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在我小的時候,祖父總是騎着自行車帶我穿過曲折的小巷。然而,若是來位大神把久遠的歲月翻閱一遍,或許會發現這種活動並沒有那麼頻繁。我的祖父死得早,許多理應發生過的事情都在我的記憶底層睡沉了,恐怕永遠也喚不起。而在那些尚可捉摸的記憶畫面中,祖父的老自行車有着最鮮明的輪廓。這使我每每想起那個精瘦的老人,就總有坐在自行車上看路面飛退的印象浮現於腦海。我的大腦將這段印象反覆捶打了無數次,使其像一把利劍一樣戳出我的腦殼,難以忽視。

不過,若問為什麼我對那輛自行車有如此之深的印象,我可能會告訴你,是因為恐懼。是的,恐懼。那個年頭的老自行車不似現在公路上的小巧,車輪足有28英寸,中間有一根高高的橫樑,俗稱“二八大杠”。我小時候就斜坐在“大杠”上,被祖父載着走街串巷。農村的路總歸不是很平整,這一段遍布碎石,下一段滿是爛泥,坐在車上就得不斷經受顛簸。當年的我,以小小的身子,坐在高高的橫樑上,每一次顛簸都讓心提到嗓子眼,怎麼也趕不下去。即便如此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坐上那輛自行車,畢竟兒時玩心太重,祖父一出門就想跟着出去玩,否則早就被高度和顛簸嚇退了。

祖父對他的自行車很是愛惜。車身被擦得油光鋥亮;鋼樑上裹着厚厚的紙殼,除了防止漆面刮花,也免得我坐得屁股疼;車座上還要裹上一個自製的布套。據說這樣一輛自行車在過去價值不菲,但我隱隱覺得這並不是祖父重視它的唯一原因。我依稀記得自己嫌棄過這輛車太高太笨重,祖父卻說別看這傢伙老了,可還牢靠得很。我又向他反映自己的恐懼,他說:感覺慌啊?慌就對了!有些事情啊,沒有人是做起來不慌的。就是你要記住這種感覺……好像人馬上要從懸崖跳出去一樣!以後我走了,你騎這輛車的時候也不能忘記!不要怕它,克服它!只有明知道前面是懸崖,還能騎得飛快,才能讓這車帶你去想去的地方。”

在當年,我的祖父應該屬於知識分子。雖然我不清楚他在什麼領域有特別的研究,但他有時確實會說出一些深奧的話來。年幼的我對這番話不以為然,只覺得是老頭子對伴他多年的自行車有特殊的感情,才會如此表達。那時候,他說話還是鏗鏘有力的,後來往床上一躺,就沒法說得這麼利索了。

記得那時候是在醫院……又或許是在家裡,我記不清了。總之父親出去工作,我留在床邊陪着祖父。他可能看着電視——那段時間他能做的也只是看電視——雖然不管電視上演什麼,他都沒反應,也不知道看沒看進去。而我在旁邊翻學校里訂的雜誌。他突然看向我,手從被子里伸出來,似乎在一下一下地招着,嘴裡還喃喃些話語。我肯定是不知所措了,因為不知道該給予這個虛弱的老人何種幫助,只能湊上去聽聽他想說什麼。他說話十分含糊,大概提到了他的車,要我小心使用。此時我依然不知道那輛自行車有何特別之處,還覺得祖父小題大做了。

然後祖父真的走了。他的自行車和各種雜物一起堆在家中的角落,就這樣過了幾年。等到再拿出來,已經是我初中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