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雙亭區,城南國道之上,一輛出租車正朝着市區方向回返,壯碩的中年司機一臉鬱悶,口中念念有詞。

“TMD,太TMD邪門了,好不容易接一趟到郊區的單子,看那矮子一個人急匆匆的樣,還想着能多賺點。結果怎麼一路上手機都沒信號?要不是這段路老子熟,不知道得繞到哪個山溝里去。雖然那矮子給錢給得挺利索,我往高了報也沒還價,但這一路上,車都賊踏馬的難開,耗的油多了這麼多,跟車頂上多站了兩個人似的,算上這油錢,唉,也不知道算不算賺了。”

“都說最近市區鬧鬼,啥樣的風聲都有,該不會這趟就TMD撞上了吧?”

司機甩了甩頭,又看了看乘客一下車就恢復了正常的手機,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瑪德,怎麼好像真不太對,回去得去找個老師傅開個符燒水沖一衝。”

“對,車也得TMD拉去洗一次!這幾天打死也不走這邊的路了!”

後排的坐墊上,微微凹陷下去的兩個位置,還留有乘客的餘溫。

而在出租車方才抵達的目的地,一道矮小乾瘦的人影正掏出手寫的地圖,不找落腳點也不看手機,往着無人的山野深處拔腿狂奔。

“……”出於節省消耗的考慮,一路上都伏在車頂,用風元素和光元素保護着自己的克勞迪,一邊跟着“蠍鼠”克雷西,一邊減弱了隱蔽魔法的威力。現在的克勞迪若是暴露在城市的燈光下,周圍的人將會看到一道十分顯眼、扭曲模糊的人形輪廓,但在夜色漸近的陰暗鄉間小路上,這種程度的隱蔽完全足夠了。

他之所以沒有在地下車庫就直接截住“蠍鼠”,一是考慮到沙百源的忠告,不能在市區造成損害;二是克勞迪自己也十分好奇,能讓臉皮極厚,尊嚴都可以不顧,在各個大小勢力中來去自如,只要能保命就心滿意足的賊王害怕成這個樣子的,究竟是什麼。

如果這背後的秘密跟“蠍鼠”異世界來客的身份有關,那同為穿越者的自己,很有可能也會被影響。

黃昏的夕陽終於完全沉入地平線,今夜,月明星稀,沒有了城市燈光的暈染,月光比起平時那昏黃渾濁的感覺,要更加清澈透亮了一些。

一路深入到燈光都照不到的昏暗山野間,就着山坡,“蠍鼠”倚在草地上伸了個懶腰,似乎總算是放鬆了下來,但突然“嘭”的一聲沉悶響動讓他像受驚的兔子般立馬蹦了起來。

打開的琴箱和摘下的墨鏡被拋在草地間,月光下,穿着應雲真的短袖短褲的黑衣劍士的身影緩緩浮現,如果不是那標誌性的元素聖劍和依稀能看清的面容,可能“蠍鼠”第一眼還真的認不出來來者何人。

“……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乾瘦男人結結巴巴地指着克勞迪喊道。

“有什麼有用的情報交代嗎?比如你們組織的其他人現在如何了。”克勞迪完全不理會男人的叫喊,毫無感情波動的說著自己想說的話,“如果有價值的話,就給你個痛快。”

“嘎???”克雷西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怪叫,“你不會還滿腦子想着你那破懸賞嗎?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沒人給你付錢!我們甚至連怎麼才能回去都不知道!”

“沒關係。”克勞迪簡短地說著,“幹掉你們之後再慢慢想辦法。”

“你這沒有感情的懸賞狂魔!”克雷西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你把我們都幹掉了,你覺得你還有命能回去嗎?已經沒有時間了!你怎麼都會和我們一起永遠留在這裡!”

“……嗯?”克勞迪皺了皺眉,“你在說什麼?”

“哈?你還不知道嗎?不過也難怪……畢竟你只是一個人,運氣好的話沒有中招也可以理解……”在一開始的驚訝和緊張后,克雷西的情緒又低沉了下來,像是放棄抵抗般地躺回了草地上,“戰鬥已經沒有意義了,不管做什麼,我們的結局都註定了。”

“就這麼放棄逃跑了?這可不像你,‘蠍鼠’。”豐富的戰鬥經驗讓克勞迪感覺到,對方並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的徹底喪失了戰意,甚至連逃跑的慾望都沒有了。

——明明琉耶加特還一劍未出。

“你在怕什麼?”

克雷西看着黑衣劍士發問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嘿嘿嘿,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黑衣劍士一頭霧水的樣子,賺了,賺了!”

“反正都已經這個地步了,和你說一說也不要緊。”在這早已過了初春的溫暖時節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克雷西,開始解下身上密密麻麻的衣裝。

墨鏡、口罩、帽子、手套、大衣……

讓人懷疑克雷西是不是打算活生生把自己悶死從而自盡的厚重衣服,被一件件地取下,逐漸露出了令人感到頭皮發麻的他的皮膚。克雷西原本就是個乾瘦顯老的人,但此時他的身體呈現出的狀況絕不僅是“枯瘦”和“衰老”而已。

如同旱災中無力反抗自然的死樹一般,克雷西的皮膚脆弱而鬆弛,毫無彈性,不規則的裂紋肆意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穿透了皮膚的痕迹,但其中卻沒有鮮血流出,就像生機徹底乾涸了一般,若不是克雷西的雙眼還有着光亮,若不是他的鼻孔中還有氣息噴出,黑衣劍士可能會懷疑眼前是個乾屍。

這遍布身體的裂紋讓克勞迪感到有些熟悉,自己在街區與斬紅小隊激戰後,皮膚上出現的,不正是這樣的損傷嗎?

“……”

見黑衣劍士一言不發,克雷西又嘲弄地笑了起來,也不知是在取笑眼前的少年,還是在自嘲:“哪怕是提爾蘭德最惡毒的詛咒,也達不到這樣的效果吧?最初,這些傷口還會流血,還會帶來痛覺,而到了最後,你也看到了。我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就好像身體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我敢打賭,就算你現在把我的手指砍下來,也只是跟削樹皮一樣,毫無實感。”

呲——

克勞迪手中的琉耶加特劃出一道弧線,帶着風元素的鋒利度增幅,準確地將“蠍鼠”指着的他的右手從手腕處連根斬斷。

“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克勞迪觀察着慘叫出聲的男人,發現手腕斷口中心的部分還是正常的骨肉組織,鮮血從切口湧出,克雷西的體型總讓人感覺這傷口只要流上個幾分鐘,就能把他的血放干。

“……看起來也沒你說的那麼嚴重,表皮以內的部分都還好好的呢。”

“該死的,我說的是手指,不是手腕!再說了,有正常人會聽了這句話就真的拔劍就砍的嗎???”克雷西忍着劇痛咆哮着,“你果然是個腦子有問題的變態!”

即便遭受了這樣的羞辱,克雷西也只是慘叫着,沒有任何反擊的意圖,也沒有打算起身逃跑。

就這樣殺了我吧,我一點都不在乎,被你殺了反而還好一點!

克雷西憤恨的眼神中,似乎藏着這樣自我放棄般的潛台詞。

克勞迪見狀,沉默着對水之精靈哈克雷發出指示,調集起冷氣將克雷西的傷口冰封止血。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不要再裝神弄鬼。”

“嘶……”冰封后,傷口的痛楚緩解了不少,克雷西的語氣又平靜而消沉了下來,“你其實也知道的吧?我們集合到那個地下遺迹,就是為了在壓力之中,逼迫各懷心思的成員們齊心協力,用‘群狼計劃’將你消滅在地底。”

“……當然知道是圈套。”克勞迪也回憶起一切的開端,黑金三頭龍最強的三人基本沒有跟自己正面交手,整個組織就像崩潰了一樣千里大撤退,意圖也太明顯了。

“但你還是來了,真的一個人闖進了我們整個黑金三頭龍布下的陷阱。”克雷西苦笑道,“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傳送陣突然啟動,你現在估計已經被圍攻至死了吧。”

“沒發生的事,再怎麼說也沒意義。”有着精靈聖劍與五大精靈的加護,克勞迪在提爾蘭德可以說幾乎沒有對手,獨自挑戰黑金三頭龍,也是出於自信,而非無謀。

“所以,在來到這裡后,‘群狼計劃’也在繼續,老大他們斷定你一定會跟過來,並對我們說——如果我們不想辦法殺了你,你一定會殺了我們,哪怕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新世界。”

“……確實沒說錯。”克勞迪回復了五個字。

克雷西已經懶得再吐槽這個少年對懸賞和委託的執念,跳過這部分接著說道:“所以,在被本地執法部隊追殺,轉入隱蔽活動后,我們成員之間的聯繫也恢復到了平時的程度。”

也就是各自行動,幾乎沒有配合可言吧。

但這和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似乎沒有因果關係。

接下來發生的事才是關鍵。

克勞迪思索着“蠍鼠”話中的信息,並出聲追問:“……以你逃跑和隱藏的水平,只要你不主動惹事,根本沒人奈何得了你,為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是啊……沒有‘人’奈何得了我。”克雷西自嘲的笑容變得有些扭曲,“但如果根本不是因為別人呢?”

“……你在說你自作自受嗎。”

“我‘借用’了主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在的空屋子,‘借’來了這個世界的貨幣,‘借’來了生活用品,甚至連轉移據點時的行囊和工具都提前準備。在站穩腳跟的過程中,我可以發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和任何人產生衝突。”克雷西看了看自己被砍下的右手,“但‘它’還是來了,不知從何時起,細小的裂紋出現在我的身上,而後越來越多,用繃帶,甚至用針縫上,都完全無法讓它癒合……”

克勞迪握着琉耶加特的手緊了緊,曾經也在上面出現過的裂紋,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了一些會隨着時間淡去的輕微痕迹。

“我不斷尋找着原因,甚至拉下臉皮去聯繫其他的成員,結果發現所有人都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只是具體的癥狀不同。有的和我一樣皮膚開裂;有的是戰鬥力不斷下降,變得像個普通人;還有喪失記憶的……首領他們的情況我們了解不到,但我們剩下的所有人,都在不可逆地走向終結。”

“我很快就明白了,我們對於這個世界是異物,就好像人類體內會滅殺外來的病菌一樣,我們也每分每秒都在被這個世界磨滅,直至化為虛無。”

聽到這裡,克勞迪已經明白“蠍鼠”的偷竊為什麼會越來越急迫:“……所以你偷來這些東西,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被追蹤?”

“追蹤?不不不……”克雷西面色猙獰地搖頭道,“你還想不到嗎?這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就是這所謂的電子科技啊!這種名為電磁波的存在,不分晝夜穿透着我們的身體!這個世界的元素活性這麼低,代替元素遍布在空氣中的,就是這些電磁波啊!完全無法適應這個環境的我們,不就相當於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無形毒藥嗎!”

“……”饒是撲克臉如克勞迪,聽到這段發言也不禁嘴角抽動了一下,因為先前林佳琪為自己普及網絡常識時,就專門講過電磁波輻射對人體的影響。

(所以不要管那些謠言啦!其他類人種族的傢伙暫且不論,同為純種人類的話,應該是不會受到太大幹擾的——林佳琪語)

拋開關於社區老人信謠傳謠的既視感,刨去“蠍鼠”腦補理論中的荒謬部分,他的話語依然有着不少價值,為克勞迪提供了許多珍貴的信息。

正當克勞迪準備多問一些細節,從而對比自身的狀況時,面前的“蠍鼠”克雷西突然跳起,幾道寒光從他的背包里破出,朝克勞迪猛地襲來。

“完了!都完了!做什麼都沒有用!越是努力想活下去,就更快走向死亡啊!我為什麼會來到這麼絕望的世界!你這傢伙為什麼看起來完好無損!你是怎麼做到的!告訴我!”

“……終於瘋了嗎?”早就注意到“蠍鼠”表情逐漸崩壞的克勞迪一直保持着警惕,在情況突變的第一刻就舉起了琉耶加特,幾道圍攻而來的寒芒被盡數打飛,但它們無視了重力和慣性,很快又回到了“蠍鼠”的身邊。

“蠍鼠”克雷西能夠成為機械大師的原因,除了他適合鑽研製造的個性外,最重要的還是他與生俱來的精神力天賦,憑藉精神力的解析,他能以及其精細的準度完成機械的加工和構建,並藉由機械造物中的精神力共鳴裝置,遠程操控自己的武器。

如今環繞在“蠍鼠”頭部周圍的形狀各異的小型刀劍,正是他引以為豪的“毒鉤五型”,不僅每把刀劍都有着不同的用途,甚至還能用精神力操作它們完成簡單的變形以及組合。

剛才那副放棄生命的樣子都是演技嗎?不……我的判斷應該不會出錯……

這種一反常態,突然陷入瘋狂,不顧自己的安全一心攻擊的方式……

和那時候的“斬紅”小隊一樣?

克勞迪立即解除了“蠍鼠”傷口處的冰封,以此削弱對手的戰鬥力——隨着戰鬥時的劇烈運動,被斬斷的手腕很快又會伴隨着疼痛開裂出血。

明明關鍵的問話才進行到一半,他卻在這節骨眼上失控了……是被下了什麼無法透露秘密的精神禁制吧?不對,若是這樣,他從一開始就會有意識地規避危險話題,而不是那樣放開心防交代遺言的樣子。

那麼就只有可能是附近有人引發了他的崩潰了。

回想起和城區一戰時林佳琪提起過的控制了她行動的突然出現的聲音,克勞迪的臉色變得陰沉了一些。

從突入車庫一直到現在的野外,克勞迪從未放下戒心,一直留意着周圍的情況,非常確認只有自己與“蠍鼠”兩人在場。

藏頭露尾的傢伙,到底是怎麼實現這些花招的……之後再來抓出你的狐狸尾巴。

克勞迪不再分心,全神貫注地驅動體內的元素精靈,環境中的元素藉由克勞迪的身體中專,化為紫色的光芒從他的體內湧現而出,月光之下,雷電精靈席拉開始展現它的威能。

對於“蠍鼠”這樣還有着許多利用價值的人,克勞迪一般是不願意馬上下殺手的。但如果對方執意要自取滅亡,不管他的舉動是否出於本心,克勞迪都將把他的首級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