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又跟丟了!”

夜子生氣地摔下感應放大器,金屬頭盔在地上砸出響亮的聲音。她靠在椅子上一邊喘着氣,一邊揉着酸痛的眼角。

“抓不住嗎?”長谷川正義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真是滑頭啊。”

“還不是因為你完全幫不上忙!”夜子將頭盔踢飛起來,砸在長谷川的身上。

長谷川“噗”的一聲噴出酒來,他急忙擦了擦衣服,“我說啊,這可是我唯一一件能夠穿出來的衣服。”

“那就多買幾件。”夜子穿上自己的外套,向著屋外走去。

“沒錢啊。工作辛苦,工資又少,而且根本沒時間出去兼職。”長谷川一邊咕嘟着,一邊抬起頭來,“喂,你打算去哪裡?”

“中場休息。這段時間你就自己先努力吧。”

走出屋外,正是陽光燦爛的午後。土生土長的京都人一般都不喜歡長期開啟電子芯片,被全息投影覆蓋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未免太過色彩鮮艷。

然而整體的變革趨勢無可逆轉。年輕一代對於網絡空間的依賴越來越大,比起骯髒落後的巷道,他們期待的是開着漂亮的咖啡廳、觀光酒屋、香水店與點心鋪的現代化街道。

想要的是被修飾過,更符合年輕人感性的景緻。

3D做出來的場景,數據化的的模型,人為編程的固定動作……比起不知何時就會長滿皺紋的現實面孔,可以隨意改變的虛擬容顏是那麼的便利。

夜子也是戰後成長起來的一代,當然受到了網絡狂潮的影響,甚至比一般人更加沉迷,成為了黑客。

那個時候,京都的黑客組織還沒有形成現在這樣穩定的格局。互相爭搶地盤,設置危險性極高的攻性防壁,互相侵入對方的網絡空間投放垃圾信息讓對方的電子芯片爆炸,有些人還會擴散感染性極強的病毒程序,直接導致對方腦死。嚴重的案件比如2042年的“鐵人”事件。

有一個自稱“鐵人”的黑客,從地下商販那裡買到了來自中東的最新式病毒程序。鐵人興緻勃勃地侵入了總和自己作對的對手的網絡,播散了病毒程序。然後,導致了五十多人死亡。

誰也沒想到,一個用兩千新日元買到的病毒程序會有這樣巨大的威力,鐵人也只不過是想要戰勝自己的對手,並沒有打算將她殺死。

事後經過追查發現,那個地下商販其實是來自美國的特工,故意將具備高危險度的病毒程序低價出售給那些菜鳥黑客,並且告訴他們使用方法,從而引發事端。

這件事情也成為了各方面黑客組織聯合起來,制訂黑客條約的契機。

在那以後,又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混亂局面,黑客組織不斷更迭,有些盛極一時的黑客消失在歷史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到2049年,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局面。

打撈者倒是一直如此,左京區雖然也有出現許多的黑客組織。或許是因為在戰前,這裡就是一個書店文化、古典思維風靡的地域,戰後的黑客們也相對安定。

“在快要崩壞的世界打撈美好的回憶……真是傻呢。”夜子回想起自己加入打撈者時候的場景,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關閉電子芯片,放空大腦,回憶就像是漲潮后的海水一般湧上來,淹沒了她的思維。

“你就是那個到處惹事的傢伙?”

比現在年輕一些,但是容貌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的阿雅小姐雙手插着腰,對跌倒在地的夜子說道:“想要玩黑客遊戲的話,就到別的地方去。北區也好,東山區也好,那裡不是有很多你的同類嗎?”

夜子踉蹌着站起來,伸手擦了擦臉上的塵土,吐了口痰,說道:“才不是遊戲呢……我要成為世界第一的黑客!”

“再來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打敗你。”

“還是算了吧。”速水先生從以前開始就是那個樣子,眯着眼睛,一副對什麼事情都不太上心,閑雲野鶴一般的態度,“即便在左京區,比你厲害的黑客都是要多少有多少。那些傢伙之所以不敢鬧事,就是因為被阿雅全部給打趴,教訓了一番。”

——雖然阿雅小姐現在是一副很沉穩的表情,以前其實是個火爆脾氣呢。

阿雅小姐交叉着手臂,不滿地說道:“你不要把我說得像是暴力狂一樣,是那些傢伙先來挑戰我,我才動手的。”

然後她轉向夜子,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才十三歲,孱弱又瘦小的夜子。

“你給我聽好了。想要挑戰我也可以,但是,作為失敗的結局,我要在你的賽博機體上貼一個紙條,上面寫着‘阿雅小姐的寵物’。”

夜子說道:“哼,剛才只是我沒有做好準備。沒想到你是義體人,所以才失手了。這次我是不會給你使小手段的機會的!”

說完,她再次接入網絡空間。站在她對面的阿雅小姐嘆了口氣,也跟着她一起連接了服務器終端。

夜子的賽博機體通體呈現黃色。她很明智地利用了自己個頭矮小的優勢,捨棄了多餘的防護層,將速度與穿刺力發揮到了極致,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黃蜂。

在那個時候,阿雅的機體還沒有現在那麼高的完成度,對於空間結構的研究也沒有達到如火純情的水平。

她的機體還不如現在這樣栩栩如生,更像是製造出來的人偶,行動間帶着微妙的不和諧。即便如此,依然非常強大。

精通人體動作編程技術的阿雅,在戰前就是京都大學3D動畫製作的主力參與者,又在戰爭中操控人形機體參加了許多戰爭。比起戰後成長起來的黑客,她的技術更加嫻熟,尤其是作戰的動作,抱有一種明確摧毀對方行動能力的意志,沒有任何多餘的變化。

雖然夜子有着天生的神經反應速度,能夠對阿雅的動作做出反應,但是她的機體完成度還是太低。

面對一般的對手,她還能依靠自己的速度與敵人周旋,憑藉天生的敏銳神經在刀鋒上跳舞,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但是阿雅比她更老練,更懂得如何戰鬥,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

這一次也是同樣,當夜子險之又險地通過一個縱躍躲過阿雅的攻擊,打算趁着阿雅無法回訪的時機一舉擊破機體的核心反應爐。

本應無法迴避……不,如果是面對人類的話,這一招是必然不會落空的。

但是網絡空間的戰鬥,並不是人類的戰鬥。至少,改造人的優勢是無法挽回的……

阿雅的手臂突然裂開,金屬以規律的節奏拼接,齒輪互相咬合,伴隨着令人牙酸的尖銳低鳴,她的右手變成了旋棍,堪堪擋住了夜子的攻擊。

“糟糕!”

還沒等夜子反應過來,阿雅已經利落地轉身橫掃,旋棍狠狠地打在夜子的核心反應爐,巨大的力量將胸前薄弱的胸甲擊穿,核心反應爐“嗚”的一聲,就此報廢。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阿雅用旋棍指着已經失去動力的黃蜂機體,臉上是戰勝者應有的驕傲神情,“現在,你是我的寵物了。”

“可惡!別以為這就結束了!”

登出服務器的夜子忍受着世界錯位所帶來的胸悶感,明明毫髮無傷,神經反饋所給出的“疼痛”信號一時間卻無法停止,找不到源頭的信號顯得空虛又寂寞,最終無力的消散。

“等我弄到錢,把身體也改造成武器……下次我絕對要……”

“大笨蛋!”阿雅惡狠狠地抽了夜子一巴掌,“還有什麼能夠比自己的身體更重要!一旦成為義體人,就永遠也無法做回真正的人類了!”

“我們也不是……自己喜歡才把身體搞成這樣的啊!”

“割開皮膚與肌肉,在骨頭裝上芯片;掏空身體,以反應爐取代臟器。電線、機油取代了神經組織,身體內全是轉動着的軸承和齒輪……這樣的身體不過是個兵器罷了!到底有哪裡好了!”

“成為兵器也可以!”夜子再次從地上爬起來,用不屈服的表情直視着阿雅,“我要成為世界第一的黑客……如果需要我捨棄人類的身份,那就捨棄掉好了!”

阿雅凝視着倔強的夜子,突然雙手捂住臉,跪倒在地。

泛着機油味道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那!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戰鬥的啊!拚命守護下來的這個國家,卻失去了原來的模樣。京都美麗的街道被全息投影覆蓋,孩子們的脖子上裝着電子芯片,接受AI的統治,在網絡空間內不斷爭鬥,對身體修修改改,變得不像是人類!既然是這樣,這樣的國家乾脆就……”

“不能說這樣的話!”速水先生的手輕輕按在阿雅小姐的肩頭,“我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至少,我們給後人留下了選擇的自由。人與改造人,現實世界與網絡空間,人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生存的地方……我們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在戰鬥的嗎?”

夜子獃獃地望着痛哭流涕的阿雅小姐,輕盈透明的機油順着她的臉頰不斷滑落,看起來與眼淚沒有任何區別。

她突然想要伸出手,想要品嘗一下改造人的眼淚。

“如果有人想要前進,前往新的世界,那就讓他們前進吧。”速水先生這番話,一直在夜子的心中迴響着,“但是,有些被他們給捨棄的東西,必須得有人給撿回來。”

“像是午後燥熱的陽光,榻榻米陳舊的氣味,牆壁上飛鳥的糞便,光禿禿的樹枝……這些不美麗,不方便的東西,都被人類給捨棄了。早晚有一天,隨着科技進步,這份不方便的身體,需要吃飯拉屎,沒事就會生病的身體也會被捨棄吧……”

“但是被捨棄的東西裡面也有美好的東西。我們想要將這些東西全部撿起來,保留起來,告訴後世的人類,在遙遠的過去,曾經有過這樣一種活法。”

“人們不需要電子芯片,不需要網絡空間,不使用義肢與電腦。即便如此也能幸福活下去的時代,是確實存在着的。”

夜子戴上墨鏡,一邊走,一邊念叨着那句話:“在快要壞掉的世界打撈美好的回憶嗎……加入打撈者已經有五年時間了,結果到最後我還是沒有成為改造人,也沒有贏過阿雅姐。抱歉啊,小茜,沒辦法成為世界第一的黑客了呢。”

“你會原諒我嗎?不,不原諒也沒關係。早晚有一天,我會去下面陪你的,到那個時候,再對我發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