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寒冰之中投射而出的光芒,锋锐、纯净、不容一丝一毫的污染与晦暗。

那便是史黛拉自穿上这身修女服起,便立誓以生命去追求之物——若是被温暖所抛弃,那便以更加决然的姿态拥抱寒冰,仅此而已。

“热爱命运托付给自己的一切……优昙,这是你当年教给过我的话吧?我会永远感激你这句话赠予我的毅力与坚韧,在你——”

“嘛,别那么严肃嘛,修女小姐……你没必要非得等到她入土之后,再到她的墓前表示感谢。”

下一秒,夜空之中最后一点星光就此消弭无形——女仆被冰封于凛冽的棺椁之中,然而就在圣女的投枪行将贯穿这寒冰之棺前的最后一秒,显现于世的则是当空之上,漆黑色的剑光一闪。

“嗯?”

“因为优昙不会死在这里……我保证。”

那一瞬,比夜空更为深邃、比绝望更为炽烈的纯黑就此倾泻而下,在女仆身前化为泛起血色的帷幕:那暗涌之中的魔女高举手中佩剑,宛若挺立不倒的碑——与之呼应,圣女的冰雪投枪却是在那被压抑到极致的暗影之中灰飞烟灭,旋即被吞噬殆尽,就连融化而成的一点水滴都不曾剩下。

“——你知道吗,圣女小姐?你真的让她伤心了……嘛,估计你就算知道也不会有所改变,你们这些教会骑士团的走狗,本质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恶心。”

“闭嘴,魔女,居然使用如此污秽的术妄图抗衡钢机之神的伟光……你有什么资格用那张臭嘴评论我们高贵的贝瑞莱特教会骑士?”

“哎呀,真是话里不饶人……不过,如果你想问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你们的话,死爹拉……啊,不对,是史黛拉吧?优昙说,你是六年前被送到教会的,所以如果我没算错的话,那件事应该发生在你加入教团之前——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或许还能认出这张脸。”

一边说着,暗流之中的魔女几乎可说是有些恶毒地笑出了声——她以空出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摘掉了自己的防毒面罩,而不出她所料的是,当史黛拉看到那张惨白色的脸时,几乎差一点便被吓得坐倒在了地上,就连刚刚回到她手中的法杖也在同一时刻颤了两颤,差一点就脱手了。

“你——怎么会?!”

“刚刚你给我的仆人带来了一个很大的惊喜……作为回报,轮到我让你好好惊讶一下了。我是茵黛,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后辈。你应该不是教团历史上第三位女性骑士吧?我就不信在你我之间,甚至连一个和咱们一样无知的小姑娘都没有。”

“不,不可能——教会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战斗修女,同时也是骑士团历史中第二位女性骑士与最年轻的骑士茵黛……你不是在帝都北境讨伐萨巴斯的行动中战死了吗?!你……你是人是鬼?不,你一定是假冒者!”

“抱歉,都不是——我是魔物,是从地狱的下水道里喷涌而出的污泥……至于我身份的证明?看啊,看我的剑,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认得!”

下一秒,魔女挥剑而下,那柄宽刃长剑就此被狠狠地插入地面:或许优昙并不能够认出这把剑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但是对于无比虔诚而又狂热的史黛拉而言,这却是不知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荣誉——

“教廷御赐的……特务骑士的佩剑……在教会骑士团历史中,仅仅被授予过唯一一位女性成员……我,我在和这个时代教会最杰出的圣徒之一对垒……?”

“没错!那就是我,现在你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怎么样,能相信了吧?而且现在……我可以评论你口中那不可侵犯的骑士团了吗?至于你口中我的结局,原来铁疙瘩脑袋教会的瞎话只是这么编的啊?还真是没想象力。”

一边说着,自魔女嘴角之中渗出的则是深深的不屑与鄙夷——若是从她曾经历过的那一切出发,或许整个贝瑞莱特境内之中也不会有多少人比她对骑士团的所作所为更有发言权,然而现在……魔女显然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去大发厥词。

来而不往非礼也——首先,要替自己的仆从在精神层面向对方施以同等的痛苦与怀疑,而接下来,该讨回来的就是……

“嘛,史黛拉·洛尔瓦……该说的想说的我都说完了。怎么样,准备好面对一场毕生难忘的海扁了吗?我建议你呀,还是把手里的法杖先扔到一边,然后好好跪在我面前把屁股撅好比较合适,这样我可以少费点劲不说,没准我心情好了,也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闭嘴!闭嘴啊!你这个骗子……我所敬仰的茵黛大人是为教会献出了生命的圣徒,我绝不容许你这污秽的存在玷污她的名号——如果你真的是她,那就给我在此消失吧!教会骑士团只需要那位曾击溃无数异端的战女神,容不得你这邪恶肮脏的魔女!”

愤怒扭曲成为撕心裂肺的怒吼与狂叫——那一瞬间,圣女所有的矜持尽数撕裂成为狂热与不甘的杂糅,而与之相伴而起的则是已然失却了一切章法的寒风:茵黛能够感觉到,史黛拉的魔力此刻已经在这片重归于璀璨的夜空之下激起了遽烈的旋涡,更有数之不尽的冰凌就此于风中显现成型,旋即砸向被包围在龙卷中央的魔女与女仆。

圣女不容那受自己所敬仰的一切被蒙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尘埃——只可惜,茵黛自己则是更喜欢好好欣赏这种人无能狂怒的模样。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聆听少女心破碎滴血的声音……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教会的渣滓们……你们不是和萨巴斯一样都喜欢这一套吗?那我就加倍奉还给你们所有人好了,这是你们应得的!

“抱歉哦,史黛拉·洛尔瓦……世界与帝国更需要的,不是你们这不容一切忤逆的光,而是更为包容的夜。”

剑被魔女握于手中,而在那座冰棺之内,女仆胸前的花朵也就此悄然绽放——那一瞬间,面具被魔女高高地抛入天空,而与之相呼应的则是自茵黛身边凭空出现的阴影:那是拥有实体的影子,凝结而成的则是诸多看不清脸的人影。

洛尔瓦家的厨师与男爵本人,白叶村村口贩卖柴火的樵夫与曾偷了他斧子的毛头小贼,还有那丢下了斩首巨斧的刽子手与重新拿起武器的懦弱逃兵,手持双枪的魔物少年与蒙住双眼的虫族少女,那咏唱着光焰的松鼠小姐与徘徊在迷惘中的年轻刺客,以及那咏唱着叛逆的轻狂少年与满脑子残酷梦想的另一位大小姐……那都是曾活在这片天空之下的人,溶于泥浆的人,而在茵黛的呼唤之下,他们再一次来到了这片夜空之下,于无边无际的冰刺之前,用手臂搭在同伴的肩膀之上,最终则是在魔女与她脚下的冰棺四周盘绕成为一道凛然而又坚定的人墙。

“跳吧……以欢庆歌咏残酷的世界,以舞步赞美无尽包容的暗!”

冰刺就此深入构成着人墙的每一道阴影:他们的胸口被穿透,他们的头颅被撕裂,他们的关节在伤痕之下发出凄厉的惨叫,然而在他们脚下,更为激烈的碰撞之声则是在这风雪之中激起了昂然的回响——每一个阴影,每一个曾一度远离尘世之人,此刻则是一同用脚步踩出了最为整齐划一的舞步,比暴风雨更加激烈,比希望更加坚定,比绝望更加深沉。

那是属于魔女的美与艺术。

“不……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啊啊啊——”

“看吧,小家伙……有些东西就是比你,比那所谓神明的秩序更强。”

一瞬之间,魔女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所有的暗影就此迸裂成为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而那扩散开来的冲击不仅驱散了混杂着寒冰的风暴,更是将那呼唤冰风的圣女一同打飞到了更为苍茫的草原深处,不见影踪:破碎的冰凌散落于地,从中萌芽而出的是细碎的雪花,而在下一个瞬间,那冰棺之中闪耀而起的,则是如同鲜血一般殷红的光芒。

“主人……抱歉,我刚刚好像表现得有点丢人了……”

“安心吧,我保证那个死爹拉现在受的伤比你更重……至于战场表现,谁都有个第一次嘛,下次打得更漂亮一点就好了。”

寒冰破碎如尘,女仆与花朵一同自那坚硬却又不堪一击的桎梏之中盛放而出——那一刻,魔女伸出手挽住了优昙的脖颈,而女仆的脸上却还依旧有着最后的一分疑惑与不解。

“我明白了。但是主人,可以告诉我吗?您刚刚和大小姐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您真的是教会骑士团的特务骑士?”

“我曾经是,但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我是魔女茵黛——除此之外,我不是任何人,而且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对不对?那家伙已经夹着尾巴溜掉了……但优昙你还需要休息,魔法对你造成的损伤和纯粹的物理攻击可是不一样的。先回罗兰德吧,我也想和绘司先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但愿她不会被蚁后为难。”

“了解……谢谢主人的关心。”

那一刻,魔女甚至是有些爱怜地揉了揉女仆的发梢——正如茵黛所言,优昙也能感觉到那些被冰刺攻击过的部位,即便现在表面上已经看不到伤口了,但每一次在自己试着调动泥浆时,都会一突一突地跳疼起来,就好像冰碴还在那里阻塞着体内魔力与冥泥的流动一般。

只不过,目前的女仆还注意不到的,则是在她被魔女搀扶着迈出步伐时,茵黛自己那双本应是血红色的双眼,却是于一瞬之间也跟着黯淡了一分:那不是身体虚弱的表现,而是肉眼可见的忧虑与担心。

好了,现在骑士团的那些人已经知道自己在哪了。虽然算是有意为之,但是……

“那个人……会不会跟着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我曾经的仆从啊……”

——当初在招收优昙时,女仆曾告诉过魔女她并非第一次被招收。然而,当时茵黛没有告诉女仆的则是,她其实确实……也不是第一次招收随从,哪怕当年的她还不是魔女茵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