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本次列車即將到達京都火車站。請在本站台下車的旅客提前準備好行李,安全有序下車。”

進站前的最後一處隧道,廣播連續響了好幾聲。原先平靜的車廂突然變得嘈雜,周遭的空氣逐漸升溫。

寺井美雪將壓花書籤插入書頁,合上讀了一半的《京都漫步指南》。書是三十年前印刷的,經歷戰火卻依然保存良好,在書內有着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三十年前的京都。

不知為何,她隱隱約約感到心悸,這沉悶又冗長的隧道內似乎會發生些什麼。

隧道內信號不好,無法登入網絡空間。朱麗葉的雙目卻依然失去焦點,凝視着面前的虛空,大約是在看儲存於電子芯片內的電影吧。

她撩開腦後的長發,在脖頸與脊椎交匯的某處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傷口,那是幼年時接受電子芯片植入手術所留下的。

感到煩躁的時候,寺井美雪總喜歡摩挲着這自出生以來就伴隨着自己的傷口,然後就能獲得平靜。對於情緒控制器她有着無法說出理由的本能性厭惡,所以從不開啟自動調節情緒的功能。

“怎麼了?你臉色不太好,是暈車了嗎?”雨宮麻衣靠了過來,擔憂地望向寺井美雪的臉。

寺井美雪搖了搖頭,避開雨宮麻衣的視線。

麻衣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化,她在心中想道。但即便是這天使般的關懷依然讓此刻的寺井美雪莫名不快。

隨着靠近京都,她的情緒愈發不安定,對朱麗葉也比平時更加冷漠,彷彿有一股無名的情緒在鼓動着她的怒火。這讓她感到費解。

在東京出生、在東京長大的自己,為何會對京都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彷彿有某些讓她感到畏懼的東西就潛藏在這座城市。

“讓朱麗葉別看電影了,收拾東西,我們要下車了。”

她深吸一口氣,正側着身子將午餐時留下來的垃圾袋收攏,身後突然響起了鐵器摔落的“哐當”聲,緊接着傳來男子的怒叱:“怎麼搞得?你沒長眼睛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您會突然靠過來!”

寺井美雪轉過頭時,雨宮麻衣正在拚命地鞠躬道歉。

她身旁站着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中年男子,四肢魁梧有力,健碩的胸肌將襯衫撐得鼓鼓囊囊,左臉頰的疤痕與兇惡的表情更讓他看上去異於常人,像極了雇傭兵或是黑手黨。

但在智能戰術機體取代了人類軍隊,犯罪率逐年降低的2049年,這樣的人物已經只存在於小說之中。

男子的腿部留有湯汁的痕迹,再看地上滾動着的保溫杯,寺井美雪大致了解了情況。

“怎麼回事?唉?發生了什麼?”被騷動驚起的山田朱麗葉一時間搞不清楚局勢,茫然地向寺井美雪詢問着。

寺井美雪心中一陣煩躁,她咬着嘴唇竭力忍耐,將使用情緒控制器的選擇給第一時間排除。

男子繼續直着嗓門咆哮,給人帶來龐大的恐懼與壓迫感:“你道歉就有用了嗎?我口袋裡面裝着的設備是進了水怎麼辦?你一個小鬼頭賠得起嗎?”

“對不起!”雨宮麻衣的眼角滲出了淚水,她似乎是被嚇到了,急急忙忙地抽出紙巾去擦男子的褲子,“我這就幫您擦乾淨。”

“滾!誰允許你碰我了!”男子揮手把麻衣推開,用手護着褲兜,罵罵咧咧地往前走,“真是晦氣,身上都沾上東京豬的味道了。”

理智告訴寺井美雪,自己應該行動,為被欺侮的雨宮麻衣討個說法。

但是無論怎麼努力,她都無法邁開腳步。

她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男人,又或者是與他近似的其餘人。但是這份記憶不存在於腦海深處,電子芯片中也找不到相關的情報。

迷惑,彷徨,驚恐……各種各樣的情緒交錯而至,讓她混亂不已。

朱麗葉終於理解了形勢。她跑過僵立着的美雪身旁,彷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深深望了她一眼。

隨後她扶起摔倒在地的麻衣,焦急地詢問:“麻衣!你沒事吧?”

麻衣臉色蒼白,像是被嚇到了般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憤怒的朱麗葉剛想衝上去找那男子理論,過道內的其餘乘客已經將男子圍了起來。

“別走!你怎麼說話的!”一個高大壯實的旅客越眾而出,站在了男子面前,“瞧不起我們東京人?”

“聽他這口音,像是京都本地的。”另一個人補充道,“全日本治安最差的城市,怎麼還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

“閉嘴!一群只會跪下來聽話的臭豬!”男子的態度完全沒有改變,不如說是變得更加囂張了,“別以為所有人都跟你們一樣,待在豬圈裡吃着主人賞賜的剩飯就高興得不得了。”

男子的發言引發了全員的憤怒。

這班車上大多是從東京來的旅客,對於京都他們本就抱着輕蔑的態度,更別說被“沒教養”的京都人給嘲諷了。

咒罵聲連成一片,旅客們推搡着湧向那男子。男子毫不畏懼地與他們纏鬥着,用磐石般的拳頭讓好幾個人倒下,引發了常客們更加激烈的反撲。

在爭鬥的過程中,男子的衣衫被人扯開,露出了義肢移植的痕迹,這更是讓其餘旅客的情緒達到了臨界點。

“該死的,他是個義體人!怪不得這麼沒教養!”

“國家就不該允許人體改造制度,這嚴重威脅了國民的安全!”

“應該恢復死刑制度,將義體人排隊槍斃!”

朱麗葉望着這混亂的局面,環抱着麻衣的手臂顫抖起來。

“怎麼辦,不會真的打起來吧?”

在和平年代出生的她別說是戰爭了,連尋常的鬥毆都沒怎麼見過。原先充盈着她肢體的憤怒,不知何時已經被恐懼取而代之。

“沒事的,情緒控制器會起作用的。”寺井美雪分析道,她的冷靜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不過她的判斷沒錯,情緒控制器很快就工作了。

時至今日,電子芯片取代了古老的實體身份證件,成為了公民的記號。除去一些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芯片植入手術的老頑固,日本九成以上的人脖頸脊椎交匯處都埋着芯片,也包含芯片自帶的情緒控制器。

隨着一陣電流導入人體,原先還叫囂着要將男子暴打一頓的旅客們一瞬間冷靜了下來。

他們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冷哼一聲,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但是在這其中,只有那個男子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化。他怒沖沖地踢飛腳下的包裹,大踏步離開了車廂。

朱麗葉安撫着受驚的雨宮麻衣,寺井美雪則忙着收拾行李。三人等到車廂散盡后才離開。

“真是場災難呢。”她們一邊走一邊討論着剛才的事情。

雨宮麻衣說道:“是啊,差一點就打起來了,實在是太危險了。”

“不不不,我是在說你啦。”朱麗葉擺了擺手,吐槽道,“最遭罪的是你,結果你倒好,先擔心起別人來了。”

雨宮麻衣困惑地笑了笑,說道:“那也沒辦法啊,畢竟的確是我把湯汁灑到了他身上。”

“你性格也太好了吧!我都懷疑你有沒有生氣這項機能。”

大包小包掛在身上的朱麗葉艱難地從兜里取出車票,臉上的表情既錯愕又無奈。雖然雨宮麻衣說了自己沒事,但她還是自說自話地搶走了麻衣的行李背在自己身上,搞得自己走不動道。

雨宮麻衣噘着嘴,不滿地說道:“真過分啊,我當然也是會生氣的,不要把我說得像是機器人一樣。”

終於擠過檢票口的朱麗葉鬆了口氣,將雜物放在火車站內的座椅上,追問道:“比如說?”

“唔……雖然不太確定,但是美雪和朱麗葉如果遇到這種事情,我一定會生氣的。”

還沒等雨宮麻衣說完,朱麗葉已經抱了上去,像是粘人的小貓一樣蹭着麻衣的臉頰。

“天使啊!果然麻衣應該和我結婚!不需要男朋友了,以後就讓我來守護麻衣!”

“你明明只是想要天天吃麻衣做的飯吧。”一直沉默的寺井美雪突然開口說道,“而且你,完全保護不了麻衣吧。”

“那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強。”朱麗葉轉過頭來,她的眼角閃動着淚光。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辛苦。

寺井美雪像是被無形的武器擊中般踉蹌了一下,胸口宛若沉下了巨石,苦澀的感覺在嘴中擴散開來。

她想解釋,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無畏的自尊心絆住了她的行動,煩躁的情緒這時又涌了上來。

緊接着,朱麗葉的下一句話觸動了她的開關。

“就那樣默不作聲地看着,一點也不像美雪。”

寺井美雪怒氣沖沖地摔下包,衝著朱麗葉吼道。

“說什麼不像我……你又懂我什麼?天天把喜歡掛在嘴邊,卻從來沒有努力了解過我的事情!”

“擅自懷抱期待又擅自失望,自以為是也要有個限度吧!”

朱麗葉咬着嘴唇,哼了一聲然後別過頭去。

麻衣趕忙站到兩個人中間,她先是揉捏着朱麗葉的肩膀,告訴她:“朱麗葉沒必要生氣啦,那種情況下什麼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隨後又轉向美雪,搖着她的手臂說道:“就算是生氣,美雪也不應該說那種話哦。朱麗葉對美雪的喜歡是認真很純粹的,說那樣的話,會傷害到她的。”

寺井美雪甩開麻衣的胳膊,衝著她撒火:“為什麼你還要來勸架啊!現在是做和事佬的時候嗎?應該生氣的人是你才對吧!”

“那麼,美雪是希望我生誰的氣呢?”

麻衣的話就像是施了魔法的子彈,一下子擊穿了寺井美雪心中名為“驕傲”的護甲。她嘴唇張開,舌頭卻不聽使喚,一片空白的大腦無法吐出成串的話語。

雨宮麻衣轉到美雪的面前,用雙手托住美雪的臉頰。兩雙眼眸彷彿互相吸引的星雲般越來越近,最終視線內只剩下對方。

“美雪是希望我生那個男人的氣,還是希望我因為你沒有行動而生氣。”

“我……”

寺井美雪感覺胃部被什麼東西攪動着一般疼痛,彷彿是內心深處的秘密被看穿了一般,再也無法與麻衣對視,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

在這尷尬、沉鬱、不痛快的氣氛中,麻衣微笑了起來。

她溫柔地撫摸着美雪的腦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沒事的,我就在這裡,沒有受傷,也不會受傷。”

“美雪是我最重要的人,比一切都重要。所以沒問題,只要美雪不受傷就沒問題。”

寺井美雪低聲呢喃道:“為什麼要說這種話?為什麼要這樣付出?我不明白啊。”

“那還用說嗎?”雨宮麻衣將寺井美雪摟在懷中,輕柔的、慈愛的、不包含一絲虛偽地說道,“我是為了你而誕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