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後場，剛剛結束演出的源叔摘下面具，長出了一口氣。
演出一結束就飛奔過來的山田朱麗葉激動地說道：“太厲害！真的太厲害了，和在網絡上看的完全不一樣！源先生的表演中，能感受到一種強烈想要佔有葵之上，取代葵之上的慾望，我感自己的心臟都被您給抓住了！”
滿頭汗水的源真人喘着粗氣，好半天才平息下來，臉上露出平緩的笑容：“你能那麼喜歡，對我來說也是件很高興的事情。我的技藝還遠遠不算純熟，《葵之上》是我最喜歡的劇目，別的劇目可能就沒有這麼好的演技了。”
兩個人正在交談的時候，一旁的寺井美雪突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她拉住朱麗葉護在身後，焦急地說道：“小心點！有什麼人過來了！”
還沒等朱麗葉將疑問說出口，原本緊閉着的門被人大力踹開，一身黑衣的天野唯出現在了那裡。
“唯小姐？”朱麗葉不由得發出了驚訝的聲音，“您也來看能樂了嗎？”
“等等，這個人可不像是過來道喜的。”美雪的表情愈發凝重，“剛才在演出時開槍的就是你吧！”
在她的提示下，朱麗葉也注意到了，握在天野唯手中的槍支。她嚇了一跳，雙手捂住嘴唇，隨後生氣地走向天野唯。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有很多人期盼這場演出，等待了很長時間，你怎麼能……”
正在說話的朱麗葉突然感到天花板旋轉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地面便與鼻孔接觸，隨後才感受到驚人的疼痛。
“你竟敢！”美雪的手插進口袋，正打算將什麼東西掏出來，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源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起來，甚至走到了她的身邊。
他對着美雪搖了搖頭，將倒在地上的朱麗葉攙扶起來，隨後對着天野唯說道：“你是夜子的同事吧？記得是在特別對策司工作，找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有什麼事情？”
“無面人是誰？”天野唯冷冷地吐出這句話。
一時間，美雪的表情變了。
“什麼意思？”她凝視着天野唯，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恨不得把她當即綁起來拷問一番，“無面人？你從六波羅那裡打聽到了什麼？”
天野唯的視線中完全沒有美雪的存在，她只是筆直地望着源叔。
“這跟源叔沒有關係吧。”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朱麗葉克服了痛苦與對疼痛的恐懼，擋在天野唯的面前，“他連電子芯片都沒用過！”
“信號是從他身上傳出去的。”天野唯冷冷地補充了一句。隨後像是對自己向人解釋感到奇怪一般，眉頭微皺，好奇地打量着朱麗葉。
這是所有人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屬於人類的表情。
非常細膩、真實……看上去與人類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在那臉蛋背後，隱藏的卻是沒有腦漿的電子腦迴路。
朱麗葉突然想道，既然連臉部都是仿造的，為什麼天野唯不給自己換一副美麗的面部？
她不記得是在哪一部電影裡面看到過這樣的句子“一個真正的女人，永遠不會放棄對於美麗的追求，即便她已經七十歲。”
在連大腦都遭到替換，全身上下失去構成人體的要素，這是徒具形體之後，天野唯是否永久失去了什麼？
身為人類的一些感性？
她又想到，她的這張臉，是原來的臉嗎？如果這張臉是一副可以隨意變動的臉，那麼她真正的臉又在哪裡？
——無面人
這個詞彙在這個瞬間浮現在天野唯的腦中。或許那個犯人，和天野唯，在某些地方非常相似。她隱隱約約地察覺道。
源叔的聲音打破了朱麗葉的思考：“雖然我可以確定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過既然你有證據，讓你調查一下也無妨，這樣你也能夠接受吧。”
看到源叔讓步，美雪鬆了口氣。
“但是！”源叔一直平和微笑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來，經歷過戰爭的成年人應有的威嚴，“你要給這個女孩道歉。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受到了你的暴力對待，你要取得她的諒解才行。”
“唉？”朱麗葉一下子成為了眾人的焦點，她有些慌亂地轉來轉去，剛才的氣勢突然就不見了，“那個，我其實也不是……”
“這是不能讓步的事情。”源叔搖了搖頭，溫柔地摸了摸朱麗葉的腦袋，“你是個溫柔的孩子，所以不希望別人困擾。但是，面對錯誤的事情，不能覺得自己忍受下來就能夠讓一切結束。”
“想要糾正錯誤，也是需要勇氣的。”美雪開口了，她走過去拉住朱麗葉的手。
朱麗葉驚覺，美雪的手上已經被汗水給浸潤。突然失去了堅持的動力，不知不覺就被她拉走了。
下一秒，天野唯已經舉起了槍。
源叔像是沒有注意到那槍口一般，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那副凜然無畏的姿態，讓在一旁的朱麗葉不由得暗中欽佩。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源叔就像是保留了上個世紀出生的人最後的風骨一般，宛若舊時代的一座巋然聳立的豐碑，讓人不由得感到敬佩。
“砰”
天野唯扣動扳機，子彈精準地擊中源叔手上的面具，象徵著怨靈的鬼臉跌落在地，而源叔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最終，她選擇了退卻，也只有退卻。
“對不起，很疼嗎？”她生硬地轉向朱麗葉，道歉的姿勢就像是機器人一般讓人忍俊不禁，那張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既沒有愧疚也沒有惱怒，以至於讓朱麗葉覺得，之前在她臉上看到的好奇只是一種錯覺。
“唉？啊……那個……”朱麗葉慌亂地轉過頭，向著源叔確認。
源叔微笑着，向她點了點頭。
“雖然有點痛……但是已經沒事了。”
朱麗葉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了回答，天野唯就像是終於完成了艱巨的任務一般，再次望向源叔。
“請吧。”源叔張開手臂，做出一副任君處置的姿勢。
天野唯的瞳孔亮了起來，電子義眼一閃一爍放出青藍色的燈光。在那瞳孔後面所連接的電子腦中，遠超人類百倍的運算能力全面展開，將源真人的各項情報化作數據呈現出來。
但是並沒有發現問題，從源真人的身上，沒有發現任何的電子信號。
他就像是傳言中的那樣，在2049年依然過着與電子產品完全無緣的生活。
不過天野唯沒有就這麼放棄，她相信自己的判斷，更為重要的是，她相信數據的絕對性。
只要掌控着足夠多的數據，就不存在找不到的東西。
她擴大了搜查範圍，將源真人身上的物件也囊括進了搜索對象。
能裝束、唐織、半切、摺箔——即便將源真人身上這些衣物也囊括進去，既沒有發現與資料不切合的地方，也沒有找到曾經發出信號的痕迹。
天野唯沒有驚慌，她將視線投向地面上的能樂面具——般若。
當掃描到面具的時候，警報器頓時響了起來，義眼閃爍着通紅的光。
她走過去將面具撿起來，用手指硬生生掰斷了頭上的角。
“你在幹什麼！”朱麗葉奔跑到一半，腳步突然遲緩了下來。
理應由檜木雕刻而成的能面，掰斷的角的斷層卻露出用膠水粘合的痕迹。在那斷面的中心，黏着一個小小的芯片。
“怎麼會……”朱麗葉無力地跪倒在地，“源叔居然是無面人……”
“不，他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美雪走過去，站在源叔的面前，“真正的無面人，是絕對不會自己出手行動的。源叔，這個面具，是你自己的嗎？”
源叔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走過去撿起來面具，用手摩擦着斷裂的角，臉色變得慘白。
“抱歉，我沒能看出來。大約是一個月前，有兩位來自名古屋的投資商，說對能樂藝術很感興趣，願意資助我進行演出。”源叔握着那根斷角，手不斷顫抖着，“在戰後，願意了解能樂的人已經很少了。劇團的大家都是一邊打零工一邊演練……”
“所以你就一口答應了下來？”美雪嘆了口氣，“這明擺着是騙局啊……”
“但是，她們對能樂藝術的確非常了解！我認為會喜歡能樂的，一定沒有壞人……這些演出道具、服飾、面具，很多都是她們送過來的，依靠我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收集到這些珍貴的器材。”源叔的臉上露出悲痛的表情，那是被最喜愛的東西背叛之後所無可抑制的悲傷。
朱麗葉想到了在台上扮演六條時的源叔，能做出那樣的表演，一定是因為他深愛着這份藝術吧。在戰後的日本，無數的文藝活動失傳，時至如今能夠保留下來的，已經不足原先的十一。
能夠在寶生能樂堂演出，一定是他畢生的夢想吧！
“昨天下午，他們就是通過這個芯片，將信號發送了出去。引爆了火車站的炸彈……”美雪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在可憐源叔，還是因為他的愚蠢而憤怒。
“那兩個人是什麼模樣？”似乎是對情況一直沒有推進感到煩躁，天野唯走過來問道。
“是兩個年輕的女性，容貌出眾，關係很親密。”源叔努力回想着，“年長一點的那個比較外向，留着大波浪金髮，另一個好像是她的妹妹，一頭銀色的長發顯得很文靜。兩個人應該都有亞裔血統，可能是俄羅斯混血。”
朱麗葉驚訝地發現，站在她身邊的天野唯，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嗎？”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隱隱約約的期待，而在這期待的背後，似乎隱藏着某種極為龐大極為粘稠的情感，讓朱麗葉震驚不已。
“金髮的叫維納斯，她妹妹叫狄安娜……”
源叔的話音剛落，屋內就像是被巨獸踐踏了一般，天花板揚下一大片灰塵。
“找到了——！”天野唯的手臂深深嵌進了牆壁，人造皮膚皸裂，下方的金屬軀體因為受力而變形，那是為了緩解衝擊而特意使用的彈性金屬在發揮應有的功效。
那份讓人恐怖不已，宛若深淵的情感露出了真面目。
——復仇。
宛若要燃盡一切的火焰在天野唯的眼眸中騰起，並且正在變得越來越明亮。她的面容扭曲起來，那平凡的面目在仇恨的驅動下，變得像是飢腸轆轆的野獸一樣駭人。
“唯小姐……你的手臂……”朱麗葉有些擔心地向她搭話，但是天野唯並沒有理睬她。
“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那兩個人的通訊方式，她們給你的所有物資，對話記錄、能夠回憶起來的一切……”天野唯抓住源叔的領子，將他提起來。
“等等，你知道那兩個人嗎？”美雪攔住天野唯。
“她們是惡魔，是用無數謊言偽裝自己的甜蜜陷阱。”天野唯的義眼不斷發出泛紅的危險警報，“沒有人能夠抓住她們，雖然無數的犯罪背後都有着她們的影子，但全部經由別人的手完成。她們是地球上智商最高的犯罪者，是比境外特工還要危險的存在……”
“那，既然她們這麼聰明？”朱麗葉不解地問道，“為什麼還會讓我們這麼輕易找到她們的痕迹？”
“那當然是因為她們沒想到，有人能夠從數據的大海裡面找到一根針……”美雪說完，停頓了一會，然後突然看向天野唯。
天野唯恰好在同一時間望向她。
隨後兩個人一同望向面具的斷口，對那個芯片起反應的義眼掃描器在始終不停地鳴叫着。
“是陷阱！”
美雪的話還沒有說完，宛若世界崩毀一般巨大的聲響已經席捲了過來，緊接着而來的是因為爆炸的氣浪飛來的石塊、器械，緊跟在後方的是巨大的動能，能夠破壞擋路的一切。
“美雪！”朱麗葉拚命地夠出手去，她想抓住美雪，但是卻撲了一個空，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巨浪襲來，她感覺自己騰在了空中。
——啊，和那個時候一樣，在雲端飛舞。
這是她最後的念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