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我的高中經歷后,你應該能猜到,當我在阿俊祖父舊墳址的地下再次看到這行神秘字符時的心情了。

阿俊在旁邊問我這是什麼,我沒有回答,只叫他幫我把周邊稍作清理。蜘蛛網和爛樹根被扒開,露出神秘字符後方的……一扇門。準確來說,這是一塊大小與門相似的金屬板,下端和衝壓神秘字符的金屬板築在一起,是這個土石地洞里唯一的金屬部分。用指關節輕扣豎立的金屬板,只發出極其微小的響聲,說明後面並沒有寬闊空間。

對於這麼一塊孤零零的金屬板,可能大多數人都不會明白它的意義,但我明白。我退後兩步,準備衝刺,目標:金屬板。

阿俊一看我的姿勢嚇壞了:“你不要想不開啊!你一頭撞死在這裡了,我跟人說不清的!”

我依然保持着衝刺姿勢,對他說:“這應該是一扇門,只要跑得夠快就能衝過去。如果我過去了,你可以像我一樣衝刺試試。”

阿俊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啊?你以為你是哈利波特啊?那個……幾又幾分之幾站台來着?”

我沒理他,直接朝金屬板沖了過去,而且不能埋頭,必須眼看着金屬板在面前放大。經過高中時的無數次循環體驗,我已經對神秘字符的使用方法有了深刻的理解。重點在於“克服恐懼”,至於恐懼的具體內容,並非騎自行車飛出懸崖不可,對劇烈衝撞的恐懼應該也可以達成要求。

在我即將撞斷鼻樑的瞬間,突然有強光刺入雙眼,迫使我低下頭並放緩腳步。這片光芒是如此廣闊又純凈,在我的認知中能發出如此偉大光芒的物件只有一個——太陽。

我眯着眼睛,儘力去適應陽光,漸漸地能看清周圍的景物了。顯然神秘字符生效了。我正站在一條長長的空中連廊上,連廊連接着三幢大樓,午後的慵懶陽光灑在大樓的外牆瓷磚上,把一切都變得金燦燦的。空氣中安靜得可怕,只有樹上的知了在不厭其煩地鳴叫。當然了,現在是上課時間,學校里肯定是非常安靜的。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時隔多年,通過完全不同的方式,神秘字符竟然再次將我帶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那麼的熟悉,每一塊地磚都承載着我的熱血和汗水!

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回頭看去,只見阿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隻手伸出大拇指指指身後,表情僵硬。

只見在極具文明氣息的現代連廊上,突兀地開放着一個陰暗的土石洞穴。洞外的太陽明媚得無法直視,卻無法徹底照亮洞內。更詭異的是,從側面看去,這個洞穴彷彿只是一張懸掛在此的背景布,卻真的能通過它來往於兩個世界,恰與印第安納·瓊斯在懸崖間走過的上帝之路形成兩個虛實相反的對照。在兩個世界分界處的地面上,正是那行神秘的字符,在金屬板上熠熠生輝。

顯然對面就是我們曾經待過的地方——阿俊祖父舊墳址地下的洞穴。只是不知為何,在我通過“門”后,“門”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保留下來了,甚至不需要阿俊衝刺就能通過。也許在這次的字符和印在自行車上的字符之間,存在着我無法辨別的細微差別,才導致了這種從未見過的狀況。

我讓阿俊別管這個通道,儘管它擋住了通往其中一幢教學樓的路,但這無所謂。對我來說,只要能去往高二教學樓就夠了。

我撇下阿俊,徑直往高二教學樓走去。你一定無法想象我的心情有多激動,一個至今都讓你念念不忘的人,一個曾以為永遠也見不到的人,如今卻有機會再次見到她的面容,這種體驗絕不是大多數人能擁有的。

我走進高二教學樓,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她的教室是哪一間了。人的記憶是如此的不靠譜,哪怕是自以為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事情,也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不堪。不過對於她,我從來不缺乏耐心。我在三樓的教室外一間一間地掃視過去,直到我找到想找的人。

時針位於2和3之間,教室里正上着英語課。老師在黑板上寫着單詞,粉筆與黑板摩擦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她坐在教室的中間位置,一邊看黑板一邊靈巧地轉筆,然後低頭把單詞抄寫在課本上。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T恤,頭髮一定剛剛洗過,乾淨分明,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抖動。

我看得呆了。此前不確定具體時間,我心中還存有不安,如今看到活着的她,才終於放下心來。活着的她,這幾個字真是重若千鈞。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她是唯一讓我傾心過的人。也許在之後的時間裡,我也遇到過不少好女孩,卻再也無法像對待她那樣去傾心了。她的逝去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中留下的創傷至今也沒有痊癒,只能靠不斷地學習和工作來轉移注意力。本以為再見到她時,自己會痛哭流涕,卻沒想到結果是看着她,把所有其他的感情都忘卻了。

阿俊不知道我在看什麼,無聊之下只好自己跑去找樂子,然而不一會兒就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了,在我旁邊手舞足蹈地嚷嚷,說什麼這裡的人都不對勁,還是快點走吧。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找人搭話了,但這是過去的世界,過去的人們是不會意識到未來人的存在的。我隨口敷衍了他兩句,繼續看我的妹子。

在溫暖明媚的初夏,風還是涼爽的,我靠在學校走廊的圍護上,看最愛的女孩認真的樣子。幾年來持續追逐前方的心情被撫慰,我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和平靜。如果風永遠這麼涼爽,世界永遠這麼平靜,她永遠在我眼前“活着”,那我願意留在這裡直到時間的盡頭。

“折或!別傻了!”阿俊突然一巴掌扇在我腦門上,聲音低沉又緊張。

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下手還有點重,頓時把我的愜意打得煙消雲散。這令我相當不滿,剛要對他發火,就被一陣意外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聲音來自於下方,因此我轉頭望向教學樓下。只見在花壇外的道路上,一群穿着統一制服的人正大步行進,他們的靴子踏在水泥地上響成一片,和安靜的校園格格不入。

軍隊?我在回憶當中搜刮半天,也想不起在高中時期有過軍隊進入校園的歷史。一直到那支小隊消失在一樓走廊的一端,我也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怎麼回事?”阿俊表情很嚴肅,可能是以為有人來抓他挖墳了,“我們趕緊走啊!”

此時我已經心亂如麻,一邊對教室里的她念念不舍,一邊又因為那支小隊而感到驚懼。我看了一眼教室里的人,她依然在認真地聽課,似乎完全沒有受到腳步聲的影響。不僅是她,整個教室里的人都沒有對響亮的腳步聲作出任何反應,好像那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和他們完全無關。

在我游移不定的時候,密集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而這一次,竟是從旁邊的樓梯口傳來的!那支小隊從一樓走廊末端的樓梯爬上來了!

我和阿俊都緊張地望向樓梯口。只見一群頭戴盔帽身穿茶褐色服裝的人從樓梯口湧出,朝我們跑過來。在看清他們的樣貌后,我立刻明白了,這些人絕不是來抓挖墳者的,甚至不是中國軍隊。這個制服,這個面部特徵,還背着槍!他們是二戰時的日本陸軍!我讀高中的時候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紀了,怎麼可能會有二戰陸軍出現在學校里?

阿俊顯然也認出這些人的身份了。“媽的我們是穿越了嗎?還是這些鬼子穿越了?”說完他拉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要帶我逃走。

我知道過去的人和現在的人是不會互相影響的,神秘符文的作用僅止於還原過去。然而在現代的高中校園裡出現二戰日軍,這已經超出了還原過去的範疇。而且這些日軍似乎是衝著我們來的,到底是我們誤解了,他們和學校里的人一樣不會注意到我們,還是……

也許,此時我是想賭後者的。我本來已經註定無法再見到她,神秘字符卻給了我機會,如果我從這裡逃走,可能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然而阿俊的態度很強硬,根本不想徵求我的意見,強拉着我往連廊上跑。

我感覺有什麼正在迅速地離我遠去。那些過去,那些回憶,全都變成了風中的塵埃,永遠也撈不回來。好像有把刀插在我的心上,意識和力氣統統從破口溜走,讓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上阿俊。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陰暗的地洞里。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蹲在地上休息,每一次喘息都讓鼻腔里充滿了討厭的土腥味。悲哀從心底湧出,難以接受的損失讓我想遷怒於阿俊。然而看了一眼阿俊,發現他拉着我跑比我更累,已經在地上坐下了。想了想,過去他就總是幫助軟弱的我,這次也一樣,便不忍心責怪他了,只是悲哀又加了一分。

“你丫的在搞什麼?”阿俊氣喘吁吁地數落我,“多大的人了還要人照顧你?”

“嗯……謝了。”我輕聲說。

我們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打算離開這個地洞了。但在那之前,我還有點事要做。

我在祖父的靈位前蹲下,問阿俊:“有煙嗎?”

“你抽煙?”阿俊驚訝地反問我。

“不是,給我爺爺點個,”我指指靈牌前的電香說,“要是你能掏個電池出來,我也可以用電香。”

從阿俊手中接過點着的煙,我把它立在電香爐的旁邊,百感交集。這個老頭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過去,他留給我的東西卻比世界上的任何禮物都稀有——能夠回顧丟失的過去,讓人在洶湧不息的時間洪流中竊得一絲慰藉。但我知道這份禮物並不簡單,祖父生前告誡我要小心使用,不僅僅是要我對自行車小心,也是對沉溺過去的危險提出了警告。

拉動槍栓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轉頭一看,發現竟有一個日本兵站在旁邊,正舉槍對着阿俊。我瞥了一眼靜默的金屬板,完全懵了。按理說日軍曾經佔領過這裡,在山體內有個基地什麼的也實屬正常,但過去這麼多年,難道還有日本士兵留在這裡?不對……這裡的神秘字符和自行車上的不同,難道連通過去和現在的門還沒有關閉,甚至能讓過去的人來到現在?

被槍管指着,阿俊不敢說話,只能舉起手表示投降。這一次他幫不了我,甚至連自身都難保。我想起出發前下的決心,悄悄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準備孤注一擲。

我突然站起,引得日本兵將射擊目標轉移向我。一聲槍響,祖父的靈牌被攔腰打斷,而我早已貓腰躲到了石頭堆的另一側。日本兵用的步槍不能連發,這給阿俊提供了機會。我聽到兩人扭打的聲音,怕阿俊失利,便立刻從石頭堆后撲了出來。接着又是日本兵拉動槍栓的聲音,但此時我摸到了金屬板前,並舉起了手中的石塊。

我使盡全身力氣,將石塊砸在凸出來的神秘字符上,同時聽到了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