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之後就一言不發呢,那孩子……”

“唉,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情,阿爾還小,一時半會是沒法接受的……”

木板咯吱咯吱地響動,阿爾的父母在屋裡竊竊私語。房間的防音性能很差,阿爾只要保持安靜仔細聆聽就能聽見他們所說的話。

萊克已經被馬修安城的騎士隊伍叫回去了,而他在事情發生之後,就回到房間將自己鎖了起來。直到現在,奈娜死去的模樣也在阿爾的心上揮之不去。

將奈娜安葬於村外的墓地,村民們便帶着哀傷和疲憊回到了村落。這場奇怪的事端引起了拜曼男爵的注意,他託人過來慰問,捎帶着了解了一下情形就回去了。奈娜的死讓村民們很是沮喪,在晨曦村周圍的地段,鮮少有魔物和野獸侵擾,就算是奈娜她們小時候遇到的灰熊,也是覓食的時候誤入晨曦村邊緣的。

目睹了那樣逝去的奈娜,根據傷口村民們也只能簡單地認定為是能夠使用火屬性魔法的魔物襲擊了奈娜,至於為什麼奈娜會出現在那個地方,也只能認定是為了躲避魔物的襲擊一路逃竄到那裡的。

格拉斯家傳來了低低的啜泣聲,格拉斯太太肯定很難過。奈娜就要長大成人,卻在要成為大姑娘的時候遭此厄運,將奈娜視作心頭肉的格拉斯太太肯定心如刀絞,悲痛欲絕吧。羅根叔叔也是失魂落魄的,由其他人好聲勸慰才把脫力的他架回了村子。

看着奈娜長大的村民們、和奈娜時常玩耍的孩子們,要怎麼樣接受那個充滿生氣的奈娜就這麼消失不見的事實呢?羅根叔叔,讓他去跟太太說孩子已經死去的消息,這是一種怎樣的殘酷啊?

那是令人心碎的消息。

那是令人心碎的死亡。

阿爾摸到了窗戶,他小心翼翼地將準備好的工具塞入包裹當中。他將包裹收好,綁在身上,望向黑洞洞的窗外,一咬牙翻身出去,落在了房子旁邊的草地上。遠處傳來閃爍的光影,阿爾謹慎地低下頭來。

他得去墓地一趟。現在已經是七點過後了,對於瑞加王國的村落來說,白天的時間是極其寶貴的,因為一到夜晚,需要使用來照明的燃油就非常昂貴,尋常人家根本捨不得點上一兩盞的油燈,所以都會早早休息。

而在外面點燈巡邏的守夜人,這下成為了阿爾必須繞過的麻煩。他彎下身體,慢吞吞地移動着。昏黃的光芒在地面上掃了一圈,守夜人的面色十分疲憊,但還是在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散亂的影子在燈光的照射下拉長,守夜人逐漸走進了阿爾藏身的地方。心臟在怦怦直跳,阿爾在努力集中精神,一旦被發現,他就會被抓回家閉門思過了。

守夜人一步一步地靠近,阿爾凝聚起了體內的聖氣。

“誰!”守夜人大叫了一聲,他身後的樹枝忽然斷裂,整根樹枝打在他的身上,驚得他打了一個激靈,他手忙腳亂地端好提燈,在恍惚之間彷彿看見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而在回過神來之後,這樣的錯覺便消失了。

“真晦氣。”守夜人開始疑神疑鬼起來,他頭冒冷汗,加快了步伐沿着來時的街道返回。

阿爾順利地溜了出來,夜裡的樹林看起來更加陰森,潛藏在幽篁中的鬼影似乎都順着阿爾行進的路線翩翩起舞,扭曲的樹影看起來就像張着大嘴的魑魅魍魎,從遠處傳來一聲壓低了聲音的長鳴,一隻烏鴉從阿爾的腦袋上飛過。

月光映在斑駁的樹葉上,阿爾一掃在村子裡懶散的做派,在樹林中健步如飛,再快點……再快點,他急迫的心情催促着他,讓他一刻不停地來到了晨曦村的墓地。

陰測測的霧氣籠罩着這片地方,在這裡埋葬着晨曦村村民們的屍體,有剛出生就夭折的小孩,也有經歷戰亂災難來到這片土地上安家立業的先人,夜晚的濕氣讓阿爾很不舒服,他催動聖氣將這種不適感一掃而光。

“在哪裡……”阿爾焦急地在一堆十字架中尋找奈娜的安息地,因為奈娜的下葬不容許他這樣的小孩去,阿爾也不知道奈娜葬在什麼地方。這樣的話,在眾多的十字架找尋奈娜的屍身無異於大海撈針。

尤其是在這個動輒有人死去的世道,想要十字架上寫下村民的姓名也是不現實的。

“不對,並不是無從下手……”阿爾催動體內的聖氣,他想到了一個好方法。“神聖純凈的聖氣啊……聆聽我的請求,延展我之眼、耳,超脫凡俗之軀,窺破一切隱秘——賢者之眼!”在誦念了克雷芒語為基礎的咒語后,阿爾睜開眼睛,他的眼睛釋放着耀眼的光輝,瑣碎的符文環繞着眼睛周圍,在賢者之眼的窺視下,一切隱秘無處可藏。

聖氣滲入堅實的地面,在這片墓地底下快速地搜尋着。阿爾集中精神力檢視一處又一處的墓地,以聖氣接觸地表下的屍身,能夠很快地了解到反饋的信息。

“找到了。”阿爾順着聖氣的指引,來到奈娜下葬的地方,他將隨身攜帶的包裹打開,從裡面掏出的是提前準備好的鏟子。他走上去,提起鏟子就挖開了泥土。

紅髮的少年提起鏟子,敲進泥土,挖進去,潑出來,就掘墓來說他是個門外漢,稚嫩的手掌握着鏟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少年就這樣沉默地挖土再丟出,漸漸地在他身後聚成了一個小土堆,兩隻手被粗糙的鏟子磨出了傷痕,即便這樣他還是在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深色的土壤下埋葬着的是他所深愛的姑娘。曾經以為會跟着誓言就這樣相伴一生,到頭來還是被命運奪去了性命。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麼呢?是手中的鏟柄嗎?阿爾想要無視鏟柄剮蹭手掌從而滲出的血液,刺痛卻跟着腐爛的心情一起深陷到谷底。平時踩在腳下的土壤,現在卻成了陰陽相隔的結實壁壘,混雜着石塊和樹枝,奈娜在這樣的土地深處,一定害怕得在偷偷哭泣吧。

她就是那樣膽小的姑娘。

在電閃雷鳴的時候會像貓一樣靠在自己身上,緊緊地揪着他的衣服不放。

但她又是那樣的膽大。

會不斷靠近他,不斷溫暖地對待他,他和周邊的孩子格格不入的時候,也能對他綻放最親切甜美的笑容。

真讓人想不明白啊,這樣的傻瓜忽然就死了什麼的。

眼淚滴落到地面上。阿爾將眼中的眼淚抹去,又緩慢地移動鏟柄,進行着枯燥無趣的掘墓工作。說起來,掘人墓穴絕對是令人痛恨、違背道德的污穢之事,不過比起這個,鏟子敲入土地里的一下又一下,才像箭矢穿過心臟般令人痛苦。

當雨水拍打在枝葉上,深黑的叢林里傳盪起了簌簌落雨的響聲,彷彿子彈一樣穿過樹林,在林間快速地積水,傾盆的暴雨如同天漏般,讓斷了線的珍珠雨水灑向地面。

“快啊……快啊……”平時乾燥的紅髮此時軟綿綿地遮住了阿爾的視線,雨水下得愈來愈狠了,稀泥更是讓人心煩意亂。

終於,鏟柄碰到了什麼東西。

那是裹着奈娜的草席,阿爾放下手裡的鏟子,用早已破敗不堪的雙手掘去草席旁邊的泥水,直到整個草席露出地面,他才鬆了一口氣。他使用聖氣製作了一個短時的屏障,隨後揭開草席。

身體完全僵硬了,跪伏在地面上的阿爾喘不過氣來。在之前接觸奈娜的時候,就暗下決心要來施放在前世里遊戲內使用過的復活術“十隆之音”,於是在奈娜身上輸入了一股聖氣,讓她不至於在下葬之後身體快速地被周圍的環境侵蝕。

所以現在在阿爾面前的是保護完好的奈娜,只有面色蒼白手腳僵硬這一點,在昭示着她確乎已經失去性命這一事實。

復活術,哪怕是在神跡頻發的太古時代都從未傳出過的事情。這裡不是遊戲,不是他所在的那個可以對遊戲劇情隨心所欲進行二次創作的世界。

死亡在任何世界都是這樣沉重的事情,一旦死去,就斷無重返人間的道理。即使他在月恆中有着作為最強牧師的實力,但是聖氣的底蘊卻完全不足。

他通曉高位牧師能夠學會的技能的上限,在以前可以對各種各樣的強力技能如臂驅使,轉生之後聖氣的等級卻讓他直接從初心者重新開始。

這情況就像是有着超絕的車技但是所開的車輛性能卻有限一樣,那麼現在的他,到底能不能夠復活奈娜,他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把握。

只是,什麼都不做,任由奈娜離自己而去,這樣的事,他辦不到。

他用手輕輕撫過奈娜的臉頰,冷冰冰的臉頰再沒有了以前的溫度。他的嘴唇在顫抖,對於將他轉生過來,然後又將他親愛之人的性命轉瞬剝奪的曙光女神,他悄然生起了恨意,這股恨意的來源他很清楚。

“愛……”果然,他是愛着她的。從二十多歲的青年轉生為小孩,要與其他的小孩打交道,他一直以來都是不屑的,這樣的傲慢佔據着他的內心,但也加深了他的寂寞。

有着那樣的記憶,要作為正直的人再次生活,他沒法輕易接受。

就是這樣彆扭、傲慢的阿爾·琉諾,奈娜·格拉斯卻接受了他,和他做朋友,一直以來都陪伴着他。

就算一開始會以為是對親切小孩的好感,但如今也知道了,重新成為小孩的他,抱有的這股熱烈、若有所失的情感是什麼。

喜歡、愛。

連手指都顫抖起來,阿爾感到眼前又開始出現了些許霧氣。雨漸漸地變小了,淅淅瀝瀝地下着,雨線穿過天際,眼前的奈娜彷彿只是睡著了一樣,柔和的臉蛋上寫滿了靜謐。

他收回手掌,用大拇指用力地將眼角的水氣拭去。屏障在這片深林中,像是一個透明的蛋殼一般庇佑着兩人。

他不再猶豫了。阿爾伸出手,畫出複雜的手勢,屏障的周圍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紋案,並且釋放着瑰麗的光輝。在這樣的光芒下,聖氣又彙集成了花朵的圖案,飛禽走獸,花葉藤蔓,聖氣就是在描繪這樣的圖景,無數的五芒星在屏障中聯結為一,阿爾的身上也升騰起了一股超乎聖氣的純凈之氣。

那股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的黑氣,也因為這樣龐大的施法儀式而蠢蠢欲動,黑氣衝出來和聖氣角力,卻在一個照面下就落敗。阿爾冷冷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在紋案即將凝聚成型的時刻,他將十指猛地收攏,純凈之氣下沉到地面中,融入到神術的紋案里。

光輝綻放得更加耀眼強烈了,旁邊的藤蔓也瘋狂生長,長到了足以通天的龐然高度。

“若你在冥府中,便聽從我的話語,死亡之神啊……”他緩慢地念着溝通神靈的咒語,與死亡相關的神靈與天地相交融,是在蠻荒之前就存在的古老神靈,像是這樣逆反天理的神術儀式,是絕對禁忌而瘋狂的,是從死亡之神的手上,去奪取凡人的性命這一瘋狂的舉動。

然而不得不做,沒法不做,哪怕是被視作對抗也是一樣。忽然電閃雷鳴,激烈的雷暴在天空中構成了藍白色的死亡場景,閃電如劍,雷聲如鍾。一道閃光掠過將巨型藤蔓攔腰擊斷,燒焦的表面燃燒起了火焰,在濛濛的雨水中散出燒焦的臭味。

“在你的神殿下,我聆聽死亡之意志……”順着咒語的念誦,不安的感應越來越強烈,神術儀式的施放劇烈地波動着,阿爾的嘴角流出鮮血,他注視着不斷閃爍光輝的雙手,聖氣的凝集似乎已經達到了界限,來自於死亡之神的反噬也逐漸生效。屏障開始破裂,雙手燃燒起來。

兩隻手掌已經燒毀,從裡面露出森森白骨。疼痛刺激着阿爾的心靈,如果不是純凈之氣在支撐着他,這樣的反噬足以叫他昏死過去。阿爾勉力支撐着,注視着奈娜的臉龐,大地也傳來震動,天宇的閃電縱橫交錯,彷彿游龍在嘯叫,鳳凰在哀嚎。

血液漫到了地面上,阿爾用牙齒壓緊了嘴唇,牙齒的尖端劃破了肌膚,縱使如此也無法讓疼痛停下來。

遠處盤桓的山脈像是野獸的脊背般,在白光的閃現下顯現又隱沒,樹林里的生物開始紛紛逃竄,都想離開這末日的景象。

藤蔓墜毀了,神術的施法儀式即將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阿爾將雙臂垂下,眼睛死死盯着法陣的中心,在其中花蕾和顱骨的圖案終於完成了。

“來啊!復生吧!將奈娜的性命交還給我,死亡之神!”帶着終結的恨意說出這一切,他體內的聖氣已經不受控制地溢出體外,像是狂風一般鑽入了神術法陣中心的施術圖案當中。

回應着阿爾的挑釁,暗色的天空響起一道炸雷。

火焰熄滅了。烏雲散去了。大地停歇了。

雨停了。

眼睛中滿溢淚水的阿爾,顧不得復原自己的雙手,就這樣挪着膝蓋來到奈娜的身邊。

那張他看過無數次的俏臉上重新出現了血色,睫毛也沾着雨珠微微扇動着。

在接近奈娜的過程中,阿爾手掌的皮肉迅速地復原着,比起複生死者,恢復雙手的皮肉看起來輕而易舉。

而在手指靠到奈娜鼻子下時,溫暖的熱氣讓他淚流不止。

在猛烈的雨後,火熱的太陽自山脈間升起,光束照進了樹林中,盤根錯節的虯曲樹根掩飾着昨晚這裡上演了怎樣翻天覆地的神跡。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