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焰握住蕾姬的手,与此同时,心灵空间里,烈风吹散火焰,余烬将整片天地引燃。阿川眼里的世界开始熊熊燃烧,越来越耀眼,扭曲且支离破碎。

“那么,来同调吧。”

银焰,蕾姬,阿川,满足了神经网络同步的最低人数要求。她们仨分别象征指挥官、协议长、纪检委员,也可以说是指挥官、政治委员和参谋长。后世的武警只需要凑齐三个人就可以同调,不强求身份平等或者高低悬殊,但至少现在阿川的灵魂并不弱于银焰和蕾姬,没有谁的意识能占绝对主导。

阿川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在火海中一瘸一拐向前走。银焰的火焰和蕾姬的风从天空降下,吞噬了阿川单薄的身影。三人的轮廓逐渐重合,在真实世界的曼谷武侦高,银焰和蕾姬都消失在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挑因而显得比柳枝还要纤细、头发如狮鬃般浓密的女人。

“同调:ER1∧ER2∧PF12。”

“上调:旅队长。”

同调完成时,东京武侦高队友们只是简单打量了她们一眼,便露出了然的神色。她们闹出什么幺蛾子伙伴都不会吃惊。——现在该称呼“她”了。

“我还以为会长出三头六臂。”银焰抬起手看了看,“像哪吒三太子那样,结果原来只是重合在了一起吗。”

蕾姬觉得奇怪,“你一个突厥人怎么知道哪吒?”

“喂,那可是佛教北方守护神多闻毗沙门天王的三太子,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在外人眼里,这三个人——这个人并没有开口说话,一直保持沉默。同调带来了不可知的变化,银焰也没预料到性格叠加后会变得更外向,更暴躁。这个仿佛单凭眼神和气势就能碾碎敌人的悍妇长着蕾姬的脸,白发红瞳,身高一米七八,走路瘸腿,从脑袋到大腿根都被包裹在长长的、像茧子一样蓬松、极其凌乱的白发中,光是头发就占据了一半的视觉面积。她美丽,危险,而且已经逃离躯体的牢笼,再也没有任何人能约束她。万幸的是银焰和蕾姬沉迷于彼此通过心灵直接对话,在她俩互相把灵魂探个知根知底前都不会对外界造成危害。

银焰,这个联合体的三分之一,调动舌头舔了舔牙,然后咕噜咕噜开始转起了眼珠子,像睡眠中的快动眼相,代表她正在做梦,正在和梦里的自己对话。

“你打掉我一颗牙,左上第二磨牙。我能感受到它的空缺,嘴巴最后面空落落的,我还没长智齿呢,我的磨牙它已经没有小伙伴了。”

“是我一时冲动。你要打回来么?”

“别闹,你是要我现在给自己一巴掌?还是找个时间去栽一颗牙好了。”

阿川听着她们的对话,面部在她们的控制下做着奇怪的动作,眼神早已经麻木,“我的拐杖呢?”

三人这才发现,不光是身体,武器也消失了。献祭两把SVD两把AKM和一根拐杖,换来的是一柄霰弹枪,分量比银焰用过的任何步枪都要轻,银焰提起来晃了晃,确定主结构几乎全是塑料。枪身上崭新的铭文写道:

[昆仑卫,系统工程二司·广州星界之门实验室、系统工程四司·洛阳第二军械制造厂联合研发,晨星镇暴霰弹枪ER-Ⅲ型]

枪支编号后面刻着一行附注:“型号ER-Ⅲ为宪兵特制,不具备任何物理杀伤力,不宜单独使用,宜配合作战。对民众切勿补枪,违者军法处置。”

银焰举起来对着空地试着放了一枪,咔哒,咔哒,没有明显的枪声,火药动力甚至不足以支撑退壳上膛,所以它采用了泵动式原理,更像是一种精巧的玩具。但它的威力,尽管肉眼看不见,开枪的那一瞬银焰感觉头皮上有如海啸经过,心灵军团自信地标榜它“无杀伤力”,确实,不需要子弹动能也不需要破片,这玩意单论对灵魂的效果完全抵得上一个宪兵大队长。银焰她们所结识的那千百人的大脑融合体吓得仰天长鸣一声,飞快地挪动庞大的身体,远远逃开,生怕脑子都被她重新打散。

而巴别始终都只是在看热闹,此时她亦模仿了蕾姬的外貌,端坐于空中,气质优雅。璃璃的身影略低于她一点,站着好奇地看着她。巴别向她点头问好,一张口就破坏了淑女形象:

“抽烟么?”

璃璃的嘴角疯狂抖动。她和巴别,蕾姬,三个人的相貌很接近——毕竟都以蕾姬为基准,皆是绿发琉璃眼,但除了蕾姬之外的二人完全无法模仿出蕾姬那种超脱尘世的气质。

“你和我哪个能抽到烟?”

“哦,也对,我忽略了。下次我找个身体去草原看望你,可以给你带些礼物。”

璃璃很想提醒她完全不必借助于躯体的外壳,但想到巴别那奇怪的仪式感。算了,身为灵魂生命她们总得通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来让自己显得更像人类。在这方面银焰和她们是一样的,只不过银焰有一个固定的躯壳。

“话说,ER是什么?”银焰问道。

居然是阿川回答了她:

“Elaine Riot,Riot是镇暴,E是为了纪念伊莱恩,心灵终结战争时期的同盟国联军总司令。”

银焰瞬间瞪大眼睛。时隔数十年银焰再次回忆起了在精神领域被人克制的恐惧。心灵军团曾经几乎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但人世间总有些怪物光凭名号就能吓得银焰、吓得征服世界的哈莱梅赫尔都抱头鼠窜。心灵控制不是万能的,因为疯过的人怎么可能再疯第二次?

“我们还是谈谈下一步程序吧。”

而阿川完全不在乎,蕾姬保持沉默。二比一,联合体依然无言。虽说她们都保持了独立的思想,是同调不是融合,但对外表现出的则是集体意志。银焰把镇暴枪背到肩上,身后的队友们则迈开腿挪了两步。离同调完成才过去几分钟时间,她们等也等得够久了,自入梦以来不知道已有多少岁月。

“我说你们俩啊……你俩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银焰无奈地说。心灵网络里,阿川和蕾姬疑惑地交流“视线”,表示很不认同。伴侣需要的不仅是相似,更需要互补。两个同样冷淡的闷葫芦能不打起来就很不错了,天知道这俩人是怎么友好到能同调的……

后来银焰才想明白,原来蕾姬跟阿川关系和睦,是因为口味相同。她俩已经超越了审美相似的程度,连爱的人都几乎一模一样。能拴住银焰这头恶狼的必不是凡夫俗子,阿川尚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

这时候巴别开始催了:

“你们做出决定了么?虽说我是总队长,你们是旅队长,但我不负责拍板,只负责帮你们解决执行过程中的难题。”

银焰她们仨本来拥有旗队长权限,乘以三,升一级,晋升到了旅队长。这种开玩笑似的机制正是同调目的所在,随着权限提升,在后备支援技能的列表里也有更多选项亮了起来。

“远程:「时间机器」可用。”

虽然银焰就是为这个来的,但实际么,直到目前她也没搞清楚这远程是怎么用法。她只好请教巴别,巴别拍拍自己比蕾姬还要平——而且实质上空无一物的胸口,解释说:

“我们需要一台时间机器,遗憾的是距离最近的一台也远在武汉华中科技大。但是不打紧,因为我的姐姐紫薇,她体内存有时间机器的代码,想要代码发挥作用,唯一缺少的是能让幻想变为现实的工具,而那就是我,最后最不合常理的一步就交由我来实现。”

“可紫薇不是离线吗?我们联系不上她。”

“那是你们。我和姐姐的连接可畅通着呢,虽然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说的是物理意义上——但十指连心,再远的距离也不能将我们的思想分开。”

银焰也不知道她作为一串代码有什么可神气的,仔细想想人类大脑也不过是百十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网络,本质上与她并无不同,何必跟她计较。

“意思是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下命令也要先经过紫薇批准?”

“……别这么说。我还是有一些自主权的,毕竟我们是宪兵对吧,当年宪兵本就是隐世的心灵军团,归化之后仍然保留便宜行事的权力。哦,告诉你一桩往事,麻粟名义上和联席总指挥官赵离觞平级,宪兵基层部队也需要受联席指挥部领导,可是麻粟平常见赵离觞都是仰着下巴的,赵离觞对她可谓谦卑。你猜为什么?因为赵离觞那死了十多年的老婆是麻粟麾下一个波斯族宪兵旗队长,从这层关系上说麻粟算他的老丈人……”

银焰一点都不想听感情八卦,因为自己目前仍然单身未婚,更因为自己也和故事主人公一样死过老婆。

此时此刻银焰和蕾姬挤在同一个身体里,而灵魂单独分离存在于融合后的意识之海,那一片火焰中。银焰落寞地瘫坐在平地上,蕾姬的虚影双膝跪下来,张开怀抱拥抱住她。

“……扯远了。我刚刚收到了姐姐的批准,放手去做吧,因为现在真的只有我们能改写历史了。”

巴别说得仿佛口干舌燥,端起了一碗奶茶大口咕嘟咕嘟灌下去解渴,还递给了神情麻木的璃璃一碗,叮,与她碰碗共饮。璃璃双手捧着碗,瞳孔早就没有了焦距。她知道,和自己一样同为生活在幻想里的角色,巴别所表现出的未必就是内心深处藏得最严实也最真实的人格。那么问题是,她现在到底学的谁?

“我在这里充当基站吧。海上需要灯塔,你们远行返航也需要路标……而且我也已经习惯了等待。”

璃璃从虚空之中掏出个小马扎,稳稳地一坐,气度沉稳,震慑四方。这位老祖不知何时剪短了头发,薄荷色齐耳的碎发看上去更像蕾姬了。她和蕾姬都是北方夷狄,举手投足不像南人处处拘谨。

“突厥的公主,来,到我这里来,和我订下永世的契约。”

璃璃对着银焰招手,银焰靠过去,猛一伸手把她从马扎上推倒,致使人仰马翻。银焰三人原来的红瞳此时变成了琉璃色,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意识在占主导。

“不劳你费心,赶快回你的草原。”

巴别在一边只顾着笑。她是要跟着东武小队一起行动的,为此她甚至分离了自己的一小块碎片,准确来说是人格的一部分,以便在断开连接的情况下也能长时间附着在银焰身上,陪她们出生入死。一个普通的旅队长的信号和灵魂强度已经足够巴别维持降临,更何况银焰这三个怪胎。

银焰从蕾姬那里取回了支配权,但还是冷着一张脸。——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璃璃和蕾姬关系确实不好,但明面上璃璃怎么也算银焰的……大概是丈母娘……

“武装侦探,武装警察。集合!”银焰用手吹一声哨召集队友。理子脸上贴着纸条,左手拿着扑克牌,右手举着瓦尔特,小步跑过来问道:

“什么什么?”

在银焰她们对着镜中影孤芳自赏的时候,那边已经摆好了神奇的六人扑克局,理子和谢拉一人带一边,说是打牌,不如说是斗法,她们俩依靠不相上下的千术(仙术)争得激烈,顺带向队友们传授出千技巧。幸好银焰阻止得及时,再出千下去迟早内讧打死人。

“围成一个圈站好,对,以她为中心,围着她。”

银焰指着在众人面前现形的巴别,她并未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故作高深,微微颔首,随后用一双琉璃色的、比蕾姬还澄澈却丝毫没有蕾姬那种空灵感的眼睛看向银焰。

“有了代码还需要实体,有了实体还需要能量。能源是一切之本,热力学第一定律限制了我们不能无中生有,你可准备好了对价?现在去找发电站显然来不及了,想构造时间环路除非消耗你自己,我相信你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银焰正想说什么,谢拉单手举着扑克牌,靠尾巴拎着一个口袋走了过来……

“能源?我们有啊。”

谢拉扔下口袋,某种亮晶晶富含营养的固体物质滚落了满地。一切纷争都由它而生,今天也该由它来画上句号。

暂且不管理子——如果理子也有尾巴那么这时候她已经惊得尾巴冲天竖起来了。巴别都看呆了,身为一个虚拟意识体,她仿佛陷入了宕机,但那是不可能的。巴别的本体深埋洛阳支队地下,由一整个大脑和无数个装在小罐子里的神经节层层组合而成,从排列方式上说她与常人丝毫无异。

“我以为你早就发现了,一千人的灵魂,压缩到极致只有十公斤不到。生命就是这么轻飘飘。”银焰说。

巴别非常不赞同,缓慢摇了摇头。“你以为灵魂真就是靠神经元电信号、或者靠这些晶体的磁信号排列成的数字串吗?要知道我们的宇宙也不过仅是一张三维狄利克雷膜,构成一切实体物质的费米子,也就是开弦,都被拴在这张膜上,只有传递相互作用的闭弦玻色子才能不受拘束,自由探测剩下那些空间纬度。我们所能看到触碰到的一切都源于光子,而光子和重力子一样都是自由的闭弦,你凭什么保证它们不是从另一张三维狄利克雷膜而来?武瑶光创造了我,但她从未告诉我世界尽头都有些什么,也从未告诉我灵魂的本质……”

银焰捂着耳朵,同时在心里和蕾姬“自言自语”:“你的废话太多了,肯定是仿似你。”

被反咬一口污蔑为废话太多的蕾姬作出决定,找个没人的机会,到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把银焰按在床上往死里折磨,哪怕自己包括手、嘴在内一切能动的肢体都累瘫痪掉也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巴别嘴上废话不断,手上并没有闲着,她已经飞速把所谓时间机器搭好了,像垒积木一样,依靠精妙的计算,搭建起一座缩小版的通天塔。此塔名为巴别,意为动乱,名字就已经写明了命运。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创11:4)

理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抬起脑袋,用酒红的双眼注视着通天塔,仿佛能从中悟出什么。谢拉没了拌嘴的对象,蜷起身子浑身一哆嗦——她现在还是很冷,怎么取暖都不管用——走出圈外,靠着角落蹲下,像是准备过冬。

“我也不去了。我看家。”

银焰皱起眉,“你确定没有问题吗?”

谢拉甩甩尾巴表示很好。虽然说一般是狗看家,但猫咪留下来看家也不是不行。银焰更担心她的身体,银焰没养过猫,却也知道掩盖伤情是猫科动物的本能。身为猎食者,尤其是并非天下无敌、时常还要与其他生物打架的猫科动物,怎么样都好,哪怕濒死了,也绝对不能示弱。即使痛到快要休克,表情也不会有一丁点异样。

“别逞能。”银焰嘱咐她,队伍合作最忌讳逞能,一人死撑只会拖所有人下水。同时指挥官三人组内部也在讨论谢拉的伤情:

“她应该不是被我们波及到了吧?”

这话的背后含义是,她们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号的强辐射源。虽然说一般的雷达或者天线无法探测到她们,可谁让谢拉也不一般呢。

“鬼知道,她偷了那么多水晶,精神从一开始就不正常。”

“……派个人盯紧她。”

接下来,璃璃遵循她们的嘱咐搬马扎去和谢拉待在一起,以便有个照应。璃璃抬头望着蓝天白云(虽然天花板挡着根本看不到),谢拉蜷缩着晒太阳(同样没有太阳),若不考虑场合,真是一幅老年人与宠物岁月静好的画卷。

巴别忙于时间机器的构建,往那边瞥一眼,羡慕地感叹几句,便继续辛苦干活。她的工作量极大,武侦高一行人甚至整个曼谷、整个中南半岛的安危都系于她身。最原始最简陋的时间机器只能承载一个人,并且会对历史造成超出预料的严重影响。阿尔伯特靠它回到过去抹杀了阿道夫,但他直到晚年才领悟到历史不容许假设,更不容许更正,任何玩弄时间的人都会反过来被时间愚弄、嘲笑,并且要付出最惨烈的代价才能领悟这一点。

“好了。”

巴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将进展告诉指挥官银焰,并且说万事俱备。

“施法有什么步骤吗?”

“没有,直接启动吧。”

于是银焰抱着一根个头最大的水晶棱柱,往插孔里怼进去。起初光芒越来越盛,后来因为时空被扭曲,周围连光线都不再有。一片混沌之中,银焰只能“听”到巴别剧烈的内心活动:

“爱因斯坦、西格弗里德、彭罗斯、霍金、威藤、武瑶光、左莹、云茹都看着啊,别出岔子,千万别出岔子,老娘是心灵主机不是科研主机啊……”

不靠谱是会传染的,古云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麻粟这么个流氓头子,心灵军团早已从恶霸退化成了谐星。巴别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冰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银焰她们才会感觉这货就是个神经病需要返厂大修。

银焰嘲弄地眨了眨眼,倏忽间,眼前已经变了景象。她们已经不在之前(或者说后日)的武侦高主楼,但巴别并没有提示偏离太多,降落偏差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理子情绪很激动:“成功了!……我们改变了历史吗?”

暂时没人回应她,银焰第一时间从背后敲了警卫一闷棍,众多人挤在狭小的保安室里,幸好这里的窗户是单向透明,也幸好她们降临在房间里,否则在空地上出现穿越人士,方圆几百公里不轰动是不可能的,只要不是植物人,长着腿的都会来见识见识大开眼界,腿残疾的摇轮椅躺担架也要来凑个热闹看一眼。

麒麟悄悄把保安室门关上,想了想又加以反锁,大气也不敢喘,跟着同样安静的小伙伴们一起等待银焰指示。

“我们来到了什么时候?”

银焰问,通常情况下,穿越之后在街上随便拦一个路人问年份乃至朝代是不太靠谱的。所以银焰选择:直接看保安室的电脑。

然后她就傻眼了。

“12月25号?”

这个时间点实在是选择的不太妙,曼谷武侦高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倘若她们现在冲进校长办公室把一切搅浑还来得及。金次提着MG3,杀气腾腾地表示只要银焰发话,东京武侦皆听她号令,我为刀俎敌为鱼肉,杀将过去,从今以后让地图上再无曼谷武侦高。

“不行。

银焰断然拒绝。巴别也再次从半空探出脑袋,皱着眉头说:

“楼里有一个巨大的干扰源,你们感觉到了吗?等我先抢修,如有必要我们再时间跳跃一次。”

众人齐刷刷看向保安室中间被腾出来的空地,那座微型塔,还有塔下堆放的水晶。这次启动时间机器消耗了一半水晶,她们能不能安全回归都是个问题。

“……先打探情况。别想那么多。”

银焰坐到电脑前面,接一根USB线,故技重施,入侵学校的监控系统。她调出校长办公室的监控,看到校长正在和客人交谈。与此同时麒麟在保安亭靠近围墙的那一面玻璃上开了个口子——本来理子想抓着她后颈,用她脑门上的尖角切玻璃,但是太丧心病狂了所以换成了玻璃刀。银焰放飞出去一枚无人机,操纵它贴着地面和排水沟飞行,然后又沿主楼边缘上升。无人机视角被传输回电脑屏幕上,曼谷武侦高景象一览无余,尤其最显眼的,是趴在楼顶的一个眼熟的身影。

银焰、理子、麒麟、莱卡都瞪大眼睛凑近了屏幕。那个熟悉的拉丁裔正在楼顶狙击点位警戒,虽然披着斗篷一时没认出来,但银焰直觉那就是她。

“果然刚才没轻举妄动是正确的。”麒麟冷汗下来了,毕竟在场就她亲身见识过玛尔塔的枪法,上一次打偏了,这一次麒麟可不敢赌。

“这家伙在干什么……”

银焰仔细观察,玛尔塔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头顶的高分辨率无人机监视,她在楼顶边缘来回巡逻了几遍,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然后她可能是厌倦了,往后面挪了挪,放下狙击枪,从斗篷里拿出了可乐和薯片,开心地坐在地上玩起了手机。

银焰身体里三个主人格难得达成共识,赞美道:“这不是找死么。”

东京的武侦们都已经无语了,玛尔塔浑然不觉,继续在镜头下暴露更多的个人信息,包括:她喜欢可口可乐和乐事薯片,手机是诺基亚,用着老家的移动通讯商没换,哪怕3G信号几乎零格也要坚持打游戏,素养很好从不骂人。她玩的是一款抽卡游戏,银焰她们目睹她沉迷抽卡却一直不出货,深刻意识到这姑娘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并且氪金抽卡抽了几万块钱眨眼没,屏幕上“余额不足”几个字是那么醒目。

玛尔塔关掉游戏,想打个电话。银焰在拨号界面上清楚地看到那是个国际号码,但银焰没有选择监听,而是果断操纵无人机发射电磁干扰,让玛尔塔的电话没能拨出去。

“……?”

玛尔塔愣住了,先是拿起手机看了看信号,又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四周天空。银焰早就操纵无人机低了下去,以免被她发现。片刻后玛尔塔手机恢复了信号,她没有尝试重拨,而是又低头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楼下,正在与校长交谈的一个客人电话响了。她起身走到窗户旁边,摘掉兜帽,探出脑袋往上看,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她转身一条腿踩着墙,身体向后倚靠,姿势悠闲但表情很难看。

“喂?”

“借点钱。”

神秘来客此时露出了真容,她也扎着双马尾,长相酷似亚里亚,表情比亚里亚还臭。银焰斜眼瞄向理子,理子浑身包括额头都汗淋淋的,瞳孔放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不说是咬牙切齿,至少也可以说是目眦欲裂。

“……夏侯珂……”

理子扶着电脑屏幕,几乎要扎进去掐死那家伙,银焰把手搭在她手腕上,让她冷静,不然屏幕都要被她掰碎了。

阿川倒是好像很高兴,银焰为了维护队伍团结,让她别幸灾乐祸,但是阿川说:

“既然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信任,又遑论背叛呢。”

不管理子那边的真实情谊如何,银焰都决定送她们一份惊喜。在保安室面朝玛尔塔方向的那一扇玻璃窗下面,银焰拿玻璃刀划开小口,不仔细侦察很难发现,何况玛尔塔还在玩手机。银焰让麒麟坐地上——这个高度只有麒麟才不会觉得难受——搭建好牢固的支架,把麒麟的左轮绑死在底座上,枪口几乎竖直朝天。

“学姐……我下不去手……”

银焰不耐烦地拍她脑袋,又将左轮手枪弹加以改造,减少装药量。预计到时候发射的弹丸经过垂直吊射,动能急剧衰减,顶多就是个大号的炮仗,杀伤力依旧能打死人,但那需要运气背到家了才会被一枪命中要害。

此时银焰闭着眼,全靠脑海里“看”到的画面来指导麒麟调整弹道。她能“看到”一根无形的线,说是观测未来也好,说是精密计算也好,总之她知道玛尔塔还没有倒霉到脸接子弹,或者说她的运气全凭银焰心情,银焰不想杀她,那她还多的是年头可活。

“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破坏合作。枪口再往上抬0.5度,好,好,过头了,往回压。你只需要按扳机就好了,对方在我们的盲区内,只要看不见,就不存在心理压力。”

话是如此,银焰不敢换掉麒麟让别人,尤其是让理子来开枪,因为她确信理子会把枪口压低,首先毙了校长办公室里那个。

“……我还是下不去手。就算报仇也要让筑紫小町来,而且她并没有杀小町。”

银焰叹一声气,在扳机上拴了一根绳,由自己来亲自触发。她们已经准备好二次时间跳跃,走之前把麒麟的柯尔特蟒蛇(Python)留在这里,不再带走。

这时候,曼谷武侦高校长突然对客人们说:

“我感受到了明显的恶意。”

这个点刚好到了下课时间,感谢在假期仍然兢兢业业工作的下课铃声提供掩护,银焰一拽绳子扣动扳机,脚底抹油开溜。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她们离开之后,校长脸上的神情甚至颇为得意。

“不用费心思反击,人已经逃了。”

其实是重新启动时间机器跑了。——校长当然不会知道真相。玛尔塔收到己方的这般回复已经是在几十秒后,身为一名狙击手,她在遇袭的第一瞬间立刻抱起AWP还击,并且成功打下了一架无人机。但是再想想校长通过对讲机传来的话,她又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太神奇了,您是如何发现的?”客人们还在跟校长套近乎,校长既自豪又自信地回答,“恕我不能透露具体细节,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曼谷武侦高引入了先进设备,可以探测明显的敌意,甚至可以分辨敌人动向!就比如,现在你们的好搭档将要回来了!”

几秒之后玛尔塔踹开门,沉默地走入众人视野当中。珂珂讥讽她:

“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回来?玩游戏被人偷袭就罢了,我不计较你的失误,但你欠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玛尔塔向她扔过去一坨垃圾。“暂时还不上,现在我身无分文。”

那是一台坏掉的诺基亚,虽然诺基亚号称防弹,玛尔塔的手机确实没被打成两截,但屏幕已经碎了,玛尔塔说当时她正在抽卡——恰恰好出货的时候天降一发子弹,她甚至没能知道自己到底抽出了什么。狙击手最需要耐得住寂寞,她修行还远远不够。

事已至此,众人也只能尴尬陪笑。对于校长的炫耀,客人们并未死心,继续游说他:

“您的设备如此先进,想必需要大量的能源消耗吧?我知道附近没有发电站,而我们能为您提供的这套方案,安全,清洁,保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需要。本校采用核能供电,足够坚持到下个世纪。”

……

话说到这种程度,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他们陆续告辞,珂珂和玛尔塔是最后走的。既然生意没谈拢,她们也无需避讳了。这次珂珂甚至把推销的对象变成了自己人玛尔塔:

“你要不要买下来?你们卡利集团不缺钱吧?只要你代表卡利集团点头,我保证以后我们会有更多合作,好处少不了你……”

玛尔塔面无表情。“我承认我傻,但我没有傻到这种地步。”

校长只是冷眼看着。等所有人走完,他躺在椅背上放空思绪,一直出神到黑夜降临的时候,他伸手拨通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喂,绿松,老同学,我有麻烦了……”

“你可以到我这里来躲避风头。”

“不,我不能躲。我必须面对命运,这是我自找的。”

……

“作为老同学,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再搞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看看他们,自以为无所不能,以为万事万物都在按自己的安排运转,实际呢?太阳照常升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绿松,如果未来我还有机会听取你的意见,我会听的。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不帮我,就再没有人能帮我了。”

……

“事到如今我还有最后能做的事,那就是把水彻底搅浑,让全世界都看穿他们的真面目,至少不要再像这个国家一样受他们蒙骗。老同学,你呢?你就不想知道我留给他们什么后手,留给你什么遗产?”

“我不想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对你说的这些没有一点兴趣,永远都不要告诉我,带着你的秘密下地去吧,老同学。”

然后东京武侦高挂断了电话。历史从此变得面目全非。

“我们真的能改变过去吗?”理子问。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站在统计学的角度,所谓过去和未来都不过是热力学第二定律造成的幻觉,时间从来不曾流动。而对你,对我,对每个渺小的人类个体来说,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叫历史,你永远也无法将其彻底遗忘,正是那些经历共同塑造了此时此地的我本人,我又怎么可能连它们带我自己一起改变,岂不是要求上帝造出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

银焰她们坐在保安亭窗户下,隐藏自己的身影,同时探讨着物理学和哲学的深奥话题。如此闲聊并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因为她们正处在战场中心。第二次时间跳跃没能把她们送去安全地带,这回巴别干脆连影子都不冒了,徒留一座矮塔运转,消耗着所剩无多的水晶。理子的眼睛越来越红了,她抱着一杆枪尖,随时可能被暴虐支配。

“冷静。”银焰按她的脑袋。此时外面交战的双方是曼谷武侦——行走的活死人,以及龟缩在装甲车里的皇家陆军——可能是正常人,但银焰绝不打保票。他们在用二十一世纪的装备打一场十九世纪的战争,连一战都比不上,一战好歹还有索姆河跟凡尔登,如今和平年代的武侦却退化到了只会拿枪当烧火棍,皇家陆军派来的装甲车也只是一味防守,时不时敷衍地转动两圈机炮,打碎几具还没凉透的尸体然后被更多尸体顶上来,最终曼谷武侦包围了孤军深入的装甲车。双方明明都有毁灭对方的能力,如此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默契,很难不让人多想。

“不管他们在等什么,”银焰调出监控,此时曼谷武侦高的各项设备都还在正常运转,真和校长说的一样,核电撑到世界末日不是问题。主楼前的监控摄像清晰地记录着人间炼狱,而即使不用眼睛看——莱卡一直将麒麟搂在怀里不让她睁眼,也能闻到刺鼻的气味,千百具尸体腐烂之后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都可能窒息的气味。

很快问题就有了答案,天边燃起亮光,似陨石一般伴随火焰落下的,正是皇家陆军在苦苦等待的人。数名巫妖领先一步提前降落,驱赶走围堵的亡灵。威胁暂时解除,于是装甲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矮小的身影。

理子差点跳起来了。

“——啊呀呀(ayaya)!”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这位阔别多日的同学身上。平贺文还是那么瘦小,原来的一双蓝眼睛却变成了幽绿色,眼神也说不出的深沉,尽管依然带有科研人员不问世事的气质,可她就像刚从人命如草芥、枯骨筑京观的战场上回来,浑似变了个人。

平贺文伸出手,向对方的领头人做自我介绍,简练至极:“我是平贺文。”

对方,一个穿着第三帝国制服,风衣底下浑身缠着绷带、仿佛刚从埃及新鲜出土的家伙,与平贺文握手回应。她就连手上也缠着绷带,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橙黄色的眼睛,还有绷带也掩盖不了反而更显眼的双角。

“我是木鸾(Mervan)。”

平贺文吃惊,“不是木鹿(Merv)?我怎么记得是个男人?”

“我也想问,怎么不见那个双马尾工程师?”

“你说夏侯啊……她在拉玛九世的宫殿里,忙着铺设装备,来不了。”

木鸾迟疑了,“……在这种时节?”

听到这里,再迟钝的武侦也明白了她们哪来的底气在这个国家作威作福。

“两头下注,杀人喝血。”

银焰评价说。

无需寒暄,平贺文和木鸾一见如故,她俩身高相当,都不高,瘦瘦小小的,聊着聊着更亲近了。但木鸾长得实在不像个正常人,作全套盖世太保装扮,大衣胸前还挂着一枚铁十字,哪怕同为极端危险的反社会分子平贺文也觉得自己占了下风。

“你……”

平贺文都没具体说明,木鸾便理解了她的想法,伸手将自己额头和领口的绷带稍微松一松,小心揭开给平贺文看。待平贺文的目光从惊奇转为了然,木鸾又将绷带缠好。

“至于这个,”木鸾指着胸前的铁十字,“当年忽悠他的,那时候他脑子已经不清醒了,我们趁乱能捞一点好处是一点,毕竟大势已去。”

银焰咧嘴笑笑。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第三帝国和第五帝国的余孽,从喜马拉雅到月球背面,从南极冰盖底下到柏林大本营。比蟑螂生命力更顽强,比地沟里的老鼠嗅觉更灵敏,甚至连寿命都比普通人更长。

木鸾不再闲聊,转头对仍然围着她们的活死人们说:

“是要我来做调停吗?你们校长在哪里?我需要他给我一个解释。”

校长是不可能露面了,代替他,从土地里钻出来一名活死人——据银焰说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生前和善的中年人此时依然客气,即使面部早已僵硬青黑、遍布尸斑,也要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了胳膊,他没法握手,只是不停地笑,连同另外的许多活死人,声带腐坏之后发出刺耳的笑声,惊起附近的鸦群,乌鸦的叫声和活死人的呼声此起彼伏,分不清谁更凄惨。

“元首啊,这里真是太邪门了。”

一个巫妖张开下颌骨,与上颌不停碰撞,用颅骨里燃烧着的灵魂火焰发话。木鸾把它的脑袋托在手中摩挲,一时没有言语。

教导主任笑着向她们鞠躬。一弯腰,他的脑袋掉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地上,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八颗牙齿不多不少,泛着青绿色。巫妖对于这个掉脑袋的同类很感兴趣,想多聊几句,但是木鸾掰开它的下颌骨,不让它说话。

“没办法了,请君入瓮,至少看上去没有敌意。”木鸾对平贺文耸耸肩。

教导主任的头颅彻底不动弹了,眼睛熄火,身躯也迅速化为泥土回归大地。平贺文一手捂着嘴,忍着恶心,一手向木鸾做请的手势。

“事先说好,谁惹出的麻烦谁自己解决。……虽然我也知道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

“Ich verstehe。我来解决核电的问题,你来解决死人的问题,各司其职,kein Problem?”

……平贺文停下脚步。她们俩站在早已成为乱葬岗的校园里,天上是阴沉沉的乌云,地下似屠宰场一样血肉横陈,冷风卷起臭气吹过平贺文脊背,她没有打哆嗦,只是慢慢睁大眼睛。

“你是指夏侯珂他们弄出来的那种要人命的粉末?我们压根就没往这个学校卖过!这幅光景不是你们的核电站出事故导致的吗?”

“什么?!你别信口开河,我们卖给他的只是核电池!我承认数量多了点,可你也是个工程师,难道你认为几吨核电池堆在一起就能变成核电站吗?!”

木鸾和平贺文互相瞪着,越靠越近,火气越来越旺,马上要吵起来。然后平贺文就被她弯曲的角扎到,吃痛地捂着脑门退了回去。

“我(平贺文刚学会的汉语国粹)……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与此同时银焰也在死死捏着理子命门,如果银焰不拦着,理子估计已经一枪向平贺文捅了过去。

保安室里,看大门的活死人嗤笑了一声,悠悠地点上烟,整了整满是血污的帽子,往椅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虽然他连眼睑都烂没了,根本闭不上眼。这位忠于职守的老哥从始至终都在履行保安职责,哪怕双方交战期间也没撤离,反正不怕吃枪子,看出殡不怕殡大。他用漏风的喉咙嘶、嘶发出嘲笑,顺便给他身边蹲着的金次和不知火递了根烟。他俩现在也急需吸烟冷静冷静。

“我打听过了,是你们出售的核能源,否则我也不会联系你们来收拾残局。现在我必须要问清楚,你们一次性卖那么多核电池是想干什么?”

平贺文和木鸾到底是专业工匠,很快将情绪抛之脑后,讨论起了技术问题。在给出具体解决方案之前,平贺文需要知道祸乱到底由谁而起,但木鸾似乎并不想透露实情。

“你们还有资格问我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世界角落的国家当试验场?西边有维也纳,东边有DEA,都是通缉名单上的榜首,我们就别互相嘲笑了,先抱团取暖吧。”

平贺文无言以对,只好暂时退让。她俩不得已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一人一个盖革计数器,绕着武侦高校园紧急探测了一番。巫妖们留在校门口无所事事,用木鸾的话说,“你指望他们能帮你看懂电路、配布管线?”

“但那样就没人随身保护我们了,你注意保护好我,因为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工程师。”平贺文说。

“巧了,我也是,从小我就弱不禁风。”

所谓弱不禁风的木鸾,胳膊和小腿肌肉紧实,呈现出和人类一样最富自然美的弧度,确实好看,但也确实能一拳把原来的平贺文撂倒。现在的平贺文倒是不至于一碰就散架,单凭她那疯子似的眼神,银焰就相信她能和木鸾打对垒。

平贺文果然给了木鸾一记寸拳,不过木鸾纹丝未动。

“到处都探测不到放射源,也是怪了。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们究竟和武侦高校长达成了什么协议?他用什么来换的核电池?你们有求于他?”

木鸾用浑黄色的眼睛斜乜她,“你问那么多肮脏的政治干什么?”

“那我换个问题,你对当下的局势有什么见解?”

平贺文脸色不好,似乎是吸入了太多尸臭,熏得头晕。两位小姑娘——如果以她俩的心智和反社会程度还能称为小姑娘——在人间地狱里深深地怀疑起了自我。她们不是害怕,因为她们迄今没遇到任何攻击。并非所有武侦都扛起枪集结去了前线,也有孤僻离群的,留恋人间余晖,不肯面对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在她们目光所及范围内,就有活死人跪在尸堆之上,捧着自己的心——或者肠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恸哭和哀嚎,凄凄惨惨,悲悲凉凉。

木鸾说,“如果我能随心所欲,不顾任何后果的话,那其实很简单。”

然后银焰见到了未来:木鸾带着平贺文远远拉开距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经书,一手举着书,一手指天,念着经文召唤下来一枚陨石,将方圆附近全部毁灭。旋即银焰的视野晃了一晃,回归到真实的世界线。

“但我做不到。我确实能把这里都灭口,然后呢?对外怎么交代?这里是一国之都,不是你我的失乐园。”

平贺文咳嗽了几声,起初还不算剧烈,但是越咳越厉害,后来还有痰声,听上去仿佛得了肺炎一样,仿佛肺和支气管被针扎出了许多窟窿,四面漏风。她啐出一口浓痰,说,“太粗暴了,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十数日以来,平贺文已经性情大变,而且阴晴不定,不知道哪句话就能点着她。貌似木鸾的脾气也不好,但她俩基本不会吵架,因为研究者对问题的热情盖过人际。

“提起来我就生气,夏侯珂还有你们,个顶个的傻(消音)!一次性出手这么多的货,这么大的量,是生怕不被白道揪出来吗?!”

但其实平贺文也没资格说。她骂着骂着,情绪激动,喘不过气,掏出一瓶药,仰起脑袋把对于普通人的致死量的数十倍往下灌。木鸾再淡定,也被她这近乎自残的吃法吓了一跳。

“清醒点,抱怨不解决实际问题。西边我们躲避维也纳,东边你们畏惧DEA,最糟糕的情况是维也纳和DEA合作,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你我捏死,主动权根本就不在你,也不在我,甚至不在这个倒霉催的国家。”

“还要补充一点,北方的武警和南方的武警。武装警察在克拉地峡搞出的动静你知道吗?已经无路可逃了,朋友。”平贺文提醒她。

“我比你清楚。”木鸾稍稍解开眼角的绷带,用手指卷了数圈,就仿佛普通女孩习惯性卷头发。自降临在地球上以来漫长的岁月已经让她彻底被人类同化。显然她没有学习到人类的良心,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就算在人类当中拥有良心的也只有极少数。

“你猜,我哥哥,木鹿,他为什么没来?”

平贺文干笑,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往主楼里去探索吧,只能深入去寻找答案了,我也奇怪,我们卖给他那么多核电池……蒸发了不成?”

木鸾招招手,召集跟随她的巫妖们,本来想人手发一台盖革计数器,然后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巫妖连盖革计数器这种只有几个乃至一个按钮的科技产品都学不会。

“Scheiße!Idiot!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爬遍整栋楼了!”

木鸾和平贺文气得跺脚骂街,怒气冲冲地撇下巫妖,自己亲力亲为,去一层楼一层楼检查。巫妖们面面相觑,摸了摸各自的脑袋——有的是在脖子上,有的是在手里。——决定还是跟着二位工程师比较好,他们离地漂浮着,无声无息如同鬼魂夜行,说不清是来解决麻烦的还是来制造麻烦的。

理子也想跟上去,刚要起身就被银焰猛地拽住。校门口停着装甲车,里面唯一的乘客兼驾驶员兼炮手孤零零地走了下来。

“……那我呢?”

彻底被冷落的玛尔塔两眼茫然。她就算想抱怨也没得发泄,此时许多处于百鬼夜行中的武侦向她围了上来,玛尔塔被这么多恶鬼凝视着,头皮发麻,将脑袋向肩膀里缩了缩,迈开步子慢腾腾地去追赶平贺文她们。

坐在保安室值班的活死人悄悄比了个手势,银焰也回一个感谢的手势,如猎豹般跳起来,紧窜两步,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理子:“?”

银焰顿了顿,回头用眼神示意她追上来。Azul小队成员们个个如梦初醒,使出一身本领模仿起了狙击手那种无声却致命的步伐。玛尔塔在前面驼着背走,银焰她们在后面绕,这幕实在太滑稽。但凡玛尔塔回一次头——幸好她没有,单枪匹马面对一整个小队,银焰她们冲上去一人一拳都能把她活活打死。

不多久,玛尔塔到了楼前,大门口有两个架着MG3的武侦在闲聊,见到玛尔塔也没理她,直接就放她过去。玛尔塔进门之后先是谨慎地对前方左右三面保持戒备,然后猛地转身。银焰提前两秒已经跳到了墙后,玛尔塔什么都没看到。

“闹鬼了。”玛尔塔嘀咕着,抱着AWM上了二楼。

银焰她们这才从墙后出来,金次想了想,往门口两位武侦手里塞了根烟。他俩用腐烂且浑浊的眼珠子看了她们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聊天,聊得热火朝天,虽然谁也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能彼此自己都听不懂。

银焰没有第一时间跟上二楼,而是立在门口,二楼看不到的死角,耐心地等了片刻。片刻后玛尔塔在二楼窗户就位,就在她们头上,银焰甚至能听到她和平贺文木鸾的对话。

“你怎么也跟上来了?不害怕吗?”平贺文惊讶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过来。

玛尔塔说,“我现在更怕头上没有天花板。不用担心我,我没别的本事,就是逃跑特别快。”

那银焰就必须给她长长见识了……银焰等她通讯完毕,举起霰弹枪对准天花板,手指轻轻按压扳机,发出微不可闻的塑料声。银焰只开了一枪,没有刻意瞄准,轻飘飘的弹头在天花板上连个弹坑都没留下就碎成了粉。

“我看你还能跑哪去。”银焰评价说。

她们追上楼,看到玛尔塔在窗户后面桌子上静静趴着,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依然在醒着保持警戒呢。今日玛尔塔没有玩忽职守,可惜结果也没有半点不同。银焰把她的AWM弹匣拆掉,连同备用弹药一股脑从窗户扔下去,然后探出身体向下面的两位武侦打招呼。

那两位果然也不含糊,掏出匕首反手往自己脖子捅进去,双双倒地,死相无比惨烈。银焰眼皮跳了跳,正好奇他俩死了没有,他俩冷不丁挥了挥胳膊,表示一切安好,还不忘把匕首拔出来收回去。

银焰面无表情地向队友说,“走吧。”

在她们哭笑不得的时候,平贺文木鸾那边迟迟没有新发现。一层楼一层楼找放射源是个愚蠢透顶的主意,但她们也没更好的办法。

“其实理论上我能一次性看完所有楼层,但我不想用,活动活动筋骨吧。”木鸾罩在绷带后面,闷闷地说。

平贺文也说,“其实我也能一次跑遍整栋楼,不过我赞同你的意见。”

两人同时叹气。

“这个鬼地方的本底放射强度比维也纳还低,他是把所有放射源都埋到地下了吗?”

“可是没有通往地下的通道啊。”

“说不定电梯井可以。”

木鸾为了验证猜想,来到电梯口,脱了大衣丢给平贺文拿着,只剩一身陈旧泛黄的绷带打底。平贺文两眼烁烁放光,和平贺文不同,平贺文是年幼的小女孩身材,矮小且瘦弱,木鸾虽然身高和她相似,但是看上去浑身充满力量,尤其是胳膊和腿,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比维纳斯和大卫都更富有原始的人体美。

“我体力真的不行,虽然如此但我脑子更不好,所以我喜欢暴力解决问题。”

木鸾一拳向电梯门砸去,凿出个碗大的洞,然后使劲向外掰。把门卸下来是不可能了,她的力气确实做不到,但她硬生生把窟窿掰成了脑袋那么大。

“你,过来。”

“……女主人,您不能这样虐待我们。”

跟着她们的巫妖想跑,木鸾毫不客气地抓住一个脑袋往电梯门里塞进去。过了一会儿巫妖历经艰难钻了出来,张着下颌骨说,“下面是实心的。”

“上面呢?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问题很大,电梯箱不见了。”

平贺文瞪大眼睛,猛戳按钮呼叫电梯——能叫来电梯才是见鬼了,更见鬼的是显示屏正常显示着楼层数字,不一会儿到了她们这层,电梯门打开,迎接她们的只有空气。

“我感觉自己被耍了。”木鸾说。“去楼顶看看吧。”

木鸾提议,平贺文也赞同,但是怎么上去是个问题。楼里依然有漫无目的晃荡着的武侦从她们身边路过(或者没腿的也可以爬过),木鸾平贺文出于礼貌询问他们,结果武侦不约而同指向楼梯。

“十八楼啊……”

平贺文感慨道。木鸾已经准备迈开腿,但平贺文一动不动。木鸾疑惑地看向她,她迎上那双橙黄色的琥珀,先是很不好意思地低头挠着脑袋笑了笑,然后在木鸾更迷惑的眼神中,向木鸾张开双臂,那意思是,抱。

巫妖们热心地帮女主人开口道,“让我们帮忙吧……”

木鸾挥挥胳膊将巫妖赶走,一弯腰,一搂怀,一蹬脚,用公主抱的姿势把平贺文打弯抱了起来。

过程已没有必要太多描写,木鸾轻轻松松迈大步跑上了顶层,将平贺文稳稳放好。这之前平贺文似乎还不想下来,蜷缩在木鸾怀里,伸开手,从木鸾背后抚摸她的肩膀。魔族的身体构造乍一看与人类无异,上手仔细探索才会发现肩胛两边长着鳞片。

木鸾用平静无波的眸子注视着平贺文,催她下来。平贺文最后意犹未尽地摸了两把——当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死亡的气息。”

木鸾抬头看着通往天台的大门,门上贴着一层又一层总计怕有十公斤重的封条,木鸾故技重施,退后半步,发力同时上身倾斜,一脚踹开门。

平贺文跟着她走上天台,木鸾在前面捏着拳头,平贺文断后。这两个矮子一个动拳脚,一个耍心眼,能文能武按说天下无敌,可她俩也一时失了声。

“……我记得我们来时是阴天?”

木鸾不确定地回忆道。

“这是阴天晴天的问题吗?”

平贺文小声吐槽,本来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她听见,但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视觉被压制,听觉变得异常灵敏。盖革计数器疯了一样响,而这里唯一可能的辐射源——只有太阳。

她们俩是真的没话可说了。在被太阳光晒得快要融化的情况下,她俩也没心情说话。天上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太阳,甚至不是后羿时代的十日并出,而是几百个太阳。

平贺文扯扯木鸾的绷带。木鸾嘶,一下子挺直了背。她本想呵斥平贺文,这么干跟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拽女生吊带一样讨厌,不过平贺文很快分走了她的注意力——只见平贺文身后生出无数的植物藤蔓,枝条树叶把她和木鸾一起包裹起来,遮阳效果很好,木鸾能看清东西了,能看清平贺文脸上那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羞涩的微笑。

“你这是……”木鸾后退几步,想跑,但枝条还缠着她,平贺文倒没怎么阻拦,只是缠得稍微紧了些。

“咦?我只是想帮你挡太阳啊。”

“哦……”

木鸾沉默了片刻。

“是我想多了。”

与此同时,离她们不远,就在天台入口的楼梯两旁下边,蹲着一言不发的东京武侦高武侦,就等着将她俩缉拿归案。莱卡给各位分发了墨镜,免得直视太阳被灼伤。更有效的方法是不亲自用肉眼看,而是投出去一枚微型摄像头,靠机器传输影像。理子死死瞪着屏幕(心灵投影),银焰知道,她肯定在想,平贺文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金次和不知火一人抱着一挺MG3,只要她们俩敢原路返回,机枪堵门会告诉她们什么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届时动起真格恐怕要当场血溅五步。金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想继续抽根烟,迫于队友的死亡凝视而放弃。

“呵,真是好品味。”金次控制不住地瞄向那一身绷带,一边看着,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自顾自冷笑道。

世界如此寂静,只要忽略掉哔哔个不停的盖革计数器,还有太阳晒在叶片上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平贺文和木鸾仍然面对面保持沉默,还有理子,理子横眉竖目,表情已是无法遏制的愤怒,但她很快又垂下眼角,双目唯有哀伤。她真想跨越这短短几步,站到平贺文眼前去质问她,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她是人?是鬼?

“你怎么看?”银焰在内心问阿川。

阿川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人类吗?”木鸾鼓起勇气问平贺文。

“很重要么?”

一点都不重要,所以木鸾不问了。哪怕平贺文变成了真正的植物人,以娇小的身躯为根基,长出比热带雨林还茂盛的枝叶,以至于几乎埋没了本体,木鸾也不好奇。哪怕平贺文手脚背后都连接着藤蔓,正是从平贺文手臂上发出的枝条把木鸾捆了个结实,木鸾也懒得问。

“其实我感觉还挺舒服的。”

平贺文直起腰杆,舒展浑身的枝条和叶片,在太阳下惬意地抖一抖。由此可见她肯定不是真正的植物,否则几百个太阳一齐闪耀,蒸腾作用早就把她浑身血液耗干。

就在平贺文惬意到几乎快要开花的时候,有别的客人来了。说客人不太对,应该是这里原本的主人。一个头颅从楼梯滚上来,一路滚过好多层楼,在银焰她们注视下滚上天台。

银焰默默吐槽,“看着好疼。”

平贺文差点枝叶都萎了,连着几个巫妖都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她们稳稳心神,发现是见过一面的教导主任,想打声招呼,但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仍然一路滚着,并且在炽热的阳光下逐渐蒸发,先是脑壳,颅骨融化之后露出粉白色果冻样的东西,不久也蒸发,升华,怎么说都行,像人死后化为一缕青烟,在世间不留半点痕迹。

平贺文和木鸾,银焰她们,都屏住了呼吸。有更多的活死人向天台涌来,有的爬楼梯,有的爬墙,最终都跟随前人的步伐回归太阳。平贺文抬头看着天空,每有一个人宾天,天上就有一颗太阳陨落。这倒是和世界各地共有的传说一样,虽然对应的不是星星而是太阳,但太阳也不过是宇宙里亿亿万颗平凡的恒星之一。

“我有主意了。”平贺文喃喃说。

有武侦,在平贺文身边停下步伐,向她嘶吼几声,打断她的思考。平贺文被吓一跳,看着对方手舞足蹈抱着脑袋嗷嗷叫,颇为无奈。

“你想表达什么?我不懂啊,我又没有X光透视眼。”

但这不重要,因为平贺文已经知道该如何做。

“我们要阻止她吗?”理子紧张地发问,无数的活死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在她们亲眼注视下迈向死亡。银焰缓缓抬起一根手指,那手势像是要落下一枚棋子,但最终,银焰也没有拍下去。

“且听,且看,且顺由之。”

银焰、蕾姬、阿川三人的心灵世界内部,她们仨共同做出决定。迄今为止她们还没发生什么大的分歧,或许只有在真正关键的选项上——比如平贺文的死活——阿川才会不顾任何人劝阻坚持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

平贺文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她俩和暗处的追捕者只间隔一二十米,银焰甚至能听到高清音质的谈话,电话那一头不出意料是本国人,而非她们这些外来者。

没过多久,一架直升机飞临曼谷武侦高上空,再次给东京武侦高的各位开了眼界。

“我的天!支奴干!什么人能叫来支奴干?!”

队伍里的两位大老爷们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叫来运输直升机并不可怕,问题是她能叫来支奴干,就能叫来黑鹰,能叫来阿帕奇,甚至叫来轰炸机都不无可能。他们原以为这是要把他们一锅端,但是想错了,平贺文身为王家从国外请来的策士,不惜搬出皇家陆军,只为了运来……一口锅?

于是银焰知道了那座祭坛从何而来。铜锅,方鼎,祭坛,叫什么都好,也只有支奴干才能带得动,也只有能掏出支奴干的势力才能找来这玩意。

“注意阳光!不要被晒伤了!会有生命危险!”

平贺文在楼顶上一边引导,一边大声喊着,但估计对方是一点也听不见,机组人员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天,没发现任何异样。平贺文也就泄了气。

“不用降落,快点滚!”

皇家陆军驾驶着直升机骂骂咧咧离开了,银焰也拧眉,他们互相什么态度银焰不在乎,但是直升机下降时的风把骰子摄像机吹跑了,幸亏那些不靠谱的敌人也没有发现。

这个时候银焰收到了一个信号,银焰转接进来,发现是武警内部通讯,视频信号实时传输。银焰好奇地选择公放,替换之前的监控源,然后她看到了俯视画面。这个视角从高空向下俯瞰,比直升机都高得多,高得入云,分辨度却比原来的监控还清晰,没有丝毫失真,就像是……某个巨人的真实视野一样。

银焰眼前一阵恍惚,自己的视野和陌生的视野相互重叠,这种感觉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体验到,除非游戏巨头明天就研发出脑神经VR技术,能让人如同坐在监控室里盯着大屏幕一样便捷地切换视觉信号,否则全天下能办到这种事的只有心灵军团一家。

巴别也在脑海里悄悄承认,“是我叫来的人没错。”

包括银焰在内,所有东京武侦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愣愣地看着心灵投影的画面。宪兵的心灵专家最擅长看破伪装,戳破一切幻象,从天空往下看见真实的世界,没有太阳,乌云满天,大地是暗红色,有血,有腐肉,有零落的碎肢,有尸体腐烂后流出的尸油,有颅骨被啃开之后仍然残留着些许粉红色的神经组织,整个校园仿佛一锅干涸的浓汤,饕餮盛宴过后徒留一地残渣。

银焰艰难地张了张嘴。“我平生见过太多的死人,比这多得多,但绝对不是同时。”

其实银焰并没有感到震撼,只是略发感触。身处舞台最中心的平贺文木鸾二人更是毫无察觉,以她俩的性格恐怕目睹全国人死绝都照样没心没肺。

“可怜我是天生劳碌命,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一根螺丝钉。”

平贺文掏出药瓶子灌了半瓶药片,然后开始干活。她用身后的植物藤蔓抓了一个正在逐渐融化、快要彻底失去生命迹象的武侦,紧紧勒住他。同时她捣鼓着直升机空投的工具包,组装出了一件奇怪的装置。从外形上看它像是抓娃娃机的抓手,结构决定功能,它的作用确实是抓取,至于抓什么?

只需要演示一次就全知道了,平贺文多路操作,一边捆着被捕的武侦,一边用枝叶靠近武侦的脑袋,一边举着刀爪缓步向前走……

莱卡捂着嘴差点再次吐出来。马上银焰就关闭了视觉共享,连理子都不给看,只有她们仨在心灵内部继续监控平贺文的一举一动。

也只有嗑完药的平贺文能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平贺文举着粉色的血淋淋的大脑,不禁皱眉叹气。“作孽,我真是作孽,或许哪天我的下场也一样。”

银焰在脑海里对蕾姬说,“这就是为什么古话有云:”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

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

蜜饯黄连终须苦,强摘瓜果不能甜。

好事还得善人做,哪有凡人作神仙?

平贺文将大脑扔进祭坛里,而随着大脑与躯干分离,终于解脱的可怜人停止了融化和蒸发,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

木鸾终于开口了。

“这是在干什么?”

平贺文伸出手臂,手臂上缠绕着像蛇一样的茂密的枝叶,“你看。”

银焰再一次开启了信号共享,拉着队友们一起看。她们看到,阳光不再能蒸发肉体,于是太阳光长出了腿走下天穹。一个太阳坠落,落进祭坛里,似乎是要去寻找归宿。饶是身为非人之物的木鸾也很难理解眼前景象。

“动起手来,各位,不需要动脑子的任务来了,是你们最擅长的环节。”平贺文说。

木鸾只是缓慢地眨着一双橙黄色的眼睛。不用她亲力亲为,她指挥的巫妖们已经积极地抓了很多活死人,这是他们的本行。平贺文也愈发熟练地敲碎猎物脑壳,提取出大脑,扔进祭坛,让曾经的同伴再次相逢。与她对比,巫妖满世界勾魂索命都和谐得像是儿童剧场。

“然后呢?”

“然后等着。”

天上太阳已经消失了许多,祭坛里积攒的大脑也积攒了不少。平贺文坐下来等着,木鸾想了想,走到她身边坐下,从她俩的坐姿就看出性格差别,平贺文大咧咧地岔开腿,木鸾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银焰比她更乖,也乖巧地坐着,充当安静的美少女。

银焰摸了摸肚子,她觉得有点饿了,许多东西都需要她用心灵操作,消耗的是她自己的能量。但银焰并未感到烦躁。因为血糖降低,她的身体开始利用起了酮体(正常情况下只有糖尿病人还有快要饿死的人才能分解利用酮体),酮体会让大脑欢欣愉快,这也就是为什么人在饿死之前会有一段时间回光返照,仿佛身处人间天堂,体会到真正的极乐。

她问,“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

蕾姬在脑海里抽了她一巴掌,让她别发病。要犯病也得挑时候,这种场合就不该欢乐。但凡是个大脑功能处于及格线以上的活人——除非高天原由鸟那样额叶完全失灵——看杀人是不可能看出乐趣的,就算古代愚民未开化,拿围观砍头当消遣,见到尸体也一样会惊悚颤栗不会愉悦。这与文化程度、与道德水平、与良知都无关,纯粹是刻在人类甚至一切动物基因里的本能。

平贺文显然也还是个正常人,正常是指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杀人取乐。幸好她不用再自己动手了。祭坛里的大脑吸引了同类,比天上的太阳更具吸引力。曼谷武侦仍然在一个接一个前来迎接真正的死亡,只不过目的地变成了那一方黑暗狭窄的容器。狭窄也不要紧,因为那里有同伴,黄泉路上不孤独。

“至少印证了我的一个想法。”平贺文重新跟木鸾谈起了技术问题。“每个人体内的某些物质,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都是有限的。”

平贺文又顺手往嘴里倒了半罐子药片,并且向木鸾发出邀请,“要来点『英雄』吗?”

木鸾摆手庄重谢绝。她在认真倾听平贺文的胡吹,托着下巴,橙色双眸虽不澄澈,但沉淀了无数的光阴。平贺文避开了她的眼神,因为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被发现自己眼底之浅。

“像这个,各种药物在人体内都有其分布特征。亲脂的药物会存储在脂肪,水溶的药物易于随尿液排出。”

“嗯,我懂,药物总量除以血药浓度得到表观分布容积,如果大致等于血液量,也就是4升,说明药物主要分布在血液,如果超过4升一个数量级甚至更多,说明药物主要存储在器官内。还有什么例子呢?”

“还有就是我刚想到的。”平贺文眼神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完全可以构造一个巢穴,或者说辅助器官,外置器官,总之是人体天生没有的,既然没有,那我就用外物造一个。”

“外置器官?就像手机一样?”

其实平贺文指的是心脏起搏器,被一打岔,她又说不出话了。木鸾无辜地眨了眨眼,反省自己要不要改掉噎人的本领。结论是,她本来就话不多,干脆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们俩时刻在注意着祭坛那边,此时脑壳外翻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山,许多的大脑在祭坛里互相枕着共同安睡,头上的太阳已经消失了不少,划过天幕时发出流星的破空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支悠长的安魂曲。

平贺文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子,什么都没倒出来,于是表情变得十分沉痛,但并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为自己悲伤。这就像写文章,作者的真实意图被掩盖在层层修辞之下,如同雾里看花,没读过几篇文章根本不可能领悟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只要读得够多就会发现,看遍古往今来,无论才子还是庸人,无论笔下的主角是谁,凭吊友人也好、追思过往也好,最终都是叹的自己。

“如果不借助外力,单靠人类自身的细胞,浓度、总量都是有上限的,不可能超过临界水平。”

平贺文拍了拍灰站起来,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就像那个笑话,四杯25度的水混合就变成了100度的开水,一艘船环游世界需要十个月,十艘船就只需要一个月……”

她扔掉空瓶子,毅然决然向着祭坛走过去,木鸾坐在地上拉住了她的胳膊,“等等我。”

平贺文低头看她,就这一眼跨越了无数年。

银焰内心感慨着:“真好啊,真好啊……阿川你有什么感想没有?”

阿川:“……为什么问我?”

平贺文不用枝叶,而用自己的手,亲手牵起木鸾。她们走到那些沉睡的大脑前面,平贺文小心地探头看了眼,木鸾问她,“所以这么做其实是没用的?”

“有用,当然有用了,但除非我们随便挑一个僵尸喂它吃下几吨同类就能使其进化成究极生物,否则纯粹堆砌的数量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平贺文甩开木鸾的手,然后岔开双腿,重心随之降低。她微微向前俯身……木鸾眼神跟着她往下看……木鸾吃惊地捂住了嘴。

银焰在内心大声咆哮:“我(持续消音)我当时没戴手套!”

平贺文从身下掏出一颗湿漉漉的石头,她满脑袋都是冷汗,表情痛苦,而刚排出的黏液还散发着血腥味。她的身子摇晃几下,差点栽倒。木鸾眼疾手快搀住她,同时平贺文自己也已经靠脚下的根茎站稳,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帮忙。

木鸾放她慢慢直起腰,自己站在一旁抱着肩膀看热闹。平贺文知道她对自己的评价恐怕已经降低了不少,虽然不至于蔑视,但平贺文能读懂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浑浊,带着魔族特有的悲天悯人之相。

“你也是个被美好幻想困住的痴人。我不明白,看你似乎也是正规军出身,那些家伙允诺给了你什么,让你自甘堕落到这般地步?”

平贺文默默地掀开上衣给木鸾看,以木鸾超乎常人的视力也需要凑上前仔细观察。——银焰她们也在努力辨别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平贺文恢复得太好,几乎看不到过去的手术瘢痕。木鸾把手搭上去,感受平贺文小腹的热度,还有正常人绝对不该有的、仿佛心脏一样搏动的韵律。

“我拒绝不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一试。”

木鸾仿佛懂了,可能没懂,怎么样都好,如果这是一场美梦,那就让平贺文继续沉睡吧,木鸾没有任何理由唤醒她。

“给我一个怎么样?我也想研究研究。”

平贺文被她看得双膝一软,差点又摔倒。

“……啊?这是能送人的吗?”

拗不过木鸾,平贺文把那块黏糊糊不起眼的石头递给她。木鸾掏出经书,撕了两页经文将其包裹好,平贺文看着看着,居然脸红了。

木鸾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随即可能是想到人类和魔族的价值观并不一样,就释然了。

“我拿眼睛给你换。”

“可以呀,好的好的。”平贺文忙不迭点头。

木鸾解下一只手臂的绷带,用另一只手抠了抠……抠下来一只眼睛。平贺文很小心地双手捧过来,与她外露的第三只眼睛对上了眼神。两人五眼都陷入了深思。

“仁慈无量米迦勒,愿您宽慰这个可怜的人类……她好像傻眼了……”

平贺文听了就不高兴。

“人类?像我这种经历了生化改造、随身携带着不属于自己的器官的异类,还有资格称为人吗?试图抹消自己过去生命历程的我,和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族群的你,到底谁更像人类?”

“哪来的这么多伤春悲秋,名号而已……你给我等一下!住手!喂,住手!”

木鸾扒住平贺文胳膊,自己和她双双吓了一跳。木鸾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当然不是愉快而是尴尬的笑容,冷淡如她也不得不对平贺文尽力保持微笑。

“你能解释一下吗?”

平贺文还在试图把木鸾的眼睛塞回自己原来取出石头的地方,用她的话说,“里面没有东西我不习惯……我觉得你应该感兴趣,不妨亲自看一眼?”

“……不用了。”

“很方便的!我都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拘谨。”

“真的不用了!我求你!”

争端到此不了了之。平贺文决定再排出一枚石头,毕竟还要用。她向木鸾抗议:

“那你别看。”

“我不看。”

木鸾捂着双眼,背对平贺文,连同身上的和体外的所有眼睛都紧紧闭上。这次轮到她害羞了。

平贺文又叹一声气,用同样的方法取出第二枚石头。她说这是种子,并且将其扔进了装满大脑的祭坛里,看样子她还指望种子能够发芽。

“我给你表演一番法术吧?是我最近刚和夏侯珂那些人学的。”

平贺文让木鸾回过身。木鸾把身上除双眼之外的绷带都缠得严严实实,顺便一提,她领导的巫妖们始终处于“非礼勿视”的状态,要么在周围放风要么闭眼休憩,否则不用平贺文出手,木鸾自己就敢生撕了它们。

“我们找科学家来作法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一个巫妖用嘶哑的嗓子说。平贺文回答:

“啊哈哈,艺多不压身嘛。”

木鸾斜眼,两只眼珠不是同时转的,一只留在原地,一只转了九十度,可能全身其他的眼珠也跟着一起转,但是外面看不出来。

“要不是我哥……要不是你们太废物,我至于亲自出门讨生活?”

不管木鸾他们怎么想,平贺文已经开始了。她脱了鞋,赤脚踩在铺满脑浆和肉酱的水泥地上,要跳一支舞。虽然她不是专业舞姬,但舞蹈和巫术道理是相通的。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身体优势——成百上千的枝叶藤蔓随她一同起舞,不光有哗哗的树叶响,更有许多柳絮纷纷扬扬下起一场大雪。原本无定形的树木显露本相,乃是一棵巨大的柳树。

“树和人一样各有其志趣,最适合造枪的是梣树,奥丁之枪冈格尼尔就是白蜡木所制,甚至世界树尤古多拉希尔都是一棵梣树;最适合造法杖的是桃树,因其乃夸父手杖所化;最适合造弓的是桑树,国语记载檿弧箕服可灭周国;而既能驱邪又能招鬼、最适合与死人为伴的正是柳树。”

银焰对阿川和蕾姬解释着,“我姓柳,其中似乎还有典故,当年左公驱逐阿古柏收复西域,沿途栽种柳树,时人赞之曰:”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平贺文握着未发芽的柳枝,随着她作法,柳枝逐渐吐芽,编织成一张大网,遮天蔽日。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她嘴里念念有词,队伍里的日本人听不懂,银焰她仨倒是听懂了。再看她的动作就有了新见解:原来是招魂所需,柳枝勾人魂魄,将尚未步入黄泉的冤魂从鬼门关绑住带回来。是以力量足够强大就能打破阴阳隔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

银焰独自思考(或者说和蕾姬阿川一起讨论):“我要不要告诉她,《招魂》招的不是普通人?自古礼仪秩序不可乱废,屈原自己作为大夫都不能僭越用楚怀王葬仪,再招下去真的不会出事吗?”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齐叶兮,白芷生。”

……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平贺文已经快要跳完一支舞。在那个埋藏着大脑的祭坛里,长出来一棵树。丰富的肥料、阳光还有法力催化,让它的体型比山更宏伟,直冲云霄。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曲终,人散。平贺文从周身的枝条缠绕中解放出来,此时的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话说回来她本就是。

木鸾站到天台边缘,拉过来她一起往下看。天上太阳零零星星,地上人群熙熙攘攘。曼谷武侦高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片鸟语花香,甚至银焰身边也有路过的武侦向她点头。

“卓有成效,你看,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还在上学。”

“但毕竟不一样。你知道毛毛虫么?”

“我知道,那个比喻太惊悚了。毛毛虫经历变态发育,把自己困在茧中,然后全身融化,营养物质全部用于滋养成虫盘,也即未来的蝴蝶,通俗点说就是胎盘先长大了,活了几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了胎儿应该去死……”

“啊……那我换个说法,孢子跟配子怎么样?孢子跟配子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代,永生永世不会相见。”

平贺文折下一根柳枝,说是大脑也对,说是开花之后的树也对,曾经的大脑长出了树,灵魂在电流和细胞液之间传递,虽然科学家、甚至连心灵军团的心灵大师都说不清灵魂究竟储存在何处,但只要脑神经不灭,被拘束于物质形体之内的它仍然还是它。

“但是治标不治本啊。”木鸾说。

“没办法,科技进步总要付出代价。”

她俩心知肚明,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无耻之尤。

“只希望你我不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代价。”

平贺文笑了笑,突然开始咳嗽,从刚开始她就忍着,现在精神一放松反而忍不住了。她难受得直接躺在了地上,摸遍全身,却没发现一粒药。于是她放弃了,快速地喘着气,瞳孔如铜铃一样大。木鸾蹲下去摸了摸她,摸到一手冷汗。

“你还好吗?”

“你……你觉得呢……”

平贺文哭着说,满脸又是鼻涕又是泪。她再一次用树叶把自己包起来盖住,只是树叶也枯萎发黄,一片一片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