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鸾用那双橙黄色的眼睛安静注视着平贺文,她的眼睛浑浊似深渊,跟盲人一样,可是这世上谁瞎了她都不会瞎。

她转了转眼珠子,看向自己手底下的几个巫妖。巫妖猜到她的意思,瞬间大惊失色。

“女主人,您真的不能这样!我们跟了您将近一个世纪……”

多说无用。木鸾握住一个巫妖的头盖骨,然后在手心燃起熊熊火焰,眨眼间将颅骨烧成一堆黑灰。她捧着烧剩下的骨灰,看架势是要给平贺文喂下去。

平贺文透过挡在身前的枝叶的缝隙瞧见了全过程,她也惊恐地不停摇头,“不是这样!这个不行!你别!”

她嫌弃,受害者还不乐意呢。只剩一缕魂体的巫妖在跟别的巫妖抱怨,“我死了一百七十三年,从第二帝国时代就追随男主人,我们被皇帝召见过,被魏玛通缉过,跟布尔什维克打过仗,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掉脑袋的事我干得多了,打死我也想不到是今天这样丢掉脑袋……”

“原来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木鸾则无视了它们,自个在一旁思考着,仿佛刚刚才明白。

平贺文靠最后仅剩的理智挣扎着不昏死过去,也想问,“……原来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木鸾还真是这么认为的。都是粉末,都不能大量摄入,必须控制好剂量,否则就是drug abuse。Drug这个词可以上溯到原始印欧语的dhreugh,意思是“增强”。增强体魄,能让在地上打滚的平贺文重新站起来甚至无惧死亡,就功效而言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东西。

“那这样……”

木鸾再次解开自己的绷带,停下来稍微想了想,然后又抠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平贺文也懂了,但是等到木鸾跪下来拨开枝叶,把眼睛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她还是抗拒。

“张嘴。”

木鸾撬开她的嘴,将自己的眼睛填了进去,平贺文不想噎死就只能嚼。她一口咬下去,脸上立刻变得五颜六色。不知道口感怎样,木鸾也不想问她。

事实证明木鸾这药方有效,平贺文没多久就重新爬了起来,但是眼神空虚,仿佛看透了人生。

“……为什么救我?反正我都这样了,让我安静地一个人等死不是更好。”

平贺文垂头丧气地坐下来思考人生。木鸾单膝跪在她面前,沉吟了片刻,回答她说:

“至少现在我们还是盟友,我需要你的帮忙。”

“你说,我一定帮。”

这边二人在交心,那边银焰通过心灵监听到巫妖们已经开始讨论她们什么时候订婚了。银焰在内心笑笑,问阿川:“你怎么想?”

“为什么你总要问我?”

银焰避而不答,专心地听着木鸾和平贺文的对话。

“说来话长,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哥哥木鹿被武警抓走了……”

“所以你要找武警复仇?”

木鸾沉默了很长时间。平贺文以为她真的有这种想法,慌了,“你冷静……”

“我很冷静,我也不想送死。敌人太强大,而且还是宪兵。”

“居然是臭名昭著的宪兵?”

巴别通过心灵网络对银焰大声抱怨,“我们怎么就臭名昭著了?!这些年我们已经在改变了,省得舆论天天叭叭叭叭叭叭,我们也是要名声的好不好。麻粟都对外承诺了,凡是落到宪兵手里的囚犯,宪兵不会给他们上刑,顶多根据他们的反人类程度予以对等报复……”

平贺文也是这么对木鸾说的,并且问:“你们如此害怕,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个话题让木鸾失语,根本就用不着回答。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刑场,尸山血海。

“……反正我要救他,他不仅是我哥哥,也是我的父亲。我的基因来自于他,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他将性染色体重编辑过后的复制体。”

平贺文想到了别的什么,心里一惊。

“像亚当和夏娃的关系那样?!你们仅仅是兄妹而已吗?”

“……你清醒些,他要是连自己妹妹都能下得去手,我也不会救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木鸾颓废地坐地上,抱着膝盖,长吁短叹。“现在担子落在我肩上了,或许只有神国的米迦勒天尊才能知道我究竟会落得何等下场。自作孽。”

平贺文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说:

“我觉得吧,不必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人类要学会活得没心没肺,听天命,尽人事,这是曾经身为人类和现在勉强算是人类的我给你的建议。”

但这个建议显然不会被人类认可。银焰一行人蜷缩在角落里,黑暗中有光芒在她们眼里流转。银焰滴溜眼睛看着战友们的表情和眼神,她们不像猎物和猎手那样有一方处于绝对优势或劣势,也不像被信息素洗脑的工蚁和兵蚁只懂得奉献血汗牺牲自我,所以她们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眼神,世上只有战争前线的人类炮灰士兵才会有这种眼神,郁郁寡欢却隐藏着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无穷活力,畏惧死亡又时刻准备收割性命,自相矛盾,在战争的血海里苦苦挣扎。他们都知道自己得不到救赎,有的人甘愿去死,有的不情愿,但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如果谁要逼着他们去白白送死,即便那人地位再高,他们也要朝那人开一枪。人是有思想的芦苇,所以哗变只属于人类。当手里有枪的人想反抗的时候,神仙都不敢保证他们能做出什么。

“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木鸾轻声笑了笑,“能来点实际的吗?”

“能啊,你听我说。”

平贺文招呼木鸾凑到耳边。

“夏侯珂她们踌躇满志,准备干一票大的……”

木鸾边听边吸凉气,直呼作死。平贺文说,“我也觉得她们太得意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总归是不会错的。”

“不过跟你和我没多大关系。——哦,有一丁点,我可以介绍你们进行有限程度的合作。你不是记恨武警么?”

于是当着三个武警旗队长的面,木鸾和平贺文敲定了对付武警的方案。银焰她们一字不漏听完,然后银焰在心里默问巴别:

“动手?”

“动手。”

银焰再一次耐心等到下课铃响,飞快拆掉手里霰弹枪的弹匣,退出一颗子弹,默默地握在手里几秒,又重新装回去。银焰把弹匣往回一扣,起身往前大手一挥,同时用她这辈子最大的嗓门咆哮:

“武侦执法,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抵抗者死!”

木鸾平贺文只看见银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台门冲出来,明明她现在是个瘸子,走路却呼呼带风。平贺文反应很快,虽然见到熟人难免心头一惊,但她毫不迟疑地用速生的世界树枝叶挡在她们俩面前,护得严严实实,足以防弹甚至防炮击。巫妖们更是不怕枪弹,各个起手准备用术法好好招呼银焰一番。

——但是全无效果,银焰一枪就把他们全部打回了原形。以银焰枪口为圆心,角度接近一百二十度的扇形,半径五十米范围内,巫妖各个都仿佛被无形的风暴掀掉了天灵盖,从半空坠到地面,摔得凄惨。平贺文的枝叶也立刻枯萎凋零,她和木鸾二人像是脑髓被吹飞了出去,木僵地站立着不倒,银焰拉动霰弹枪护木,退壳上弹,补了一枪,二人终于如断线木偶软绵绵倒地。

“太可怕了。”

队伍里唯一受过类似心灵震荡的只有理子,见到这场面又回想起自己前几天的遭遇。银焰不得不安慰她:

“不要怕。”

“因为我们是同一阵线。”

但平贺文就不是了。银焰一瘸一拐走到平贺文跟前,半跪下去,用她那血红色的眼睛长久注视着平贺文。

“依酱,你看这本书写的什么?它是中文的,我读不太懂。”

理子从平贺文口袋里翻出一本小册子,银焰瞥了眼封面,随即回答:

“是古汉语,楚辞选集,记录了两千多年前的楚国宗教和世俗文学。楚国是一个巫术氛围浓厚的国家,萨满文化无处不在,楚辞传世文献里对巫术仪式描写最详细、知名度最高的篇章,就是屈原的《招魂》。”

理子翻开书本折角的那一页,兴趣浓厚地读起了原文,幸好有翻译,平贺文还自己做了注解,不然理子看一辈子也看不懂。银焰则是对木鸾很感兴趣,——和平贺文一样。银焰把这个魔族少女的绷带解开一点点,窥视了一眼,瞬间大为震撼,然后银焰又把绷带给她缠上了。

“老天爷啊。”

银焰感叹。

“别管那个牲口了,我们的来意已经达成,该善后了。”

阿川更关心平贺文的状况,她们此行本来是要救她的,眼下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不能把她救走。”

“在他们那边,文文好歹不会受威胁或者虐待。回东京就不一定了,黑白两道都不会放过她。”

“而且我们也没有灵能水晶给她吃。”银焰说。

可是总得有个解决方案。阿川不知从哪摸出一枚小小的卫星定位装置,要给平贺文装上,以便后续追踪。

理子啪嗒合上书,震惊地问,“装哪里?!”

没有第二个答案,女人身体能长时间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一个。她们合力把平贺文摆好,让她在地上摊平。她在银焰心中的印象是不修边幅的工程师,此时她的穿着也确实不讲究,或者说够古怪,上衣宽大又破烂,下身穿着短裙,虽然热带气候不冷但看上去总感觉凉嗖嗖的,所以她还穿了长筒袜。银焰伸手摸了一把……银焰以自己的人格发誓绝对不是出于银焰的意志!

“蕾姬你听我解释!我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真的!”

蕾姬无言,淡青色的风环绕着银焰。

“我相信你,但你最好有。”

阿川发话了。“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你们,都扭过去。”

两位男士在天台边瑟瑟发抖,不敢回头看。理子问:“也包括我吗?”

“你也……算了,你留下。”

阿川从狙击手的随身百宝盒里面掏出一次性塑料手套,又找出润滑油涂抹在手套上。该干正事了,但银焰光瞪眼看着,眼睛都瞪直了。

“我没看错吧!是空的啊!真不检点!”

“给我闭嘴。”

“可能是为了方便排卵。”理子小声嘀咕。

银焰又开始哇哇乱叫,“虽然我是女同性恋,但是真的好恶心。”

蕾姬安慰她,“淡定,只是一堆肉而已。”

阿川已经懒得让她俩闭嘴了。她使用双合诊的手势,按着平贺文小腹,将定位器送到尽头。定位器自带吸附功能,短时间内应该掉不出来,除非平贺文来月事。但她能来月事吗?

阿川收拾干净,摘掉手套,安静了很久。小队成员已经重新集合在身边,没有一个神色轻松的。尤以阿川——白发魔女版阿川的眉头最为紧缩。

“她做过子宫摘除是吗?”

“是的,”理子回答,“盆腔大出血,为了急救保命。”

阿川盘腿坐在两名昏迷的嫌疑人旁边,一群人围观,跟守灵似的。阿川的语气也阴森森。

“可是我摸到了一个腔体,很硬。”

理子摸摸下巴作思考状,“那应该就是孕育种子的巢穴。”

阿川伸出手,凝视着手指。银焰以为她还在回味。但是阿川说:

“我也想去做手术把子宫卵巢都摘除了。”

银焰取回对身体的支配权,扶额。“您三思。”

“切了多好,一了百了。”

听阿川的语气,大概只是气话,等兴头过去了应该就没这想法了。

银焰也摸摸自己的小腹。良久,“我也不想要孩子。”

蕾姬言道:“我认为我也没那个能力。”

“话别说太满,没看见宪兵有克隆缸么?”

她俩低声拌嘴,像在自言自语。忍无可忍看了半天热闹的巴别打断她们,问她当下该怎么解决。理子则是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银焰笑笑,没说话,只是拿手指着让理子看去。理子抬起头,眼前一片绿色波浪,然后她才想起头顶那棵遮天蔽日的世界树。古有共工怒触不周山,今有银焰想让峰理子倒拔垂杨柳。理子毫不怀疑,如果这棵树倒了,天就真塌了。

理子差点又焦虑惊恐发作,但是银焰安慰她莫急。

“巴别。”

“在。长官,您有什么吩咐?”

“别叫我长官,你级别比我高。”

“不,该叫还是要叫的,我怕死。”

“……”

之后,遵照银焰的嘱咐,魔术师巴别凭空变出来一柄扫帚。金次当时眼睛一亮,“能给我变出来点爆米花吗?”

……巴别和银焰都无语了。学妹们也叽叽喳喳,吵着要吃甜食,巴别都慷慨地满足了要求。寒冬腊月银焰在冷冽的风中握着扫帚扫树叶,剩下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们开起了茶会,席地而坐,铺垫缴获的巫妖披风,一片其乐融融。越过天台往下是另一番景象,天台围起来的这片小天地隔绝凡尘,与世无争。

银焰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继续勤勤恳恳扫地。先前对平贺文的精神冲击使得世界树掉落了许多枝叶,银焰把它们聚在一起,堆在平贺文和木鸾身边,几乎把她俩活埋。银焰捡起一片树叶放到耳边,侧耳倾听,而后松开手,让树叶飘零。

“两情相悦是吗?那我就满足你们。一起上路吧。”

银焰用奸诈的语气、极低沉的嗓音说。

仍在吃吃喝喝的队友们没有注意到她,银焰独自站在树叶堆前,抬起右手,掌心托起一团燃烧旺盛的心灵之火。她并非厄普西隆,但她天生靠无师自通就已经比得上任何一位心灵大师。她的心灵之火是银色,不同于一般人的紫红色,明亮耀眼,照得整个世界都重新拥有了光。

天亮了。

转瞬间天地变色,风流激荡。山岳般的大柳树被骤起的狂风吹得直摇晃,散下白茫茫的柳絮。巴别飘在空中高处,眼望林海雪原一样的绝景,伸手接住一团柳絮,但她和它皆为虚妄之物,连巴别自己都觉得可笑,不由得念起前人之诗:

“四大分离像马奔,求生求死向何门?”

“杨花飞入囚人眼,始觉冥司亦有春。”

理子端着一碗芭菲,咬着木勺走到银焰身边。本来理子是无所事事的,甚至还有点看景色看入迷,但是她察觉到银焰的眼神不善,再循着银焰目光看去,发现事情不太对。——银焰仍然托着火焰,并没有如所说的那样给两名俘虏上火刑。但是她仿佛吓到了谁,有什么人,有什么东西畏惧着银焰手心的火,慢慢浮上现世。掩埋木鸾和平贺文的落叶堆被风吹动,从地面升起,堆成一个形如人的轮廓。然后,枝叶里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未经思考,理子立马扔掉芭菲,两手掏出双持瓦尔特,厉声喝问:

“你是谁?!”

银焰摆摆手示意理子别激动,看脸色她一点都不紧张,尽在掌握中。

事实如此,枪杆在手没什么好怕的。两把瓦尔特P99,一把卡尔卡诺,两挺MG3,一杆朗基努斯,狩猎大象恐龙乃至外星军团都绰绰有余。面对人数和火力优势,被包围的一方却也完全不慌,场面和谐得仿佛她们之间丝毫没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不是很好猜吗?我一直在你们面前啊。”

那个“人类”笑了,右手抚胸,向银焰她们弯腰行了一礼。

“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我是木芙莎(mervshah),魔族木鸾和树精灵平贺文的女儿。”

银焰不出声,静静打量她。她的母亲木鸾是魔族,浑身长鳞片和角质的火焰恶魔,但她却是个长叶子的另类,周身树枝细藤叶片缠绕,像是从哪个原始部落跑出来的野人。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她身上的眼睛,和木鸾一样成百上千只闭着的眼睛,跟木鸾的区别在于她甚至都不遮掩。银焰知道她故意露面是为了吸引自己等人的注意力,暗地里准备把平贺文和木鸾拖入里世,深深藏起来,但银焰也没有阻拦,反正无关紧要。

“你的目的是什么?”银焰问她。

“目的?什么目的?”

“我知道任何生命的诞生都绝非自己本意,但是对你来说则不然。”

银焰咧嘴笑,木芙莎也咧嘴笑,露出白晃晃的利齿。天空阴沉沉的,不复先前那样明亮耀眼,因为巨大的树冠迅速生长到几乎布满整个曼谷上空,努力地吸收阳光进行着光合作用。世界树的树荫之下她们只能看到木芙莎模糊的身影,视野中一片暗绿。她比她的母亲更阴毒,生命力更顽强,更通晓生和死,而且一只脚已经尝试踏入银焰的精神边界,想要将银焰驱逐出这个失乐园。

“我只是综合了各方的意见,满足他们的愿望而已。有人想要超越神明,超越人类,我做到了;有人想要不朽和无敌,我做到了;有人想要复仇,我正在努力积攒力量替她实现……你那是什么眼神?”

银焰正用看白痴的眼神蔑视着她。银焰很少会如此激动失态,对爱人她只有服从,对朋友她总是包容的,对敌人她永远保持冷血,杀人从不眨眼。她早已产生了杀意,但现在还没真正兵戎相见,银焰有机会多说、或者多听两句废话。

“你好像并不理解我?为什么?”木芙莎是真的疑惑,“你,你们——三位一体的存在,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才对,因为本质上你和我并没有任何不同。”

她看着银焰三人重叠的幻影。银焰、蕾姬、阿川的声音也彼此交叠,形成空灵的三重奏。

“有区别,区别就是我想宰了你。”

木芙莎大失所望。不过她的脾气是真好,可能因为母亲都是动脑子快于动手、擅长苟命的聪明人。

“你杀了我也没用。”

“……”银焰没有说话。

木芙莎接着说,“已经太晚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听信了外国游说客的建议,往这个国家的内河投放了你们称之为『灵能结晶』的那种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我的种子。所以我要感谢他,感谢他慷别人之慨以成全我。”

这时候银焰的队友们已经气疯了。金次颤巍巍地点了一根烟,占住嘴免得破口大骂。莱卡反手死死握住背后的卡尔卡诺,女人的声音就是比男人要尖锐:“——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怎么敢?!”

“因为他是这片大地的主人,所以他有这个权力。”木芙莎微笑着说。

银焰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吐出污浊。但银焰并不打算纠正她的说法,从古来最擅长说服别人的就不是文人而是武将。

“你去死吧。”

“您先请!”

双方话语没落下时,银焰她们的子弹就洞穿了敌人的脑袋。说洞穿不太确切,二战时代的古董子弹在这个距离上能一发带走半边头颅。但木芙莎显然没死,依旧活蹦乱跳的,身后还分出了满天的树枝要来抓她们。银焰没有再次使用霰弹枪退敌,而是一手抓住枪,如同握着法杖似的,张开双臂,挺直身躯,摆出一个圣洁无比的姿势,仅以脚尖轻轻着地,像一片羽毛飘浮升起。与此同时巴别现身在她上方,表情安详且慈悲,仿佛要向世人降下神谕。

“回忆:璃璃神。”

“执行:哈尔乌苏之风。”

“回忆:千眼邪教徒。”

“执行:地狱永火。”

狂风裹挟着火焰席卷天空,烧得畏惧火焰的植物迅速退缩回去。银焰确信自己听到了比天上星星还要多的无数声尖叫,但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不知道该不该叫做人的只剩下半张脸和千疮百孔的身体的家伙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并且还更为得意了。

“都说了你现在杀我也没用。来自未来的痴愚人啊,你竟然还没明白吗?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我还是会诞生,这个国家还是会走上歧途,你们要救的人还是救不回来,别徒劳了,我知道你们没有能量继续回溯历史了,接受现实吧,至少别再阻碍我了。”

“我没想着阻止你。相反,我准备帮你一把。”

银焰笑了,笑得很开心,嘴巴咧得极大,紫红色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寒光。在队友看来她顶多也就是五官扭曲、表情有点吓人,然而在能看透更深层次现实的木芙莎眼中,银焰全身没有任何定型,木芙莎甚至看不到她的外貌,只能看到一团比自己还模糊的黑影,在向自己述说着晦涩难懂的呓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和别人说。”

“时间是不对称的,时间机器向过去回溯需要耗费天文数字的能量,但是向未来跳跃却是几乎不耗能的。”

就连己方战友都吃惊地朝她看过来,他们很机灵,马上就回过神向银焰靠拢。银焰手中高举一枚沙漏,狠狠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其实银焰心里也犯嘀咕,而提出建议的巴别则劝慰她:

“这是武瑶光用过的沙漏,威力无穷,你且放心好了,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就这样摔碎了真没关系吗?”

“没事,武瑶光平均十天就要用掉一个沙漏,存货充裕得很,都是义乌产品,批发还打折扣。”

“不可能,你别骗我,这绝对是从德黑兰大巴扎采购的。”

“何出此言?”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沙漏』啊,这里面明明装的是水与火。”

银焰又睁大了眼睛。场面壮观如创世神话的水源和火焰从沙漏中喷薄涌出,淹没了世间万物,也包括银焰她们一行人,在地球力量面前她们并不比蚂蚁伟大多少。

水与火淹没了话语,还有思绪。

银焰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她进入了火焰之中,从外太空降落到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上。这个年代,整颗星球表面都还被海水覆盖着,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海平面上升是灾难,但在当时,生命就是这样诞生在了海洋里。地球像一口锅,盛着浓厚的原始汤。最早的氨基酸,最早的核酸,最早的细胞……混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融为一体,互相依存,永不分开。

直到海水退去,陆地干涸。

蕾姬也做了一个梦,时间要晚得多。银焰不知道她具体看到了什么,但银焰能感到她心情十分酸楚,几乎快要掉眼泪。这也正常,任何人只要认真观察自然,就不可避免地会生出最朴素的敬畏之情。她就像两千年前的屈原一样,寻求不到答案,只能仰头质问上天: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银焰翻了翻白眼,指出,“河水向东流完全是东大陆的地形所致,因为三级阶梯从西往东依次降低。你应该到中亚去看看,中亚正好相反,河水向西流,阿姆河锡尔河都注入咸海,不过现在咸海快没了,五十年代苏联开凿『黑沙』(qaraqum)运河引阿姆河入里海,对中亚来说,里海才是陆地的边缘。”

银焰这样说着,心灵世界的背景也随之变成了里海边上的一座以东斯拉夫诗人舍甫琴科命名的小城。那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几十年来魂牵梦绕,兜兜转转又回到旅途的起点。蕾姬看到银焰面带微笑和向往,转身朝里海走去。

“——不要!”

蕾姬从背后抱住银焰,跪了下来,搂住她的双腿。

“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

银焰闭上眼。只有火焰在安静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意义。如胶似漆的二人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第三人在,不得不开口搭话。

“阿川做的什么梦啊?”

阿川平躺着,从头到尾没动过。她用缺乏感情的声音淡淡回答:

“很无聊,以前做手术的记忆罢了。”

“不过比那时强多了,现在好歹还穿着衣服呢。那时候无影灯那么亮却一点都不暖和,手术台上是真冷……哦,手术室不冷,冷是因为给我用了低温麻醉。”

银焰决定不再继续问下去。众生皆苦,唯有遗忘才能解脱。阿川一辈子也解脱不掉,何必再去给她伤口上撒盐。

大慈大悲的巴别菩萨穿着拜火教白袍现身,整了整道巾,手持拂尘划一十字,提醒她们:

“前方即将到站,请检查随身物品,准备迎接冲击。”

于是银焰回归现实,用手背挡住身边的理子的眼睛。

“闭上眼睛。”

她们在心灵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在外面其实只是一瞬。包括理子在内,队友们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理子闭着眼睛,小声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间恢复正常流动时,银焰不再挡她眼睛,抚摸了摸她蓬松的金发。“你没说错。”

除了银焰众人都是心头一惊。她们回到的这个未来不怎么美好,放任妖邪作恶的后果是曼谷彻底成了死城,不见活人,甚至建筑也毁灭成了废墟。天空是渗血的灰红色,大地上满目皆是支零破碎。拍2012来这里取景都不需要特效,杜少陵一身残躯拄着拐杖走在街头都算膘肥体壮,但丁看了估计会诗兴大发写神曲续集,薄伽丘来到这个鬼地方都要文思泉涌写下一本著作叫十年谈。

“曼谷武侦高倒是运气好,还没塌。”银焰踩着曼谷武侦高的天台,跺了跺脚。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曼谷”这个概念、有没有这个城市存在,即使有,曼谷武侦高也早已变成新的城市边缘。

麒麟说,“如果我是她,我肯定也会挪得离咱们这帮瘟神远远的,否则还得出事。”

“但是好像没起什么效果啊。四条腿的野兽跑都跑不过两条腿的人类,何况没长腿的植物。”

银焰手搭凉棚举目远眺,但其实不用,瞎子都能看见视野尽头皇宫方位长着一棵参天大树,以银焰的视力能清楚地分辨出它的全貌。

麒麟歪歪头,“所以她也在拼命进化不是吗?”

“你说谁?”

“她啊,那棵世界树。”

银焰磨着后槽牙说,“那是个鬼的世界树,那是心灵控制装置。”

队伍里的普通人表示迷茫,只有银焰知道,虽然那棵树的外形跟心灵控制塔、心灵信标、心灵支配仪、心灵控制增幅器都差得远——它的树枝分叉出去太多了,普通的心灵装置分杈但没那么多杈——然而从设计上讲它们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个装置汇聚成千上万人的灵魂。

“不是我们。厄普西隆对此不负责任。”巴别再次出面否认。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天台角落传来。众多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她紧张地缠了缠身上的绷带,并拢脚尖,低眉顺眼作淑女样,但在场各位都明白她本来是个什么德行。

麒麟小声嘀咕:“她什么时候在那的?”

从一开始。天台上原先躺着类似陨石一样的黑不溜秋不起眼的石头,刚刚才结束休眠破壳而出。显然木鸾错过了银焰她们降临时的场面,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认出这群业障,或许魔族天生就对人类脸盲。

银焰笑了起来,Azul小队也集体哄笑。但木鸾一点都不觉得愉快,她在阵阵放肆的笑声中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应该我们问你才对吧?”金次大声质问。

木鸾权衡双方人数,果断选择坦白从宽。

“我不知道。我一直被封在石头里,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我能清楚感觉到,那个东西……就是天边那个,它在呼唤着我,冥冥之中和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所以我必须留下。你们是官军吗?不管你们从哪里来,我都劝你们还是赶紧跑路为好。”

银焰在心里自言自语,“哦,她说的是她的好女儿。她确实有基因在那里。”

木鸾接着说,“不过我也不傻,第六感告诉我如果直接找上门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所以我决定——”

她们的呼吸都随这话一滞,但银焰早已预料到她想干什么。果不其然,木鸾掏出经书,并不打开,而是将手盖在封面上,用全身上下仅有的裸露在外的两只眼睛注视着远方的世界树。此时她还不知道它和她有着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联系,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拜请全知全能的万法之主拉斐尔,听我祝祷,解我疑惑,使我目明,赐我永火。”

等她说到这里,所有人都默契地抬起了头。银焰眼巴巴望着天空,问了一句:

“请问你是要干什么呢?”

看上去似乎是残忍的杀手头目的人问话,木鸾不敢不答。“我要召唤陨石砸它,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两个问题:”

银焰伸出两根手指比个剪刀手。

“其一,为什么陨石在朝我们落下来?——你先别慌张,还有第二个问题,其二,你召唤来的那是陨石吗?看着不像啊?”

木鸾抬头看了眼她召唤来的陨石,当机立断毫不迟疑迈开大步冲刺从天台跳下去。银焰眼睁睁看着她跳到半空,所谓“陨石”突然一个急转弯,改变方向直奔她而去,以惊人的动能将她重重拍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陨石坑。冲击波险些把武侦高主楼震塌,但可能是陨石自带急刹车,并没有造成方圆数公里甚至数百公里毁于一旦的惨剧。

被吹乱发型的银焰一众人:“……”

“我就不嘲笑她有多蠢了,”金次正话反说,如同一条毒蛇嘶嘶喷着毒液,“我只想知道这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银焰拢了拢刘海,后面的头发太多了梳不过来,干脆只打理前面,但是从阿川那里融合来的卷毛体质让她根本捋不直头发。结果是她浑身毛茸茸的,显得特别蓬松,像一朵快要被吹散的蒲公英。银焰自己认为这是内心情绪的外在表现,因为她们仨现在都是懵的。

“老天爷啊,武警已经有这种怪物了吗?”

“注意措辞,”巴别站出来纠正她,“这是我们武警自己人,不是什么怪物。”

“怎么看都称不上是‘人’啊,连个人形都没有。”

“准确来说,是‘人’的一部分。”

银焰已经差不多猜到是哪部分了,毕竟她刚才看得挺清楚,但是还需要证实。她在天台边缘蹲下来,打量着几层楼高的“陨石”,而那颗球状物自己在土坑里打起了滚,原地左右旋转,翻了个身以正面朝上。银焰眨了眨眼,它也盯着银焰——没法眨眼,就一颗眼珠子,没有眼睑。

“序列:E5H307-51。”

“隶属:最高协议——最高军事科技协议——医疗保障协议——驻联勤保障部队307医院大队。”

从心灵网络里传来了调查结果,阿川惊讶地自言自语道:

“没听说过307医院眼科出名啊,不是肿瘤科出名吗。”

阿川在想这颗眼睛,银焰则在透过瞳孔观察被困在玻璃体内的木鸾,看上去她已经昏迷了。对木鸾来说好消息是眼睛里面没有胃液——眼睛当然不可能产生胃液,坏消息是没有胃液也能消化她。木鸾就像溺水似的被海水挤压,身上绷带已经差不多腐蚀干净,再下去恐怕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蕾姬也与那颗眼睛对视着,语出惊人:“还能动吗?”

眼球左右微微摇了摇,没有动眼肌帮助,它只能自力更生。

“不能动了呢。”

如果眼球会说话,它一定会这么说。银焰竟从它身上看出了颓废,以及慵懒。它睁大了瞳孔,懒懒散散地躺在陨石坑里。真是晒太阳的好时机,可惜天上根本就没有太阳。

“给留个活口。”银焰对某位不知名武警的眼睛吩咐说,眼睛上下旋转,就当是点头了。然后眼球中央的瞳孔裂开一道口子——血淋淋的大口,长着满嘴利齿——银焰已经不想追问为什么眼睛会长牙了,只要不把木鸾咬死就行。

“呵——呸——”

银焰仿佛听见这样的声音。但其实眼睛发不出声音,只有从它嘴里吐出的东西呼啸着破空而来。银焰伸手拦住,然后看了看手心,陷入了疑惑。

“这是……”

“不知火君,你来看看。”

被点名的不知火正准备抽根烟解闷,闻言把烟卷往金次手里一塞,接过银焰递来的东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自己,但是看着看着,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是肋骨啊。魔族的肋骨。和人类好像没太大差别。”

眼球同志露出一个巨大的、显眼的、只要不瞎就无法忽略的不赞同的眼神,冲他龇牙咧嘴。不知火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到最后灵光一闪。他将肋骨送到嘴里,用牙咬断,顿时明白了差别在哪里。魔族的骨头里流淌着岩浆,不知火喝下之后,立刻就痛苦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

“热……好热……”

队友们都惊讶地看着他,却没有救助他。不知火硬扛着浑身仿佛被烈火焚烧的炽热感,掏出一个随身木盒。木盒先前被他以丝绸裹好,这会儿他顾不上那么多了,颤巍巍地撕破包装,砸开木盒,跪在地上捡着散落一地的七彩琉璃珠往嘴里送……

“喂,你不准备还了吗?”银焰诧异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吃它干什么。”蕾姬及时吐槽。

不知火将数颗舍利子囫囵咬碎吞下,晃悠着爬起来。

“我还是觉得好热。为什么?!为什么!我身上难道有火吗?!”

“你的感觉挺准,还真有。”

银焰,矮小的麒麟和理子,高挑的金次和莱卡都仰起脖子,同时稍稍远离了咆哮声震耳欲聋的不知火。

“大家!你们变得好低!”

“是你变高了吧?”

金次扇扇手,扇开不知火身上飘过来的火星子,“说真的,老兄,你现在真帅啊。”

不知火重重跺脚,将水泥楼板踩出裂纹。他仰天长吼一声,变得粗重的嗓音低沉如火山喷发,而他嘴里也确实有火焰在燃烧。

“不不,威武啊,你来照镜子看看自己,你现在的模样能迷倒多少小女生。”理子递了一面小镜子过去,还没有不知火的半个手掌心大。银焰笑着阻止她,又抬起头告诉不知火:

“我把影像传输过去,你不要抵抗。”

又是心灵投影,只不过这次是点对点。不知火看到了银焰眼中的自己,身高几乎翻了一倍,人高马大,浑身缠绕熊熊烈火,但他并不显得臃肿,身材依旧匀称挺拔,任谁看过他先后的对比都不会认错人,都会说他还是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金发贵公子。尽管他已经没有了人类细软的头发,新长出的暗橙色毛发浓密如狮鬃,皮肤也不再光滑,但也不是直接硬化,而是在原有的皮肤上裂开,像蜕皮又像大地干涸一样代之以岩石和鳞片。所有外观都是次要的,只有他的眼神从未变过,坚毅,澄澈,真正配得上是他民族推崇的大和男儿。

“这是……我?”

“别发呆了,看久了再爱上自己。”

银焰抖了抖嘴角,似乎是想笑,不过银焰一票支持阿川一票反对,蕾姬一平,最终的结果是没在这种场合笑出来。

“你现在肩负着使命。去,炸了它。”

银焰伸手一指远方的世界树。它,也就是木芙莎,则适时向她们传来邀请,通过心灵呼喊着:

“来吧,来吧……和我们归一……”

银焰她们这个小队好就好在完全没人搭理她,排除干扰,一心一意为了弄死她而勠力同心。不知火用长着粗壮骨节的手指敲敲脑袋,发出沉闷的响声。——说明魔族脑袋里不全是水。

“用什么炸?我们又没有航弹,没有导弹,靠152吗?可是152也不好找。”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银焰从脚底抻出一本经书扔给不知火。不知火掸去封面上的灰,翻开扉页,发现两行分别用异世界文字和粟特文书写的祷告语:

『bismi mikailin al-rahma:ni al-rahi:mi』

(奉至仁至慈的米迦勒之名)

不知火皱眉,合上经书,随手往楼下一扔,丢弃了它。然后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本书,银焰瞥了眼红色的封面,顿时吃了大惊:

“——你怎么随身带它?!你到底是什么立场?!”

“我没有任何立场,我只是觉得它威力无穷。”

不知火摊开书,单手指天,声如震雷,惊动天象。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木芙莎悲鸣一声,仿佛已经预晓自己的末日。天空划过一颗红色陨星,以不可抵挡之势砸向一切罪恶的源头。

当时万籁俱寂。

然后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席卷曼谷,冲击波和爆震声将本就所剩无几的建筑推倒成瓦砾。银焰她们离得远所以只有头发被重新吹乱了,不知火则几近脱力,倒没有变回人类,只是身高变矮了些,更接近人类的体型。队友们纷纷围上来采访他,她们站着,他箕踞而坐,竟也差不多平齐。

“有感觉到什么变化没有?我指的不是身体,是大脑,思维如何?更活跃了吗?”

“呼……可惜并没有。变成这所谓的魔族不能帮我提升智力,脑容量应该也没有提升。”

“不过真爽啊,可以的话我想再来一发。”

“等着吧,应该还有机会。”

银焰抬头看天,天空下起了血雨,富含水分的植物被毁灭蒸发之后重新冷凝,夹杂着无数的灵魂,混合成血污落回大地。雨滴打在她们头上,却被一层无形的防护罩隔离开,那是银焰在用精神力保护她们众人。

“如果你去接触它们,你会感同身受,会理解那些灵魂的生平,会为死亡而悲恸,会体谅并且接纳他们的愤怒,但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不要切身实地不要换位思考,人类是自私的动物,一味大公无私只会将人类带入毁灭。”

不知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顺便吐着火星子,用可视化的燃烧的话语说:“这可不像布尔什维克会说出来的话,你和我的立场完全颠倒了吗?”

“布尔什维克也好孟什维克也好,首先都是人,距离飞升还差的远。虽说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还是个人,不过差别不大。”

银焰低头伸出自己的手臂看了看,赶紧把六只当中的四只收回去。——不知道怎么办到的,总之看上去正常多了。

“人类最重要的事情是尽量保持活着。”

“说句没良心的,光是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闲心管天管地,世人死活与我何干。”

……

木芙莎无悲无喜地看着灾难现场。这些灾难有一半多是她亲手造就,但她并不在意。她烦恼的是自己的本体被毁了,虽然她是植物,野火烧不尽,可那毕竟是她的心血和倚仗。

她转身说:

“陛下,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启动最终方案吧。”

她用的那个词,是臭名昭著的“Die Endlösung”。

她搭话的那个人掀开残砖断瓦钻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目前还能称为人类的家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木芙莎已经私下和他们交流了无数次意见,或是通过眼神,或是靠无言的默契。他们早已经达成共识,说服他则是最后最不重要的一环。

“可以。”

说实话,现在也不是他说了算的。如果他敢说“不”,身后那些看起来卑躬屈膝受他役使的黑巫师会做出什么——同样不由他选择。至少现在木芙莎还满面和气,所以他们的交流还算平和。

“可是你能做到吗?这里已经被毁了,别告诉我你要从头开始。”

他露出怀疑的眼神,那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人生智慧,让他从不放松警惕。只有弱势者才需要时刻警惕,木芙莎就一脸风轻云淡。

“那些逆潮流反动的抵抗者试图消灭我,但并未损伤我的根基。我是植物,只要有根,随时都能生根发芽。”

“先不提我了。陛下,到您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一名臣子跪地献上一顶头盔,这头盔有密密麻麻的电极,很像脑电图设备。但它并不是一个传感器,而是反过来,负责数据写入。

他弯下衰老的身躯,捧起头盔,像戴王冠一样戴到头上。尽管他已不再年轻,不再意气风发,但他终究是一朝人王,头顶王冠,气势连木芙莎都要退避三分。

就在紧要关头,从地下掩体又跑出一个男人。这个穿着跨栏背心大裤衩、举止粗鲁的中年男人推开挡路的巫师,闯到王驾跟前,大喊大叫:

“父王!没必要这么急吧?!”

“何以?”

“至少先把王储定下来吧!您要成为伟大的神了,王位对您来说算得上什么?干脆现在就传位给我!”

木芙莎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但并没有表示赞同。此时不知道是哪个黑巫师在暗地里动了手脚,原本垂垂老矣的国王突然焕发青春活力,浑身充满力量,眼神重新闪光。他单手就掐着儿子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用洪亮的嗓门怒斥他:

“你?就凭你?!我要和我的国民永远在一起,要你干什么!如果不是你扯后腿,我们早就如期完成计划了!你这个废物累赘就和旧世界一起陪葬,成为新世界的肥料吧!”

儿子在半空挣扎着蹬着腿,艰难地对他老子说:“明明是我牵线搭桥……怎么能……过河……”

老头手上一用力,彻底拧断了他好儿的脖子,脸上表情几乎不变,冷漠而孤高。他把尸体远远甩飞,比扔垃圾都干脆。

跪着的和站着的臣子一律保持沉默,木芙莎低着头抱着双臂无声地发笑,笑得肩膀抽搐,眼角带泪。

老国王伫立半晌,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阻拦我,也再也不会有人理解我。”

“您说错了,陛下,”木芙莎温柔地说,“我们一直理解您啊。”

曼谷发生了一些悄然的小变化,埋藏在地底和水下的树根受雨水滋养,捅破土壤表层,变成地上浮根。曼谷城内树根和树干交织成网,向木芙莎汇聚而来。皇宫,汇聚的中心,没有完全毁灭,依然在昼夜不停运转,向下发号施令。木芙莎率领着数十名恪尽职守的黑巫师在此镇守,这是她最后的班底了,准确来说是老国王的,但此时此刻他实际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虚名,没有权力,只能遵从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回头路。

“来吧,陛下,我们在光明的未来等您。”

于是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剧本在走。国王戴上了新的王冠,木芙莎和他的臣子把他抬上了新的王位。百姓的灵魂汇聚在树根里传递给一人,人类最基础的大脑开始进化。孱弱的肉体无力承载千万人的精神,势必要寻求更庞大、更宏伟的载体。

待进化结束时,大地上拔起一座山。

麒麟再次尖叫:“那又是什么?!”

旅人们透过雨幕看去,只见乌云暴雨下一个模糊的巨大影子藏在黑暗里。肯定不是被砸烂的世界树,但它比起世界树也不遑多让。人类幻想比肩神明,首先就要在体型上藐视众生,在世界各国的神话里,巨人历来都是跟神明划等号的。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在高空咆哮,声音传遍整个曼谷:“我是无敌的!我的思考无比迅速,我的脑容量达到极限,我是完美的人类!”

但是银焰说,“蠢货,巨大化并不意味着成功,反而是彻彻底底的失败。第一台计算机ENIAC何其庞大,可是今天随便一台笔记本电脑都能吊打它的性能。”

“我已经彻底按捺不住好奇了,”莱卡插话说,“为了说服那个畜生,他们究竟允诺了什么,什么筹码能比国家更重要?”

银焰笑了,今年银焰已经笑得够多了,她天生就是开朗爱笑的性格,只是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死亡压得她喘不过气。愉悦对她来说已经变成奢侈品,而且愉悦的前提是还要和蕾姬在一起,只有和蕾姬在一起银焰才能放下忧虑,让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根本就不需要说服。”银焰嗤笑,“她们有心灵控制装置。”

队友们有的脑子反应快,有的反应慢,但最终都醒悟了。她们表情各有不同,可是既然已经触及世界暗面的真相,那么想忘掉是不可能的,一辈子也不会忘。

“不知火,再来,弄死那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不知火摇摇头,“我恐怕不行了。我还没有完全恢复。”

金次插话说,“老兄,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啊。”

“我开玩笑的,当然可以。”

从人类进化来的新魔族不知火捧着经书,梅开二度,从天上拉下一颗陨石。她们期盼地望着红色流星,期盼能把怪物砸死从而扼杀在摇篮中。但事不遂人愿,逐渐成型的巨人——长得真像人——抡起胳膊,把陨石生生打飞了出去。附近遭受了多重的损伤已经不重要了,冲击、爆破,洪水还有烈焰毁灭了一切,活下来的人也要发愁在这末世哪里还能堪堪落脚。

“真抗揍啊。”不知火声音沉闷,胸腔共鸣隆隆作响。他吐出一口浑浊的热气,又翻开书,掀起新的一页。“事不过三。”

“三阳开泰。”银焰接。

队伍里的其他女孩子们都戴上了墨镜,防止被火光灼伤。银焰不怕瞎,所以睁着眼一眨不眨。她与老国王遥遥相望,那家伙仿佛也看到了她,巨大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你们不可能杀死我!神明已赐我永生,尔等宵小竟胆敢忤逆神意!罪人,接受制裁!”

这回他不躲也不还手,只是伸手接住了陨石。——银焰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但是银焰有足够的底气,放下枪,等着看乐子。

“妈的!他要把那玩意扔给我们?!”

不知火跳了起来,撞翻了还在悠哉悠哉吸烟的金次,差点把他烫伤。金次和银焰一样都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表情,区别在于银焰有底气,金次是真的看开了。

“别急,他马上就死。”

银焰话刚落地,巨人正要将陨石当作武器投掷出去,动作却突然变得迟钝,像一具生锈了的人偶,似乎下一刻就要散架。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属于,银焰可没忘记他变成这幅模样是拜谁所赐。

“你的废话太多了。我才不想让你去招惹那群怪物。”

木芙莎的声音从冥冥中传来。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令国王出离愤怒:

“你怎么敢背叛我?!”

“别嚷了,你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最后再为你的这片土地发光发热一次吧。”

接着,银焰她们见到了一幕奇景:

巨人的躯体逐渐干枯,向下扎入土壤,唯有四肢落地长成气生根,昭示着微弱的生机。彻底死去之前,他还在不断挣扎,震得大地都嗡嗡作响。但是太晚了,一只脚陷入泥潭时死亡就已成定局。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木芙莎轻笑,她的幻影在银焰面前浮现出来,背对着银焰她们,背着手眺望这个城市。“我是植物,当然要扎根大地,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木芙莎不再管他,转过身面对银焰。身后那个已经咽气的人停止了从动物到植物的转变,卡在中间,不伦不类,像一尊诡异的雕塑,孤零零地伫立在大地上。

银焰问她:“抛弃肉身进化成圣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肉身于我本就不是必需之物。”

巴别待在银焰头顶,注视着这个跟自己无本质区别的生命,异常安静。

木芙莎又笑。银焰看着她与平贺文有五成相似的青涩面容,逐渐咬牙。

“现在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继续折磨死人。”

银焰一巴掌甩了过去,居然把没有实体的幻影都扇躺下。木芙莎栽了个跟头,不慌不忙淡定地爬起来,接着说:

“看来你们还是不懂,在活人的世界里,死人是异类,在全是死人的世界里,活人才是异类。而想要同时掌握生和死,就必定会被活人死人一起排斥,哪里都找不到容身之处。永恒意味着孤独,那个蠢货虽然脑袋不灵光,但他当惯了统治者所以最清楚这点。可惜他没明白实现永生之后就该躲到角落藏好,我明白。于是我活着,他成了一具任人宰割的尸体。”

银焰捂着脸叹气。

木芙莎耸耸肩,“你想怎么处理他都行,反正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哪怕死亡也无法偿清。”

银焰说不出话。

“你要是没有主意,那我就继续了,总得把他最后的价值挖掘尽。”

在木芙莎跟她们磨嘴皮子的时候,在死去的国王脚下,有几个渺小不起眼的身影开始布置阵法,如果银焰在场,她会记住这些全国最精锐的黑巫师的长相,倒转时间满世界追杀他们,但现在银焰决定先把木芙莎的根刨个底朝天。

“我说,你的语气和善得仿佛我们之间没有过节,你不觉得心虚吗?”

木芙莎表情诧异,似乎没料到银焰会问这种问题。

“因为啊,我正在和你谈论死亡,世上只有你真正懂得这个话题,跟其他任何人讨论都是白费工夫,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们只配作新世界苗圃里的肥料。”

她伸手往身后一指。

黑巫师们一齐催动咒印,巨人尸体的脑壳咔嚓裂开,头盖骨整个掉下来砸得尘土飞扬。在本该是大脑的地方,大脑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团稀薄的花粉,化为云雾随着脑壳打开悠悠飘上天空,融入满天的乌云。

雨下得更大了。

“巨人已经倒下。”木芙莎踮起脚尖轻快地转了一圈,“也该从手心给食腐的分解者漏一点残渣了。”

她对银焰弯腰鞠一躬。“愿我们在新世界再会,那会是真正的新世界,而不仅是虚假的诺言。”

银焰一枪崩碎了她的幻影,随后从天台跳下,挥挥手,“Vamos,vamos!远程火力没用,接近上前拔了它的根!”

别人没她那么大的能耐直接跳楼,只好爬楼梯下来。她们路过躺在空地上发呆的眼睛同志,直到现在它还在发呆,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淋着血雨,无动于衷。巴别在飘着前进时适时感叹:

“论灵魂的韧度,普通的心灵专家支配一个村就到极限了,宪兵大队长能控制一座城镇,这已经算是寻常人类的极限,哪怕旅队长面对十万人的灵魂也要打怯犯怵。看来我们的这位好同志有大将之风。”

“活人和死人不能相提并论吧,活人比死人难对付多了。”

银焰这么说,但是刚说完,她们队伍就被死人重新包围了。比僵尸片里演的还过分,大地皲裂开,许多不知道哪来的尸体爬上地面,数量之多让人怀疑这片土地的特产是不是死人,亩产之高令任何化肥黯然失色。银焰相信秋天种下一个死人,来年开春就能收获一个国家——污染和传播力度实在太强了。

“我收回刚刚那句话。”

银焰抬起霰弹枪,试图用心灵爆破弹重创眼前这堆敌人。但是比她更快,在乌央乌央的活死人背后低调隐藏着的一株花苞,已悄然绽放,释放出粉色的云烟。

感染了所有人。

银焰她们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眼一瞬间周围的死人全部变成了活人,场景也从黑白影片回归色彩斑斓的现实。围困她们的这些活人衣冠整洁眼里有光,手里攥着各路刀剑,不要命地朝她们砍过来。银焰下意识扣动扳机,却发现手里已经不是霰弹枪,而是变回了陪伴她多年的SVD。蕾姬在她身边,也举着她的那把SVD。

不需要任何沟通,二人默契地背靠背,迅速摸出SVD的刺刀装到枪管上。她们正准备白刃战,又是眼前一花,身处死城。不仅她们愣住了,一个贴近她们面前的巫妖也愣住了。

“活腻歪了吗,对我用心灵幻术?”

银焰一枪撂倒他,然后场景再次变换,在季风带旱季明媚的太阳下,新生的狱火之恶魔抡起胳膊,一巴掌拍死一个小不点人类。脚底下躺着个长相打扮与普通农民无异的巫妖,银焰盯着他看,看到人间转瞬间变成地狱,看到人类变回巫妖。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短到经常有人脚踏两岸,企图摆脱轮回。

“Hasta luego。”(回头再见)

银焰瞄准脚下的脑袋,扣动SVD的扳机,随后是一团血雾。

队伍里的两位后辈不忍地扭过头。面对真正的活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痛下杀手,更不是每个人都能逐渐习惯。

银焰把SVD扛到肩上,迈步继续往前走,又低下头,看到死去的巫妖颅腔内长出一根细细的茎,缠上自己和蕾姬的脚踝,枝头绽放一朵小花。

“缺德啊,给缺德抓把盐,齁缺德了。”

银焰骂道。

此后很久她和蕾姬都没有动弹。她俩不动,全队都不敢动。他们地处阴阳两界,一边天气晴好,一边下着淅沥沥的红雨,让人分心又迷幻。而在虚幻的心灵空间内,阿川疑问道:

“你们俩怎么了?”

“没什么,中招了……走马灯啊,看到了过去我们杀过的人……他们的生平。我已经看到第二十个了,他叫柯西金,是我和蕾姬共同的目标,就是不知道在蕾姬那里排行多少。”

“四十三。”

“你们俩的人生还真是丰富多彩。”阿川叹气。

银焰尴尬地笑笑。还好她俩没有被彼此手刃过,否则出现在回忆里也是尴尬。

又是很久之后。

“哇,这不是杜根吗。”

“我这里是罗曼诺夫。”

“真是地球两极历史性的会晤。”银焰和蕾姬异口同声说。

后面就没多少了,银焰还有几个,蕾姬已经结束了。蕾姬全部看完之后说,“我的心乱了。”

所以蕾姬选择闭关。围绕在银焰身边的风吹得更加猛烈,让银焰烧得更加旺盛。

银焰也拜托阿川,“外面就交给你了。”

阿川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马上这具身体就成了跛子,有一条腿完全使不上力。她向旁边歪倒,这时候理子及时搀扶住了她。两双酒红色的眼睛对视着,相顾无言。

理子帮阿川站好,然后试着松手让阿川自己站稳。但是阿川拉过理子,将她搂至自己怀里,弯着腰从背后拥抱住她。三人同调后的身高远比理子要高,越发衬托理子的娇小。

“谢谢你,理子。”

理子一开始没有回应。她手中握住了一朵半开的青莲花,阿川用双手慢慢向上摸索,最后握住她的双手,两人的两双手共同捧着它。

“事到如今还对我道什么谢。”

理子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莲花,用颤抖的、几乎哽咽的声音说。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明明我们打倒了反派,一切就应该结束了,我们会把能救的人都救出来,结局皆大欢喜……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川攥住她的手背,论身高体格,阿川现在比她高大,能将她的手完全握在自己手心。肤若凝脂,手如柔荑,俗话说十指连心,理子略低的体温从手腕手背传递过来,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美好的触觉让脾气暴躁的阿川也平静下来。

“没关系,我相信你会将我们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阿川在理子耳边说。

理子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哭。

不知火也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低头对理子笑。

“我也相信你。”

这时候银焰和蕾姬结束了回忆,银焰重新掌管身体,顺手揉了把理子的脑袋。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理子身上,她直勾勾地看着旁边的莱卡,使得众人的视线也跟着转移过去。在这之前金次就已经看着莱卡,而且一边吸烟一边抱着胳膊,目不转睛。

麒麟一直乖乖地待在莱卡的怀抱,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山谷里。等到莱卡终于回过了神,麒麟赶紧挣脱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眨着水灵灵的碧色眼睛装无辜。

“学姐,你还好吗?”

金次也开口问:“看到了什么?”

莱卡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脏砰砰直跳,传到麒麟耳朵里。

“我看完了某个小人物的一生……他生在曼谷贫民窟,连小学都没读完就迫于生计去出卖身体。就这样他都没有攒下钱,不仅染上了花柳病,还要花钱嗑药。后来她不干了,到曼谷酒店去当服务员,但她的生活并没有走上正轨,有一天她去买药的时候二道贩子告诉她,有更刺激的新型药物供她服用,这种药物号称无毒无害,最终却害死了她,原因是她被药物洗脑,受人委托去刺杀一群外国游客……”

莱卡说话颠三倒四的,基本没人听懂。理子挠了挠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银焰按住她的脑袋,“没什么,无须在意。”

理子叹口气,“怎么就没外国人救一下呢?这个国家是没救了,别国也不能放着不管啊。克格勃?CIA?国际刑警?武警呢,武警在干什么?”

巴别说,“我们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与此同时银焰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态度,“别想了,不会有外援的。”

因为互相矛盾,巴别和银焰都沉默了片刻。巴别权衡自己跟银焰哪个说话更有分量,然后选择继续沉默。银焰接着说:

“这只是一个梦境。在梦里他们都还活着,曼谷依然是那个风和日丽的曼谷,虽然也有黑暗,也有太阳照不到的滋生罪恶的角落,但一切都不曾变过,再过几年几十年也不会变。”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所以我们要放着不管吗?”

“那倒不至于。我突然意识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到另一边去,庄周梦蝶,蝶化庄周,两边都是所谓『现实』,它想要在两边同时实现永生。”

“这个好办。”

巴别拍了拍她那平坦的、和蕾姬一样仅略有起伏的胸膛。

“你们知道鸟类吧?一半大脑睡觉,一半大脑清醒,人类其实也能。分裂灵魂对几千年前的萨满来说是基本功,对今天的武警来说也不难。多亏了我们内部一位活生生的实例参考,现在我可以立刻就帮你们做到。”

巴别说到做到,随即她们就切身体会到了改变。有什么东西裂成了两半,互相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就相信另一半世界的我们吧。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银焰抬头望向天空,雨势渐歇,木芙莎已经给了这片土地足够的滋养,该收获了。天空依然是黑红色,稀薄的云弥漫在城市上方,银焰眨了眨眼,发现云层突然开始变透明。就像是棱晶折射光,从云雾上方露出了另一边的影像。那里色彩明媚,生机勃勃,人流攒动,正是初春时节。

“巴别。”

“什么事?”

“有办法能飞起来吗?”

“有。”

巴别手里拿起了一把桃木长杖,做敲敲地面的动作。

“回忆:武瑶光。”

“拜请:魔神复诵。”

“武瑶光会飞吗?”

“曾经会。”

说话间,银焰感觉背部有异样,于是微微弓起了腰。她的同伴们也和她一起,弯着腰驼着背,随后不约而同挺直了身躯,甚至还往后仰。银焰张开双臂怀抱,背后十多米宽的洁白羽翼向斜上方舒展开,即便在地上也几乎遮天蔽日。

“……不知火,你怎么和我们不一样?”

银焰她们盯着不知火的赤红中镶嵌黝黑、配色如岩浆、质感也类似岩石的翅膀,巴别说:

“魔族也会飞。”

女孩子们互相捏了捏,金次也手贱去碰不知火的翅膀,不出意料被烧到了手。银焰放声大笑,兴致高昂地喊道:

“飞吧!向着光明净土!”

她们分散站开,相继挥动翅膀,创造出一阵狂烈的旋风,乘风飞上高空。其实她们飞行并不依靠翅膀,银焰粗通空气动力学,知道这样根本飞不起来,或许在云端俯瞰大地也只是梦境里的一个幻觉。

银焰望着头顶的乌云,眼看着离倒悬天空的镜中世界越来越近了,但就在快要穿过云层时,银焰她们突然感觉身体变得沉重,飞行受阻,扇不动翅膀。

“我可不能放你们过去。”

木芙莎,或者说那团云,发出雷霆巨响。银焰则小声嘀咕:

“本来就没想过去。”

“那就跟我一起永远留下来吧。”

木芙莎已经陷入癫狂,然而她天性平和,就算发疯也不会像疯狗一样咬人,普通人只能从她的口吻中隐隐感受到一丝末日迫近的危机感。

“你要做什么?”

银焰毫无紧张感地问她。稀薄的云雾包围了她们,她们已被木芙莎吞没,整个身处这个强大而混乱的灵魂之内。

“我已掌握时间的秘法,还多亏你们教会了我,所谓时间不就是人类大脑对外部世界的反映么?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而我却会永恒不灭。”

木芙莎封锁了她们的退路,让她们动弹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指望靠时间把她们同化,所以下一步就是仿照银焰她们的做法,幻想推动时间流转。如果面前有块表,它的指针一定比电风扇转得还快。但在她们肉眼看来,周遭并没有什么改变,景色还是一如既往乏味。时间暂时失去了意义,但应该不会永远停滞,因为木芙莎在死寂的世界里肯定也会无聊。

“我觉得你太自信了。”

银焰哂笑,木芙莎语气也带着嘲弄,谁都看不起谁。

“自信不自信有什么区别?我的态度不会动摇你分毫,我也说服不了你加入‘我们’,但是没关系,滴水穿石,一天做不到我就等两天,两天做不到我就等一个星期,等一个月,等一年。你就在这里注视着‘我们’,总有你开悟的那一天。”

银焰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讨厌被别人囚禁……”

蕾姬大气都不敢喘,这个话题她最好别参与。她肯定不算‘别人’,但就算是与银焰最亲近的蕾姬也要日日夜夜提防银焰心血来潮弄死她。

“所以我选择自己把自己关起来。”

银焰突然发笑,然后她掏出些零碎放在手心,这是数日之前预备的石块,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见状她们也学银焰拿出石头,发现石头上面的楔形文字发着淡淡的白光。

“梅赫尔在上,哈莱·梅赫尔在下,无法超脱时间轮回的凡人被封闭在世界中央。”

伴随着银焰的喃喃自语,石头开始生长,很快膨胀到把她们包裹进去。云雾被石头排除在外,木芙莎焦急地想要入侵石头外壳,但这些石头并非凡物,光靠木芙莎“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打破禁锢,哪怕她的时间已接近永恒。

“挺好,我们在这里安全了,”银焰她们虽然各自被石头分隔开,但在周围如此强盛的心灵力场加持下,她们反而能通过精神更轻松地沟通,不知火率先发问,“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银焰没什么干劲,恹恹地说,“暂时出不去,别挣扎了……欸对了,不知火,你意识到什么没有?”

“我已经意识到了。”

不知火在他自己的石壳里,空间很狭窄,但他还是费尽周折伸开胳膊,撕了一页文书。这地方没法生火,不知火张开嘴,吐了一口气,喷出的火焰瞬间将纸张引燃。

“我们不靠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石头里与世隔绝万籁俱寂,但其实外面异常嘈杂。罪人的灵魂围绕在屏障外面不停尖啸,银焰怀疑是陨石高速下落,与空气摩擦燃烧灼伤了它们。哪怕对飞行员来说这种考验也太严酷了,而且最要命的还是最后落地阶段的冲击。银焰已经在倒数了,“十,九,一……”

降落地点又回到了一切罪恶的源头,曼谷武侦高。那颗眼睛还躺在坑里打盹,应该是打盹,毕竟它没有眼睑,没办法闭上眼睡觉。它在睡梦中察觉到从天空迫近的威胁,抬起“头”——准确来说做出类似抬头的动作——看了天空一眼,立刻就以十个重力加速度弹射起步逃离现场。银焰对它竖起大拇指,而它用能看穿世间万物的全视之眼遥遥盯着银焰,如果它能说话,它一定会说:

“好疼!”

陨石在校园里砸出新的大坑,震得理子她们七荤八素,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还好我也接受过几天飞行训练,”小麒麟庆幸地说,但随即变了脸色,弓下腰,“呕——”

还好她们肚子里没有任何实物,吐不出来。然而在梦里她们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想吐出彩虹都不是没可能,只要努力去想象。银焰当然没有那种恶趣味,何况她头不晕。

“呀,我有个主意,我们多飞天几次降落几次,就可以把大地砸穿。”

“饶了我们吧队长,就算是幻境也会死人的。”

没有实体不怕死的巴别轻声嘲笑她们。她换了一身蝴蝶仙子装扮,扇着薄如蝉翼的透明翅膀在空中飞舞,挥手撒下点点鳞粉。

“我看过一部烂剧。”蕾姬对自己老婆说,“实属胡编乱造且缺乏常识,当年林文忠公在虎门销烟,用的是生石灰灌海水将鸦片煮熟,那部剧拍的却是在空地上将堆积如山的鸦片点燃……”

银焰嘴角抽搐,“你平时就看这种玩意?”

“你又不在我身边,我高兴的时候坐一整天用来思念你,不高兴的时候不想思念你,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银焰牢牢闭着嘴,半个字都不说。除了她眉头紧蹙,其余人吸入了巴别撒下的幻想鳞粉,精神有立竿见影的好转,身体也不再痛苦,也不知巴别究竟算神医还是只会开止痛药的庸医。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么大的灰,我什么都看不见。”

理子鼓起气鼓鼓的脸颊,对此般处境表示不满。

“不慌,有人能看见。”银焰接过话头。

『登陆:E5H307-51。』

『密码:空。』

『返回:连接成功。』

『警告:视觉信号源1休眠中。』

“转接视觉信号源2。”银焰将双手合于胸前做安静祈祷状,同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巨大的眼睛高高升起,在空中调整角度,就像天线一样,只不过接收的不是天上而是地上的信号。它凝视着人世间的灾厄,如同一轮挂在高空的太阳,如同一万二千年来不曾言语过的波斯太阳神梅赫尔。

银焰终于开口了。她又哼起了歌,是一曲富有田野气息的小调。原版是俄语,开头低沉厚重,到后面骤然变得激烈,如有千军万马在西欧平原上驰骋。但银焰唱的这首德语版却比舞曲还轻快悠扬,带着乡间的青草和泥土气息,听上去都不像是军歌。

“Unser Weg ist noch nicht zu Ende”

(我们的征途还没有结束)

“Kamerad, blick weit voran!”

(同志们,向前看!)

“Sieh im Wind die Fahne for uns wehn”

(看我们在风中飘扬的旗帜)

“Sie führt die Marschkolonne an”

(她在指引着我们前进)

“Soldaten, marsch, marsch, marsch!”

(战士们,前进!前进!前进!)

“Mein Schatz, ich kann nicht bleiben”

(亲爱的,我不能留下)

“Doch will ich oft dir schreiben”

(但我想经常给你写信)

“Hört, die Trompete ruft!”

(听,军号在召唤!)

“Soldaten, voran!”

(战士们,前进!)

“Heimat, dich soll kein Feind bedrohen”

(祖国,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

“Zu dir stehn wir jederzeit”

(因为我们时刻与你同在)

“Zogen kämpfend durch die halbe Welt”

(因为我们曾经打下半个世界)

“Bist du in Not, tun wir s erneut”

(如果你有危险,我们将再次出征)

“——!”

一连串巨响声,惊醒了困在陨石里打瞌睡的东京旅游团。作为武侦,那声音她们一辈子都未必能听见一次,但傻子都知道那是什么,口径低于五十毫米装药量低于一公斤的玩意搞不出这种动静,只能是炮弹,炸弹,火箭弹,导弹,也不知道是哪路仙班撬了皇家陆军的军火库。

“他们终于肯出马了?!”

金次几乎跳起来,把陨石撞一个窟窿。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让我再看看……哟,是坦克。”

从曼谷城郊向着市中心驰骋,原本银焰以为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就不会再出现的钢铁洪流撞进了死人堆,如一柄利刃狠狠捅入这个国家的心脏,尽管这心脏早已经腐化成泥。

木芙莎也在高空注视着自己笼罩统治的曼谷,摇摇头。

“这样下去可不行。棋子想要摆脱棋手,不可能的,从古至今绝无可能。”

银焰也遥遥与她对话,“对你来说,世事就是一盘棋吗?”

木芙莎没有回答。

巴别眼神迷离,嘀咕:

“世事确实是一盘棋,可惜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不是棋手。武瑶光不是,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是。”

“那谁才是下棋的?”

巴别哂笑。

“或许是老天爷吧,只能是老天爷。”

银焰挠挠头,不知道她一个波斯人怎么会清楚这些——哦,她不是人,当然也不是波斯人。——只有在东方,汉藏和北方阿尔泰诸民才最为尊崇至高无上的天。腾格里自不必多说,整个天空就是一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神。汉人的天爷崇拜也同样抽象,老天爷不是任何一个人格化的神,不是玉皇,不是祖先神,不是元始天尊,甚至在百姓意识里可能也不是本尊昊天上帝。天空没有感情,无喜无悲,不会怜悯任何人。天空就在那里,冷眼观遍众生苦难,却从来不发一言。

银焰抬头看天,木芙莎在天上看她。

“我们来打个赌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