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众生侵损常住,

玷污僧尼,

或伽蓝内恣行淫欲,

或杀或害,

如是等辈,

当堕无间地狱,

千万亿劫,

求出无期。

————《地藏经》

郐作山并非一方名胜,此地曲径幽深,斗折难行,因而少有人迹。

郐作山所处的泽国大地乃礼仏大邦,对众僧侣而言,是行九十九遍路顶礼所必要经过的关口,所以,常有有僧侣行者从此徒步经过。

今日亦然。

山林幽深,而处处不闻鸟鸣,盛夏午后,阳光只在林叶间微微执笔轮廓,光线如同雨丝降下,随林间热风忽明忽灭。山路鲜有人经过,仿佛兽径一般。若不仔细观察,面前只有一片密林。

有一行者,正在山路中艰难前行。他身着灰色僧衣,草鞋绑腿,手中执一长棍保持平衡。

行者名为八木进。

身处密林中,难辨东西,唯有一心一意的向前,才能走出郐作山。八木不敢留恋身旁景色,他低头快步而行,不免跌跌撞撞,有时走错方向,便要循原路返回,在山中已然两天,不觉时,天色已晚,再过三四个时辰,太阳便要西沉,若是在天黑时被困在这山上,恐怕是又要耽误几天行程——想到这里,八木便加快步伐,向着山脚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赶在太阳落山之际,八木终于看到了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此村在他手中的图册上被唤作郐弥村,是这山下唯一的村落,再往前数日路程,才到五岭镇中。村民鲜少与外界来往,因此怪谈异闻颇多。但八木此时已顾不得怪谈,他数日未见人家,此时就算是荒村废舍,他也能酣睡如常。

八木进思想时,脚下徐徐加快,太阳西斜半落时,便来到郐弥村中。

既然是九十九遍路途中的村落,想必村民也都是礼仏之人。

这样想着,八木向四周看去。希望能看到和善人家让他借宿一晚,但情况却并不如他所想。

不管是劳作归来的男人,还是闲谈的农妇,甚至于在街上玩耍的孩童,都用异于常人看待僧人行者的眼光,看着八木进。

那并非是什么友好的目光。

滚出去。

那眼神如此说。

并非劝阻,那些眼中并不存在劝阻的意味。

硬要说的话,是憎恶。

村民的目光瞪得八木不寒而栗,自他离开真柳寺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八木上下打量着自己,以为是连日在山中行息,衣冠不整的缘故,却并非是这样。身上的衣着,并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让众村民对他侧目?八木抬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人们都慌忙躲避,急急躲入房中。似乎站在当街的,并非什么寻常行者,而是大凶大恶之徒。

民宅见他闭门。酒馆见他闭门。

似乎众人都对八木进避之不及。看来,留宿一事算是彻底泡汤了。

那么,要如何做?

八木记得,郐弥村中有一座寺院,在图册上也有标注,名为荒船寺,就在郐弥村西北处。既然无处可去,便只能向寺中投宿一晚了。

展开的图册突然被水浸湿。

八木抬头看天,不知何时起,火红的夕阳已经变成阴云翻涌,甚至下起了点点细雨。

这可如何是好——

八木收起图册,慌忙向荒船寺的方向跑去。转眼之间,雨便大了起来,道路泥泞难行,他几次都险些摔倒。多日的奔波,未曾休息,八木进只感觉疲劳上涌,筋疲力尽。

幸好郐弥村并不是多大的村落,几次转弯后,八木便看到了远处的寺宇。

荒船寺坐落于密林之中,只有一间正堂,院中荒草丛生,石佛斑驳,陷入土中,看来已经荒废了很久。这泥土中的一尊石佛看似是什么菩萨,周身却围绕着长物,但因破碎,已看不清了。

或许是乘龙观音,八木心想。

围绕四周的竹林十分茂盛,青青翠绿虽掩盖不了寺庙的荒凉,却也足以为废寺增添一点生机。竹林外石板旁开着大丛野花,甚至有那么几朵芍药。

八木叹了口气,拍去身上的雨水,躲进庙中避雨。转头看,一尊地藏正立在堂中,八木恭敬行礼,拜谒地藏菩萨后,便放下包裹,席地而坐。

但八木却有一事不明。

——为何?算了,不去想了。

一阵疲劳涌来,八木就算禅坐,也还是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还要诵经,即便如此,困倦还是抓住了八木,但他之所以仍保持着清醒,并不仅是因为礼佛之心。

这荒庙有种说不上的诡异,好似何物倾塌,好似何物哀鸣。风从破庙中窜进窜出,如同活物一般。警戒着,警惕着,警觉着,八木虽闭眼诵经,但却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这是仏寺,不是什么冤魂缠绕的废屋。八木努力让自己感到荒寺的神圣,但他从来不是什么悟性拔群之人。硬要说的话,他看过的闲书比仏经更多。志奇小说,章回画本,比起仏经,八木更热衷于阅读不需要深究的读物。

说白了,仏经对八木来说,也不是读物,而是工作的一环。

如同水洒庭院,如同清扫寺门落叶。

和这种日常行为没有差别。

四下只听得到八木的诵读声与雨声,无节奏的声音与充满节奏的诵声缠绕在一起,仍旧教人止不住地困倦。

然后便出现了

脚步声。细细密密的,在大雨滂沱中,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

有人在向此处来。

——是谁?

八木谔地睁开双眼,却见刚刚所见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皆在眼前。手执绳索,绳网,长棍,镰刀,虎视眈眈。在荒庙外,隐着脚步前行。

他们为何——

还没等他反应,众人便一拥而上。

“抓住他!你们到后面去,别让他跑了!”

“按住他,按住他!妖怪!”

八木还未理解村民的意图,便被绳网网住,按在地上,一股股绳索捆住了他。八木连声叫喊,却被淹没在更众更甚的叫声当中。

“老实点!别动!”

“施主们,快放开我呀,你们这是做什么?手,我的手!”

八木的手被牢牢绑在背后。

“还敢问我们做什么?你这杀人的妖怪!”

“小的只是一介修行行者,绝不是什么妖怪!”

“还狡辩?!把他抬到市八老爷那儿去!”

“爸爸,给我看看妖怪的样子!”

“谁把孩子带来的?让开让开,已经捆好了!”

“我的脚!哎呦!”

八木就这样,被众人五花大绑,抬出了破庙。滂沱雨中,听不到八木叫唤,或者说,这叫唤和寺院的风鸣,和滂沱大雨化在了一起,成为了同一种声音。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八木在心中诵道,但并没有什么帮助,绳索依旧捆着他。雨水打在他眼睛上,痒的他狠狠眨巴双眼。

抬着八木的壮汉似乎嫌麻烦一样,一把将他掀到地上,提着网洞拖行八木。

这一番下来,衣服肯定到处破洞——不知怎的,八木此时心中想的竟是衣服。

似乎眼前的事情还不够他应付一样。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八木念。

“南无大圣大慈大悲大愿本尊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八木几乎要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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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仿佛未曾下过。

那令人难忍的拖拽踢打停了下来,八木眯着双眼看去,似是在一大宅门前。想是刚才众人口中的“市八老爷”家了。

如此阵仗,搞的八木根本来不及反应,在这被扔下不管的当口,八木心中竟才想到那最关键的问题——他们抓我做什么?

“请问,你们究竟为何如此对我?”

不是本能反抗下的发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疑问,希望得到回答的疑问。

“闭嘴。”

八木后背又挨了重重一脚,只好乖乖闭紧嘴唇。

雨渐渐停了,八木听到宅门大开的响动,接着便又被人抬了起来,抬进院内。八木四下看去,这宅子虽不算豪华,但和自己方才所见的人家相比,也可谓是天差地别了。不大的宅院中人满为患,廊下灯火通明,照的院内火光四起。

虽然对八木的暴行停止了,但危机依旧没有解除。

把我当成妖怪……什么的吧?八木想,真是可笑至极,妖怪什么的,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八木摇摇头,心想和这宅子的主人解释一番,也就能放我走了,甚至作为赔礼,请我留宿一晚也说不定。

“那僧人,你们说那僧人在哪里?”

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是虚弱了。

“那犯人已经被我们捕回来了,就在廊下。又一个爽朗的声音说道,“狼狈的很,您注意脚下。”

“市八老爷。”

“市八老爷。”

八木费力抬头——他此时还被扔在地上——看到面前被众人簇拥的老者,正急急忙忙向此处走来。

好,好,要解释就趁现在——

“冤枉啊,老爷!冤枉!”

八木用尽平生气力高喊。

“冤枉!”

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闭嘴!”

“你这妖怪!”

“我真的不是什么妖怪啊……”八木已经没有气力抬头了。

“都安静些。”老者挥了挥手。四周便立即安静了下来。

“就是他,市八老爷!就是这妖怪化成人形,杀了你的兄弟,绝没有错。我们看到他在荒船寺中鬼鬼祟祟——”

“我说安静——”老者拖长了声音,良久再无人说话。

“你大可放松些,我是——不信那杀业僧之说的。”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便可以解除误会。

“你……从哪里来?”老者问八木。

“小僧从白虎野真柳寺来,今日刚到郐作山来。”

“白虎野——可真是够远的,”

“为行九十九遍路顶礼,所以来此。”

众人骚然,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九十九遍路?”老人话中透着些许不解。

“正是。”

“既然你行九十九遍路,又为何要到郐作山来?”

八木不解。

“想入泽国之北,必要过郐作山——”

“是如此吗?”老者回头询问众人。

“从未听过。”

“可这是——”

“安静。”市八老爷打断八木,“你既然被村民绑缚至此,想必也听说了,这村中,近日我兄弟在庙中被害,目击者说,是僧人所为,所以大家紧张些,也是难免的事情。”

“确实听说了,可这与我无关。”

“是否与你有关,不是听你一面之词便能明白的事情。你若真是无辜,便说说,你为何要在荒船寺中?”

“因为村民关门闭户,无处可去,所以——”

“你又是如何得知,村中有寺院在?村民说,你径直往荒船寺去。”

“图册上标着,村内有一荒船寺。”

“把那图本拿来。”

“好嘞。”八木见之前那话音爽朗的男子快步跑来,在他身上翻翻找找。

“在哪儿?袖中?还是胸前?欸——好嘞。”

图册被翻出,那爽朗男子又回到市八老爷身边,呈上图册。

八木看他翻着图册,不免有些紧张。

“一派胡言——”市八老爷缓缓吐出几个字,“这图册上,根本就未标注郐作山。”

——什么?!

市八老爷将图册甩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我的地图。八木心中哀嚎。

“说什么九十九遍路顶礼——撒谎也不打个台本。”

“不是撒谎啊,老爷——”

“谎话连篇——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介出家之人,还想替你辩解,可你却说什么九十九遍路,真是荒唐至极。若不是犯人,你又为何要撒谎?这图册——图册——上面根本没有什么郐作山,而你,也根本不是什么今日刚到。几日之前,便有人看到你在荒船寺外游荡,更有人亲眼看到你行凶杀人——”

老者似是疲累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声音本就嘶哑,如此一来,更听不清。

“说,你究竟为何要杀我兄弟——”

常言道——有理的是那嘴快的。一连串质问下来,八木甚至不知自己该先反驳哪句,只有一句我冤枉,但这没法让愤怒的人群满意。

“村民都与我说是什么杀业僧作祟,我是绝不信这种东西的——绝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但这些日子来,村中只有你一个生面孔,荒船寺荒废已久,更无人光顾。村中再无其他和尚,你竟还敢狡辩?”

八木进不知为何哑口无言。

————这都什么跟什么?又是妖怪又要我承认杀人?哪有这种道理?

“老爷,不管有何种惨剧发生,断不是小的所为啊,只是为避雨,只是为避雨——”

“拉到柴房里吧,”市八老爷挥了挥手,“明早便押他去城中见治部丞,我累了——累了——”

市八老爷说罢便离开了宅院,众人七手八脚抬起八木,丢进侧室柴房之中派人看守,但尽管已到了这种地步,八木仍在神志不清地喊着:“只是为避雨——只是为避雨——”

天上的星,倏忽间灭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