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自己處於這樣一個場景之中:早起睜開雙眼,不光看到的天花板是陌生的,躺着的床不是自己那張,連對着鏡子看到的模樣也和記憶中大相徑庭,具體來說,變得更飽經歲月滄桑。了解情況才發現時間距離上一次閉眼真的已過去好久,彷彿這麼多年自己就一覺睡過去了似的。這樣的情況不論落到誰頭上估計都會心底發涼吧。

鑒於曾失憶的經歷我多少能理解那種感受,但我仍然不知道,白面鴞以前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挺過此等處境的。

當年白面鴞是跟着原萊茵生命研究員赫墨一起來的羅德島,不過她本人倒是和伊芙利特項目上的恩怨沒什麼牽扯。事實上正文大致完成後我通讀的觀感也是比起傳記更像是她的治療記錄。本篇描述的僅是她抗爭命運,最後不知該稱為成功還是失敗的故事。

與其他個性強烈的幹員鮮明對比,白面鴞的特別之處恰恰在於沒有個性。我是指,她實在太“沒有個性”了,連普通人理應有的一些東西都沒有。這點最顯著表現在彷彿永遠沒有波動的情緒上,而她不知是否順勢也總是用一套機械式的口吻和人交流。造成這樣的原因是侵蝕她神經系統的礦石病感染,以及還在萊茵生命時與赫墨共同設計的治療方案。白面鴞的癥狀表現為大幅強化了黎伯利族白天容易犯困的種族特性,到了嚴重的嗜睡症的級別。具體表現為,初染病時的她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陷在不可控的突然猝倒以及頻繁的眼快動睡眠帶來的幻覺中無法自拔,完全無法正常生活。

赫墨藉助手邊的資源和技術為白面鴞做了應急措施,用電子設備抑制腦杏仁核和海馬體的部分活動強度,以此規避情感波動導致的發病風險。但萊茵生命畢竟不是醫療機構,比起研究怎麼治癒礦石病,他們在怎麼讓人感染方面才更有心得。因此在赫墨帶着伊芙利特投奔當時在這塊比較權威的羅德島時,白面鴞也抱着些碰運氣的心理跟了過來。

所以你可以了解,她並不真是如外表般冷漠的人,也有自己鮮明的喜怒哀樂。區別在於,我曾找過一個比喻,她的心靈彷彿住在大海中的孤島上,就算朝着外面大吼聲音也大部分會消散在嘈雜的海浪中。

遺憾的是作為神經學領域的研究者我比大部分人都更清楚這類病症處置起來有多麼棘手。腦和神經系統是自然界最巧奪天工的傑作之一,那時的學界連動物的簡單大腦都沒搞清楚多少,遑論複雜的人了。羅德島雖然在礦石病治癒上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但前進的路是靠一塊石頭一塊石頭鋪的。根據原來在萊茵生命的情況,我給白面鴞安排了數據庫管理的職務,後來又遵循她的意願晉陞她為醫療組幹員。很欣慰能看到在構築羅德島溫馨大家庭的努力下,其他人也能逐漸了解接觸她冷淡外表下並不冰冷的內心世界,幫她度過嗜睡症帶來的危險和困擾。

只是有些東西並不會配合你一起等下去,很多問題總是發展得比研究解法更快,比如白面鴞的病況。

那並不是指感染程度加深,羅德島是世上最早研究出針對礦石病的有效抑制療法的機構之一,當年也是靠着這點招攬了大批包括感染者在內的能人志士。由於缺乏可行的治癒方案,主要對神經和腦部投鼠忌器,很長時間裡我們只能在赫墨原來的方案基礎上輔以控制療法阻止感染擴散。問題就在那個原來的方案上,它旨在避免情緒波動來減少由此導致的發病,但白面鴞融入羅德島的過程中卻免不了與人建立更親密的關係,進行更深入的情感交流。結果變成,隨着她被眾人接受,她突發入睡的癥狀卻在變得愈加頻發。得以逐漸聽清自孤島上傳來的呼喚的代價是她的精神和肉體越來越受折磨。

最後我們和她都不得不面臨一個痛苦的抉擇,記憶清除,通過赫墨之前植入她腦內的電子設備可以實現。為了將不確定因素降到最小,目標定為從植入設備的時間點開始的記憶,基本等同於所有與羅德島有關的經歷。清除這些內容可以讓她回復到心如止水的狀態,但不僅意味着殘忍切斷與其他人的聯繫,也同樣殘忍地將她丟到了文首我描述的那種境地里——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比印象中更高齡的肉體,以及一堆圍着自己噓寒問暖表達關懷的陌生人。

神經感染的研究遠非一蹴可就,白面鴞也就不得不在這記憶重置的循環中輪迴。但其他人的時間卻沒有跟着她一起停滯。即使並非出自惡意,在心知會被忘掉的前提下交往時終究會多少欠缺些熱情和投入,畢竟能孜孜不倦地重建五十次關係的真愛只存在於電影里。慢慢地,原本在身邊的人也拉開了距離,在病情惡化的速度放緩的同時,她彷彿真的成了一台不近人情的機器。

我無從得知每一次重置后的早晨她是如何度過的,她從未談起,那張波瀾不驚的撲克臉上也讀不出什麼跡象。而被一群陌生人圍着關心與彷彿沒什麼人在乎地被放置,僅有過一次失憶經歷的我也說不好哪種更難受。通常我都會放白面鴞幾天的假讓她整理狀況,再去問她是否願意繼承之前的職務。她從未給出過否定的回答。在這種時候我總會強烈地希望能一窺她的真心,要是能確認她的悲傷,我心裡的負罪感反而可能會輕些。

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某次輪迴中,白面鴞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某人。

理所當然地,這次病情複發的速度比之前都快,在我們向她說明情況時她沉默得比以往都要久。算是半在意料之中,她最終拒絕了重置記憶的提議。而在我們開展進一步勸說前淚珠便順着她的臉頰滾滾而下。那是包括赫墨在內的我們第一次見到白面鴞哭,她面無表情地流淚的樣子更生出種令人不忍直視的,驚悚的凄涼感。結果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任由嗜睡症隨思念一起繼續侵蝕神經。

奇迹並沒有廉價到會降臨到所有祈願者身上,白面鴞終究病倒了。她的情況已發展得比初染病時還嚴重,終日沉湎於光怪陸離的幻夢中分不清現實,只能躺在床上靠設備維生。然而都到了這個地步,一有難得的清醒她還是會拼力驅動身體,有時是頭,有時是手,做出搖擺動作,表達自己不願放棄記憶的堅持。

有時候我的確會想,就那樣抱着對心上人的戀慕死去會不會才是她更想要的選擇。

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為那時我心一橫做出了現在看來依舊驚世駭俗的決定。要沒有白面鴞本人出來幫我辯護,我的DOCTOR生涯說不定就提前終結在事後的倫理法庭上了。當然不是治好了她,神經系統直到現在都是醫學界最困難的領域之一,我使用的是當時開始成熟的另一項技術。

白面鴞的后一次蘇醒恐怕是最令她膽寒的了,不僅是意識到記憶還在,折磨自己的幻覺和嗜睡衝動消失,更可怕的是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腳,身體和五感這些理應存在的東西統統毫無反應。她“睜開眼”后看到的則是方舟控制中樞里我和赫墨的臉,接着發現執行動作的是一台攝像頭,以及一座充當“嘴”的揚聲器。她的大腦本身並沒有受礦石病多少影響,是受源石侵蝕的神經系統導致與之溝通不暢的肉體一直拖累了她折磨着她。於是我一勞永逸地替她拋棄了那些累贅,將她的大腦分離出來放入維生裝置,滿足了她保留記憶的願望。

曾設想過很多次她能自由表達情感時的反應,但還是沒想到她選了最糟糕的那種:絲毫不為願望得現而欣喜,她開始嚎啕大哭。因為機器並不會流眼淚,房間里回蕩的僅是她撕心裂肺的悲苦幹嚎。

自那以來白面鴞就主動承擔了一部分方舟的中樞AI的機能,現在應該是換到第二方舟上了吧。如果有人上過初號方舟,或者將來有造訪第二方舟的機會,或許能有幸見到身姿與當年無異的她在艦內活動。那是專門購置的高級仿生機器人素體,由她操縱以處理一些需要“出面”的事情,當然由於通訊延遲問題不適合離開方舟太遠。

至今我都無法確定白面鴞有否因此事恨我,即使她未曾明言怪罪,我猜是有。她依舊從不提及相關,即便之後在曝光給學界我被推上了倫理法庭時她這個受試者親自出來,撒謊說是她自願,我也不敢肯定她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羅德島。但擺脫了礦石病束縛的她的確終於可以自由地生活。大家發現真實的白面鴞其實相當明快樂觀,喜歡講笑話,還有個少見的彈鋼琴的愛好。這樣的個性很快幫她重新和眾人打成一片,這回不再有記憶重置的顧慮了。身為人類時不得不表現得如機器一般,等真的化身“機器”了卻顯得比人還要像人,命運總是不經意間給你開個扭曲的玩笑。

值得一提的變化是,她變得非常喜歡小孩,相較於從未對兒童展露過特別興趣的過去而言。每次有孩子登上方舟她的素體都會第一時間趕到,扮演一個親切的姐姐給予無微不至的照料,直至揮手送別他們離開。只有在這種時候能偶爾在她彷彿永遠陽光開朗的臉上察覺些許落寞。

我從未問過白面鴞緣由,就像我仍不知道她那時為何大哭一樣,經歷諸多事情重疊了這樣那樣的關係后,我一直都又敬又怕又愧地對待這位身上有太多不敢觸及的隱情的AI女孩。事務層面的交流能正常進行,一旦似是要進入閑聊階段就會止不住地尷尬。直到現在這情況都沒能多少緩解。

徵得白面鴞本人同意,我已經把有關她這個病例的所有相關資料整理捐獻給了學會,其中包含了很多當年在倫理法庭上秘而未宣的內容,作為退休前的最後貢獻也作為自我滿足式的贖罪。我那麼做究竟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這個問題她沒回答過我,或者我懷疑她自己其實也不一定清楚。每個抉擇都必然伴隨着收穫和代價,至少在看着她給方舟上的眾人提供諸多支援,為成為大家的依賴對象而喜悅時,我還能用這是值得的之類的話寬慰一下自己。源石和礦石病的研究任重而道遠,希望我們的微薄貢獻能成為前進道路上的鋪路石,哪怕讓白面鴞這樣的受害者能減少一個也好。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唯一確定能和她達成共識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