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普羅旺斯以激昂的語調訴說著他的願望,從他言語中透出的真摯與熱情令人心神震動。即使透過如同墨水般深沉的夜色,也能感受到他眼中迸發的強烈戰意。

然而在這樣的場景下,赫爾曼卻露出了一種令人生氣的刻薄笑容,他對普羅旺斯說:“無聊的理由。”他走到廣場上的一顆高樹下避雨,悠哉地脫下上身衣物,擠幹上面的雨水。

普羅旺斯一直以一種堅毅的神情看向赫爾曼,赫爾曼直到擠乾衣物上的水,才繼續以一種嘲諷的口吻對普羅旺斯說:“我不會和你決鬥的,你太弱了。”

“是嗎......”普羅旺斯握緊了手上的劍,一步一步地朝着赫爾曼走去。雨水噼啪地打在他的身上。

“我要跑,你是追不上我的。”赫爾曼揶揄地笑道,他悠哉的跌坐在樹下,脫下了濕漉漉的鞋。此刻他身上不見了先前的狂氣,反倒帶着學者般深沉的氣質。那個在雨中奔跑的幽靈,彷彿在驟然間便離開了這個人的身體,只留下一個和藹智慧的男人坐在這裡。

普羅旺斯走進了樹蔭下,但被風吹進來的細雨依舊灑在他的背上:“你不該是這麼怯懦的人。我在碼頭看見的,是一個漆黑的靈魂與一個強大的戰士,他粗野而好鬥,不會拒絕任何戰鬥的機會。”普羅旺斯身上濕透,衣物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着水滴。

“因恐懼而逃避叫做怯懦,因不願而逃避的不叫作怯懦。不......”赫爾曼忽然陷入了思考,然後像是幾何教授遇見難題,在思考後做出了新結論,“有時因恐懼而逃避同樣不應當被稱作懦弱。”

先前,赫爾曼的生命力肆無忌憚地向著外散發著,而此時則猛然收斂在了身體內部,與靈魂之水交融為和諧的狀態。

而普羅旺斯,就像他給人的第一感受一樣,依舊是如山矗立着,握着劍的手比鐵鉗更有力。他對赫爾曼說:“我不想玩文字遊戲,朋友,請拿起你的武器。現在,事情應當是這樣的——要麼你殺死我,要麼我殺死你。”

“我想我還有其他選擇,比如依仗我靈活的雙腿與你拉開距離。”

普羅旺斯凝視着他,沉聲問道:“為什麼不願意戰鬥?”

赫爾曼支起一條腿,用手捏住自己的下巴,手肘則支在腿上,完全是個浪蕩青年的樣子:“嗯......需要理由嗎?如果你非要理由的話,那麼理由就是這麼簡單的三個字——‘我不想’。”

“......嗯,好,我明白了。”普羅旺斯點了點頭,語氣遲疑,動作也遲疑,像得到了一個難題的答案卻又不敢確信。他將手中的劍緩緩插回腰鞘,然後等劍徹底入鞘,普羅旺斯也似乎放棄了繼續堅持,他的臉上浮現出釋然的笑意,接着模仿着赫爾曼的姿態“撲通”地坐下。

這麼大的一個人猛然坐下,整個地面都彷彿顫了一顫。

當普羅旺斯從熱情中掙脫,冷靜下來后,才發覺自己剛才的心中仍有恐懼,並非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坦然地迎接死亡,於是苦笑着嘆息道:“果然,我還是會害怕死亡的啊......”

而若是“金色鳶尾花”傭兵團的團員見到團長此時的表情,也許會十分驚訝吧,像他這種殺人如喝水的人物竟然也能作出這種具有親和力的表情。不過這釋然的微笑中又夾雜濃濃的疲憊,具體點形容的話,就是像長跑后得到休息時的感覺。顯然剛才滿懷熱情的自白消耗掉了他不少的力量。

赫爾曼挪了挪屁股,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泥土蹭髒了他的衣物,卻沒有被他放在心上,此時他微微抬頭,獃獃地望着外面的雨水,看上去竟與一個普通的青年無異。

普羅旺斯忽然感到這個男人身上的魅力。他所做的分明都是違背常理的事,本該遭人討厭,然而就在他那些毫無邏輯、自相矛盾的行為中,卻顯出一種別樣的赤誠,他有一種與“善”相違背卻又無法以“惡”簡單概括的古怪魅力。

普羅旺斯用餘光瞟着赫爾曼,赫爾曼沒有對他的窺探做出反應。

就在這時,普羅旺斯感到一陣徹骨的疼痛,自己的右手傳來了骨裂的痛感。疼痛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然而這次格外猛烈。他臉上的皮膚繃緊了,上身不自覺地前傾,在這一刻他覺得體內的血液都凝結了,所有的意識都被這股疼痛扯了進去,幾乎要喪失對外界的感知。等這痛苦漸漸平息,意識中的血液開始流動,他才察覺到自己仍在呼吸,身體也如往常般存活着。而外面仍在下雨,那個陌生人依舊獃獃地坐在那裡。

自病症愈發惡化后,幾乎每一天的每一刻,他渾身都會傳來輕重不一的痛感。想象一下每天都如泡在腐蝕性液體中的痛苦吧!換做普通人也許早已承受不住,然而普羅旺斯以堅強的意志承受了下來。其實如果可以他是不想進行大量的運動的,因為那會加重疼痛,縮短自己的壽命,但他是以戰鬥為生的傭兵,當他在戰場上揮舞巨劍撕裂敵陣,如不可戰勝的怪物般發出戰吼時,誰也不能想象這個巨人正遭受着等同肢解的痛苦。

這次突兀的疼痛正提醒着他: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生命的火焰開始搖曳,他正在不斷地衰弱。從此時到未來一切關於他的故事結束時,普羅旺斯最強的時候永遠是當前。

普羅旺斯意識到了這一點——其實他早就知道,只是這次疼痛更清晰地提醒了他,但這也終於讓他下定決心。先前他猶豫了,在遇見赫爾曼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無畏死亡的,當自己正在追尋的結局到來時,是必定能坦然面對它的。然而當他向赫爾曼發出挑戰,真正身臨將死的境地時,卻發現自己仍然在害怕,內心拒絕着死亡。

其實每個人都會怕死,這不是羞恥的事,然而普羅旺斯卻將他視作恥辱。當英雄的金色結局到來時,身為主角的自己卻在抗拒,這給燦爛的黃金紙面染上了污點。

但畢竟,誰沒事會想死呢?尤其是普羅旺斯,他從一個普通的農家孩子成長成現在的傭兵團團長,其間歷經無數。怎麼捨得輕易丟下這用一生時間才去得的成就。

但他下定決心了,這次與先前不同。先前他只是憑着一腔熱血與過往的慣性向赫爾曼發出挑戰,這次卻是在深思熟慮后、在確認自己真正想法、明白自己很可能就這麼死去之後發出的挑戰。

這次挑戰,將是一名內心再無一點迷茫,肉體與精神都正如烈陽般散發熱烈光芒的真正戰士,以生命為砝碼,放於承載着夢想與榮譽的天平上的挑戰。

普羅旺斯堅定地看向赫爾曼:“不知名的先生,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只有現在的我才是最強的,因為從今往後,我的身體將不斷衰弱,直至變成一個不能動的殘廢、又或直接死去。所以,請讓我在最強的時刻完成我的決心吧!”

赫爾曼懶散地晃着頭:“但是我好懶啊,我不想跟你動手。”他一邊溫和地笑着,一邊無聊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普羅旺斯說:“那麼請告訴我,你要如何才能答應!”

赫爾曼說:“我不會答應的。”

普羅旺斯說:那麼即使你逃至天涯海角,我也必將在你身後追逐,直到得到我想要的一場公平決鬥,或是遇見比你更強的戰士。”說完這句話后,他扶着樹緩緩起身,離開赫爾曼幾步,作出求戰的姿態。

“我本來感覺很快活,但是......”赫爾曼的額頭、臉頰起了皺紋,眼睛半閉着只留一個小縫。他給人的感覺又變回了那種危險的野獸。赫爾曼站起了身,身上的濕衣服在他擠干后輕了不少,在夜風吹拂下猛然鼓脹起來。他拔出了自己的劍,那是一把平平無奇的長劍,一種講究技巧的常見武器,但在赫爾曼的手上卻將展現出它所能展現的最大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