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严重的恶性事件。一日清晨5点45分,几名前往教室早自修的同学在教学楼底的草坪旁发现一具女性尸体,随即报告学校。校方立刻下令各年级停课,所有学生集中在教室里,不得随意外出,同时报警。警方到场后封锁了学校,并开始调查取证。傍晚5点,在校方的通知下,学生家长来校接走了所有的学生,开始为期三天的休假。

死者是高二的一名女学生,推测死亡时间是前一天晚上10点左右。死因是高处坠落导致的颅脑损伤。由于死者表情惊恐,并且尸体上留有挣扎抵抗造成的伤口,因此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在目击地点旁的教学楼三楼,警方在尸体对应位置的走廊处发现了挣扎抵抗的痕迹,由此推测被害人和凶手在该处发生冲突,凶手将被害人从围护上推出,致其坠楼身亡。

这段回忆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堪回首,尤其是想到自己毫不知情地在那三天里玩乐,就痛苦得无法思考……总之当我知道死者身份的时候,我感觉天昏地暗,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复课后的心理疏导环节,我全程走神,脑子里都是对这件事的质疑:这种低概率的不幸事件,怎么会降临在她身上呢?但随后的发展让我心灰意冷——我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她。

我从未像随后的几天那样对警察抱有高度期望。我密切关注案情的进展,迫切想知道当天晚上在三楼走廊上发生了什么,希望警察能尽快抓住凶手。但过了一个星期,等待我的只有失望。

案发时正好是晚自习结束后教学楼基本清空的时间。经过长时间的晚自习,学生们都赶着回寝室洗漱就寝。哪怕是愿意为学习多留一会儿的学生,也会为了不撞上寝室楼10点多的门禁而避免逗留过久。那个时候监控摄像头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至少我们学校的教学楼里并没有配备。于是案件调查陷入僵局——没有任何目击情报。

长时间的苦闷让某样东西占据了我的脑海——祖父的自行车。X说古代文明的人用那上面的字符控制时间,祖父说那辆车能带我去想去的地方,那么……我希望它能带我回到一周又三天之前晚上10点的教学楼三楼。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竟然妄想骑一辆自行车穿越时间。但如果你知道那个死去的女生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你就会理解,如果能把她救回来,无论多么疯狂的办法,我都会去尝试一下的。

那天傍晚,最后一节课上完,同学们都涌向了食堂,教学楼变得空空荡荡。我偷偷地将自行车推上三楼的连廊——我们高中用连廊将三个年级的教学楼高层连接起来,足够长也足够通畅,因此被我选作了这次行动的加速跑道。我已将记忆中祖父的话语咀嚼了很多遍,认为祖父反复提及的“克服恐惧”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元素。因此我计划骑这辆自行车冲过连廊,然后毫不停歇地从最后一幢教学楼的楼梯上飞下去。就像《穿越时空的少女》中的绀野真琴做的那样,区别只在于我必须骑着一辆自行车干这个。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踩上自行车的踏板,在连廊的起点做好准备。这辆自行车继承自祖父,我曾经觉得它陈旧老土,但它兢兢业业地陪伴了祖父那么多年,又陪我过了好几年,依然像祖父说的那样,实用又牢靠。

我用力地踩下踏板,向连廊的另一端骑去。自行车的车轮忠实地回应着我的踩踏,真的让我产生了只要不畏前行,它就能带我去任何地方的感觉。但随着骑行速度的上升,我越来越接近连廊的终点,强大的恐惧也弥漫开来,几乎要把我的双脚钉在地面上。对了!那就是祖父说的即将飞跃深渊的感觉!不能惧怕它!如果在此停止,此前的决心和行过的路程就全部白费了!

我把车头一歪,直接拐进了教学楼的楼梯间。阶梯像快速翻过的书页一样在我眼前落下,我感觉天旋地转,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是一瞬间,阶梯书页就全部翻完,我感觉自己受到了重击,大概是摔在了三楼到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

额角、肩膀、胳膊肘、尾椎骨、膝盖、脚踝,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水波一样蔓延开来。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躺在地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来,可当感官逐渐恢复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徒劳转动的自行车轮。这一景象和不自然的光线之间的冲突立刻让我激动起来。我开始行动的时候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上,而现在楼梯上已经亮起灯了。按理说太阳下山应该会花费不少时间,可空转的自行车轮却又是一个不可辨驳的证据——从我倒下到清醒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体感的“半天”只不过是疼痛带来的错觉。这中间绝对有不合常理的时间推移!

我把压在身上的自行车扶起,打算忍着剧痛向高二的教学楼移动。就在这时,连绵的铃声响起。我听到旁边的教室里传来桌椅滑动碰撞的响声,随后人群从走廊涌入楼梯间,将我淹没在其中。我奋力地推开这些急于回寝室的学生,但逆流的力量太过强大,我在人群中连站稳都困难,更不用提逆流而上了。

等到下楼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我终于能够爬回三楼,踉踉跄跄地往高二教学楼走了。我开始担心自己会赶不上,很想看一眼时间。可惜高中不允许带手机,我这个不喜欢戴手表的人完全没有办法知道时间。实际上就算戴表、有手机,我也不一定敢相信上面的数字,因为从未来带过来的计时工具会如何反映过去的时间是一个未知数。

当我带着该死的疼痛挪到高二教学楼的时候,我看到几乎所有的教室都熄灯了,走廊上也已经半明半暗。我心里凉了半截,估计已经是教学楼基本清空的时间了,我赶得上吗?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呼,声音不大,才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被重物落地的响声打断。我心底的不安立刻被提到嗓子眼,抛掉自行车,不顾疼痛地朝记忆中的位置跑去。

她坠楼位置的走廊灯已经关了,现场空无一人。我从围护上探出头,忐忑地望向楼下,随即看到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幕:她躺在抬高的走廊外,娇小的身体一半沐浴于一楼的走廊灯光中,一半被廊边石凳的阴影吞噬。她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被搁置在光明和黑暗构成的墙角中。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洇开来,淌到灯光下反射出渗人的微光,如同传说中被诅咒的红宝石。

那一刻我肯定哭了,看见尸体的恐惧和悲伤驱使我逃向空中连廊。但一次失败无法劝我回头。我把倒在连廊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推回连廊的起点,然后再次朝着终点骑行。

我要再来一次!

唉,当时我不确定自行车能否再次生效,也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否带有副作用,只想着孤注一掷,从时间的缝隙中挽回遗憾了。现在想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太过疯狂。

幸运的是,祖父的自行车没有让我失望。当我第二次摔在楼梯平台里的时候,它再次将我带回了晚自习结束之前的时间里。直到此时,我才深刻地认识到祖父说的话——只要能克服恐惧,这辆车就能带我到达想去的地方。糟糕的是我的伤势更重了,时间回溯并不能让我的身体状况也回到过去。失败尽管能带来更多的经验,却也让伤痛更加拖累我一分。

我在接下来的无数次“循环”中,想尽各种办法提前到达案发现场。我调整路线,去熄灯较晚的高三教学楼确认时间;顺着人流下到二楼,再从高二教学楼的二楼回到三楼;记住所有挡路者的行动模式,寻找一条通畅的路线;连续冲进楼梯间两次,试图回到更早的时间……然而最好的成绩也只是看到凶手的背影。在日本SF小说中将人物不断重复同一段经历的时间旅行故事称作“ループもの(Loop物)”,近年可能是收到电子游戏的影响,出现了一些类似RPG游戏的、人物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错中逼近真相或者生路的作品,比如非常有代表性的《All You Need Is Kill》。我想我那时的“循环”经历应该也算是一个“ループもの”了。

无奈啊,故事终究是故事,现实和游戏最大的差别就是前者不像后者那样有付出就有收获。在经过数次尝试后我发现了极其绝望的一点——我无法对这个“过去”施加任何影响。我曾经用力给一个路过的同学来了一拳,但那个人好像只觉得自己被人群推搡了一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一次,我站在楼梯平台上发了很久的呆,直接浪费掉了一次回溯的机会。随后,我似乎轻易地接受了不可能拯救她的事实,决定把重心转移到确认凶手身份这件事上。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为何会接受得那么坦然,也许无尽的循环真的会使人麻木、令人更容易疲倦吧。

疯狂的挽救行动在一次格外严重的坠落后迎来了终结。自行车的横梁和楼梯台阶产生剧烈碰撞,直接导致横梁弯折、字符变形。我早该想到的,飞下楼梯时损坏自行车是一个从最初开始就存在的风险,在重复了这么多次之后,这份风险终于降临在了我头上。我回到了案发一周又三天后的傍晚,坐在楼梯平台上,看着扭曲的神秘字符,怅然若失。

于是,老师和年级主任等人在连廊上抓到了一名逃晚自习的学生。这名学生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推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踉踉跄跄地走在夕阳下。

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在那无数次的“循环”中,我用无数次的受伤只换来一事无成,就像被命运掌控,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尚未知晓的永远无法知晓。

那之后,由于身上数不清的擦伤、压伤、扭伤和骨裂等等,我请假去医院休养了一个月,期间对他人的一切询问都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