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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学堂临近西门和书香园,离高三文科楼有一段距离,一个往返就能耗上一半的下课时间。考虑到学生会里有高一学生,集会都是在晚自习第一次下课前15分钟开始的,这时是全校学生的“看电视”时间,放的几乎都是央视新闻,每逢特大的活动,就会放活动相关的宣传片,今天是晚会的前一个星期,放的则是各大表演社团做的视频。

谢婕准时来到学生会议室,室内其实也有挂式电视,但开会照例都是不开的。室外会时不时传来嘈杂的笑声,学生自制的视频不需带有什么笑点,只要是认认真真做的都会有这种反应。只是门外哄笑一堂、门内安静如谷,这样的反差让前来开会的成员感到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谢婕也是如此,这届晚会她的书法社也参与表演了个节目,现在她想跟朋友一起观看书法社的宣传片。

谢婕向顾晓之瞄去,又偷看一下四周的人,她静不下来,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如此。

听完最后一个报告工作的学生说话,顾晓之开口了。

“我知道各位今晚都不愿意来开会,这是晚会宣传片第一次播放,虽然之后都会重播,但意义有所不同。你们都想陪同学看第一次,但是每个星期二例行汇报工作是我们早就约定俗成的,前人一直都坚持下来。各位在学生会工作这么久了,应该也清楚。”

场内无人要提意见。

“汇报工作也听完了,那我就接着说说下个星期晚会上的计划吧”顾晓之用遥控器开启头顶的投影仪,“屏幕上的是下个星期晚会的计划,假的节目单已经经由年级主任提交给上层了,我们原定的节目不变,内容由文艺部负责,他们从高二高三那里挑选演员,目前排练的很顺利。我们的任务是负责好两套节目一真一假的后台工作,争取做到‘九秒九’”

最近学生会跟校方闹得不太愉快,不仅是因为野猫问题。前一阵子,谢婕跟着顾晓之一起整理了高三学生的一些意见,都是公众号后台来信,内容几乎都是抱怨高三毕业礼服的质量问题。

高三礼服一直以来都是校方托人承包制作的,无论是前任校长亦或是现任,都把这桩一千多份的订单交给熟人去做,这些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作为顾客,学生们并不关心你将订单承包给谁,他们只在乎礼服做工如何、好不好看、穿起来舒不舒服。

而这几年来,或许是熟人靠关系垄断吧,礼服的质量一落千丈。原本,毕业礼服的款式延续了以前的传统,做得颇有过去中山装的味道,但今年礼服染料换成劣质的,导致礼服穿在身上有种演蹩脚民国剧的感觉,加上一如既往的线头问题,高三大半女生和部分男生抗议,要求更换厂商制作新礼服。

事情关系到某些人的直接利益,校方就一直在问题上绕圈子,还多次找领头学生的家长谈话,大人的世界逐渐影响到了孩子的世界,这件事在学生间的讨论度逐渐降低。

如果是过去的傀儡学生会,那么毫无疑问,这件事将彻底淹没在时间里,其实学生也知道,学校食堂、小卖部、校服、贩卖机,这些项目都只是名义上的“外包”,但是现在的学生会与过去不同,是靠全体学生的力量做起来的,如果他们背叛自己的追随者,那么也和傀儡无异了。

为了不辜负学生们的信任,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抗争到底。

“你们原本都是普通学生......自愿为同学出力才加入的学生会,在这一点上,作为你们的会长,我很开心。”顾晓之含情脉脉地说,“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之中有些人,作风形似校领导,当然你们每次工作完成的都很出色,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

她看着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然后叹了口气。

“我和郭诗的比赛不久之后就要开始汇报了,这次计划有可能是我组织的最后一回,希望我毕业后,各位能坚持摒弃领导作风,虚心做事。这次会议就讲到这,各位散会吧。”

在场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散场,最后只剩下谢婕和顾晓之两个人。

“晓之姐,你今天怎么有些伤感?是因为要毕业了吗......”

顾晓之摇摇头,她说:“我只是很担心罢了......”

“老实说,我从高一下开始接手学生会至今,和我的成员们一起准备抗议稿、组织抗议节目、领导学生行动,干了不少现在想来作为一个学生会都不可能会完成的事,事实上也是如此,像当初这样一帮如此纯粹、有志向的同好,自发地反抗校方的荒唐行为,这在全国上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相似的情况来。但是我们成功了,这证明了某些理论是正确的。但是现在我很担心,因为我看到那些曾经我们所摒弃的、所反对的,竟然逐渐出现在了我们自己身上。”

“晓之姐,你指的是刚刚在会议上说的事情?”

“嗯”顾晓之点点头,“遗憾的是,有些事情,身为学生的我们始终是无法改变的”

谢婕对此想到了一个词,“人性吧”她说道。

顾晓之坦然一笑,她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出现,可她却说不是。

“也难免你会拿人性来解释这一切,毕竟我们现在读的书、社会上的主要论调都是如此。但人性论无非就是塑造了一个不灭的、永生的人性罢了,所谓的兽性论也是如此。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变化’。事实上,领导作风卷土重来,是跟一些更‘广’的概念有关。”

说着,顾晓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阶段’二字。

“阶、段?”谢婕抱有疑问地跟着读了起来。

“政治课、历史课什么的应该有提到过这样的字眼吧——历史原因,我想就算课堂上没听过,在生活中应该也能从新闻里听到”

“听过”

“当我们在解释当代的一些现象,又或者是解释某一历史事件的时候,我们就常常会解释造成这些事件发生的历史原因,就是说因为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怎么样,导致了现在怎么怎么样。阶段作为一个时间性的概念也是如此。某一个人、某一个组织、某一个国家的某一个阶段,必然与这个人、组织或国家所处的上一个阶段有关。我们的学生会就是如此。我们因为前任校长跟现任校长的对比产生落差感、因为从前那个傀儡学生会和校方为非作歹而义愤填膺,这些使得我们迫切地去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由此,学生会进入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这是进步的表现。但同样的,由于我们学生会里的骨干,全都来自于旧阶段,那么必然的,就不可避免会把旧阶段的思想、作风带到新阶段来,只不过在新旧交替的斗争时期,我们这些人所面临的主要事件是反抗校方和傀儡学生会,而当我们真正建立了新的学生会后,我们这些人面临的就是旧阶段事物和新阶段事物斗争的事件。恰巧的是,我们骨干中有大批依旧满怀斗志的同学已经在为高三备考,这就导致新学生会在旧阶段同新阶段斗争的过程中,旧阶段的事物逐渐占据了上风。我一直不交出会长的位置无非就是如此。若是我再放手不管学生会的事务,那恐怕旧阶段就会全面复燃,到时候我又怎么对得起那些为了建立新学生会而流泪流汗的人呢?唉,说到底,我们能改变的事情还是太少了。”

谢婕像是听完了一堂主讲玄学的课程,她其实原本满脑子都是自私的基因、性善论、性恶论那一套,但是在听了顾晓之的话后,她忽然发现自己跟顾晓之之间隔得很远。今天顾晓之也不像往日,似乎很悲观。

“晓之姐,你还有我们......”想了许久,她才吐出这句没有意义的安慰人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顾晓之又眼含悲悯地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顾晓之把谢婕劝走了,明早跟郭诗还要见一面,她要谢婕回去收拾一下心情。而她自己,则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藏在里面的书,翻开来,随性地读了几篇文章,以前,她一旦心情不畅便这么做,读着读着胸口便涌上正气,可如今,她在一些文章、一些诗词中读出了感同身受,不禁合上书本,冥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