成果上報,這樣的說辭頓時令我更怒不可遏。但隨即他問了我們的來意,在我忍不住搶在塞雷亞前面開口譴責后,他竟哈哈大笑起來。你該不會也跟這毛頭小子一樣的理由來的吧?塞雷亞意外地並沒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怒視。是啊是啊,學術倫理,學界公認的規矩,規定了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一旦壞了規矩就會被作為敗類放逐,因為不這樣的話毫無底線的研究會給全世界帶來災難的隱患。自述着這些的組長其實像是個明白人,並不比我們更不清楚手下領導的項目有多罪孽深重。

然而他接下去的話卻令我震撼,因為當時的我還是比較相信學術倫理的,相信至少這條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重要不可權衡,神聖不可侵犯。

恭喜你們,你們贏了,萊茵生命的陰謀被挫敗,真相大白於天下,有罪的人都會受到應有的審判。但是一段時間之後,在得知白頭鷹製藥或者摩根科技開始搞類似的研究時,你們要想再做一次正義使者可就沒這麼簡單咯?不用那麼驚訝,我甚至可以提前告訴你們,下一次你們要對付的就不止什麼公司防衛部,而很可能還有國家機器了。理由也很簡單。媒體在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上面已經宣布會嚴肅處理,馬上哥倫比亞當局的人就會過來查抄。那麼你們覺得這些研究成果之後又是怎麼落到別公司手裡的呢?話說到這個份上,也該清楚誰才是真正的幕後了吧?

但也希望不要輕易把人家視作唯利是圖的無情禽獸,現在的執政班子還是真心在為哥倫比亞謀福利的,這些年國民得到的恩惠有目共睹。更不明白他們插手的原因了?唉,大家都不容易啊。烏薩斯和維多利亞要沒有私下搞這類研究,我們又何苦也涉足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呢。就算是錯事,知道競爭對手都在悄悄做了,你做是不做?伊芙利特項目的那個實驗體就是最好的證明,羅德島應該也很看重她吧?誰都知道有悖倫理道德,但同時誰又都無法否認激進研究的巨大潛力,結果就是誰都承擔不起為遵守規則而落後的可能的責任,只能狠下心去做了。

但事情總有天會暴露,讓大眾對學界對當局大失所望難道不會得不償失嗎?那時目瞪口呆的我也只想得出這樣的反駁。

那種事不會發生的。組長說道像是表達歡迎似的高舉雙臂。明明是個踐踏人倫的罪犯,他卻露出似乎大無畏的模樣。

意外發生的時候,只要有像我這樣的人站出來背黑鍋就好了。這樣所有人的怒火只會朝向我這個瘋狂科學家,或者頂多利益熏心的萊茵生命,在受審判之前權威們就會把我開除出學界,然後發表個聯合宣言劃清界限之類。這樣既有的學術倫理規範就能得到維護,國家也能免於在潛在的競爭中落後,皆大歡喜不是么。

是塞雷亞幫我解了無言以對的圍,她上前一拳撂倒了組長將其制服。原本我以為身為相關者的她才該是最震驚的人,卻直到將組長交給警方都未在她身上發現絲毫躊躇。

塞雷亞尋求羅德島幫助的目的,她糾正錯誤的行動,既成功也失敗。

第二天她闖進了我的辦公室,似乎是出於擔心我會過度受組長影響,於是決定以她的方式斬除後患。具體來說,她表示將來會一直以參與研究的方式監視羅德島的行為,若發現有不正,她會像對待組長那樣毫不猶豫地把事實對外公布。這還真是符合她直率作風的“安慰”方式,而更令人苦笑的是,在之後面臨類似的抉擇時,除了道德的束縛還真就數她的這條威脅在阻止我以身犯險。

但此次事件終究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數不清的閑暇中我重拾組長的話來一遍遍回味。就算不情願也得承認其中殘酷的合理性,他為了哥倫比亞,而對我而言這樣的對象則是羅德島,或者繼續細化到那些我珍視的親朋們。這條底線真的如曾經認為的那般牢固嗎?那影響多少也推動了我在白面鴞的事上做出的決定。塞雷亞如她諾言的那般通知了學界,把我送上了倫理法庭,我終於品味到了和組長類似處境的滋味。那種感覺里並不包含對她的恨意,而只有相應的覺悟,若沒有白面鴞親自出來給我辯護我真的會心甘情願接受處罰。只是理所當然地,在經歷了這些事後,對學術倫理的存在意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當中。

為了防止無限制無底線的研究行為給學界乃至全世界帶來災難,而以普遍認同的倫理道德為基礎設置的一系列行為規範。早在以前我就明白這並非粉飾太平,而的確有為科學提供穩定的發展環境起作用。但在這語境之外的部分我感受到的卻是深深的無奈。羅德島的幹員們還有我這樣的人著書去銘記,而另一些同樣為世界做貢獻的人卻註定只能泯名於黑暗,永無見光之日,連得到歷史的公正評價的機會都很可能沒有,因為登台亮相往往意味着身敗名裂。“幼稚”這樣的詞不適合用在這裡,為了祖國甘願獻出一切的那位組長,我們這些安然呆在底線後面的人實在難以評價他狂熱的理想有多“幼稚”。究竟為了什麼樣的東西才值得去跨越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遺憾的是一直以守舊形象示人的塞雷亞我至今無從得知她的答案會是什麼,或者,究竟是否存在。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她,正是她的手裡拉着那根系在我腰上的繩子,防止我徹底迷失在狂風驟雨之中。能始終有這麼個會直截了當地肯定或否定你的人在身邊,其實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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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記。

在文章大致成稿的時候我拜訪了塞雷亞。她不在羅德島已經有些年頭,目前是在國際學者聯合會任理事,那的確才是更適合她施展才華的場所。我們聊了些過去的事,並向她徵求意見,她卻驚訝於我至今困在其中無法自拔,抱怨我真是個石頭腦袋。偏偏被她這麼說我還真是哭笑不得。

之後她給出了她的答案。雖然一直扮演頑固的角色,但她其實從未敵視過那些帶着相應覺悟跨越界限的人,不論是當年的項目組組長還是後來的我。學術倫理代表的底線將世界一分為二,但兩邊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互相否定的關係。敢於突破規則的勇者們以提供新思維開拓新領域的形式帶動學界前進,而維護舊秩序的一方則確保過往的積累不因衝擊而崩潰得前功盡棄,不論哪邊都是科學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與那些鼓足勇氣跨越界限的人類似,她也不過是做好了扮演適合自己的守舊方的覺悟罷了。這條底線的存在意義並非在其不可侵犯,而恰恰是其隨時間不斷發生的變遷意味着所有人的付出終得結果。

這一番話說得我着實慚愧。雖還沒到醍醐灌頂,總算是讓我也有了些撥雲見日之感了。原來塞雷亞是早看透了一切而非如旁人認為的那般不知變通,繼學識之後我又一次因人格層面的理由對她肅然起敬,像她這樣的人或許正因此而偉大吧。

風暴中,唯保守者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