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城市也會這樣嗎?

夏末秋初的雨依然氣勢洶洶,帶着不管不顧的決絕飛撲而至,宛如在為逝去的季節唱一首慷慨壯烈的悼歌。然而這首歌又是如此短暫,只不過經過了短短半小時,這場聲勢浩大的雨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反射着夕陽輝光的小水坑將路面劃分成支離破碎的模樣。

耳邊傳來了丁清蓉溫和又語重心長的說教聲。

她與常溫不過一人之隔,但這聲音對常溫已然恍惚的大腦而言,彷彿是從遙遠的海面一路奔波而來,隱隱約約,並不真切。

“……雖然我們學校並沒有禁止男女生之間進行較為親密的交流,但我個人還是希望你能將主要的精力放在學習上……”

常溫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疾雨洗刷后的城市。

殘留在地上的雨水痕迹不動聲色地等待着餘溫和夜風將自己帶回遙遠的天穹,一如此刻她在冷清的教師辦公室里等着丁清蓉放過自己,讓那捉摸不定的92路帶自己回家一般。想到這裡,常溫為自己這多舛的命運而悵然若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丁清蓉的耳朵敏銳地抓住了這一聲微弱的嘆息。

她看向這位臉上寫滿心事的學生,彷彿自己也被這大雨初歇夕陽西下的氛圍所感染一般,暫停了說教,發出了頗為無奈的嘆息聲。

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呢?丁清蓉早已從對方茫然的面孔上讀出了真相:剛剛說的那些話,恐怕常溫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就丁清蓉個人而言,她並不喜歡這樣強硬的教育方式:青春期少女走神順便寫幾筆鄰座男生的名字有什麼錯,誰還沒有過年輕的時候呢?要是自己不是老師的話,甚至還想找個時間認真聽聽常溫說說煩惱,滿足一下自己胸口那顆永遠不安分的少女心——但是目前的她不能這麼做。

雖然可能沒有什麼效果,但敲打敲打這個少女在當前狀態下毋庸置疑,還是很有必要的。這是出於長者的關懷,當然,也是為了自己之後的班級管理而考慮。總之,這次提醒的主要目的是讓常溫明白凡事必須克制,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能影響到上課的狀態。至於對方能聽進去多少……

丁清蓉看了眼對面傻愣着的常溫,再次嘆了一口氣。

而常溫甚至沒有發覺她早已止住了話頭,還在那裡時不時發出不明所以的應和聲,機械慢速啄木鳥一般地幾秒點一次頭。

看來以後得多關注關注常溫,給她找點麻煩,好轉移些她的注意力。要是因為陷入青春期煩惱而影響了學習,那就真的是自己的失職了。

丁清蓉坐在那裡,面色一緊,彷彿已經看到了常溫因為痛苦的單戀而頹廢墮落各科墊底最後考不上大學的模樣(按照丁清蓉這些年來看過的案例來說,這種情況多半是單戀),教師的想象力在這一層面上也總能有如此驚人的躍進。此刻她的內心生出諸多感慨,很想把一大堆人生道理一股腦兒地輸送進常溫腦袋裡。

然而最終丁清蓉只是乾咳了兩聲,衝著仍然在走神的常溫揮了揮手。

“好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有什麼事不要憋着,多和朋友家人說一說,直接來找我也可以,老師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你先回去吧。下周見。”

常溫被咳嗽聲挽回了些許注意力,終於從對命運的傷感中回過神來。

“好的好的,謝謝老師!”

常溫忙不迭地滿臉堆笑,衝著丁清蓉鞠躬揮手,一邊為這場本可以避免的說教總算結束了而感動不已,一邊果斷地轉頭邁出辦公室,還特地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步伐不至於過於輕快,雖然這點微不足道的努力根本掩蓋不了什麼。

這個掛着劫後餘生笑容的少女並不知道,在剛剛那短暫的幾十秒沉默中丁清蓉已經為她預設了數十種結局,也不知道即將被特別關照的自己將迎來什麼樣的未來,只是為終於有機會進行之前的問詢計劃而興奮不已。這種熱切的勁頭從辦公室門前一直延續到了樓梯里(跑跳下樓);又從樓梯延續到了操場上(毫無意義地大叫);在她即將把這種樂觀情緒從操場帶到校門口的時候,終於被姍姍來遲的抑止力阻撓了。

“不是,常溫你怎麼回事?”

在校門口等得都快不耐煩的謝洲彥一臉震驚地看着友人張開雙手以飛翔的姿勢竄出,半閉着雙眼,臉上還帶着詭異的笑容。

在常溫即將完成一連串不知所云的動作,在校門口來個三周半旋轉的時候,謝洲彥及時伸手扯住了她的書包帶子,把這位明顯不太正常的友人拖回現實:“你是昨天晚上手指在鍵盤上跳舞太起勁崴着腦神經了還是你終於發現自己身上有着返祖傾向,準備響應野性的呼喚回歸自然了?”

看着一氣呵成嘴臭的友人,常溫終於感覺自己徹底回歸了日常。

“沒有,我沒啥事,就是慶祝一下。”常溫大度地揮揮手,表示自己寬宏大量,不會計較剛才謝洲彥一通酸,“你呢,小叮噹怎麼沒說兩句就把你放走了?”

“慶祝?呵呵,你這是在自己的墳頭上蹦迪。”謝洲彥冷笑兩聲,一記手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了常溫肩上。

“你不說我還沒有想起來,你這麼一問,我就想起來你哪裡欠揍了。剛剛上課老子好心提醒你小叮噹在看着你,你他媽的不領情也就算了,還在那裡傻笑;你傻笑也就算了,還對着小叮噹喊什麼老螃蟹!”

謝洲彥一臉沉痛地陳列常溫的罪狀,控訴其惡行。看他那凜然的神色,任誰都會覺得他此刻口吐芬芳乃是冤屈所致,有情可原。

只是這個被控訴的大惡人常溫此時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

“這不是沒事嘛~嘿嘿,小叮噹人那麼好,你不是兩分鐘就出來了?”常溫飛快地接過話頭,裝傻打了個哈哈,一心想把話題引到高達相關的方向:“你就先別管這個了,我當時就是想問你點事……”

“怎麼別管?她揪着你問了半個多小時,你到底是怎麼她了?”

謝洲彥不愧是整治常溫第二人(第一名非常夏莫屬),並沒有被輕易帶跑,依然堅定地繼續之前那字字泣血的控訴:“絕對有哪裡不對勁,你小子肯定是背後陰我!小叮噹到底找你說了什麼?”

眼看着謝洲彥準備就這個當下無關緊要的話題進行一路,常溫深吸一口氣,拿出了之前預想過的plan B。

“在吸引青春期男性注意力的時候,一定要抓住痛點!”耳邊彷彿響起了林果認真而嚴肅的聲音。

“痛點話題雖然總是隨着時代潮流在變,但總歸是有跡可循。常溫你聽好了,如果你想強行吸引某人的注意,那麼一定要抓住這三個要點。”

腦海中浮現出林果鼓着臉頰,伸出三根手指的模樣。

“第一點,投其所好。這裡說的投其所好,不一定是說和他討論興趣愛好或者是什麼奇怪的事,而是說,要揀好聽的說——嘁,常溫你別咂嘴啊!你就是這點特別糟糕,對人多說兩句好話會死嘛!”

印象中這裡林果還彈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常溫猛然萌生出一股回彈林果腦門的衝動,但眼下林果並不在這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搞定謝洲彥這個事再算賬好了。她調整好心情,臉上的肌肉勉勉強強地擠出一個舔狗式笑容。

“第二點,順其自然。話題的拋出是很需要技巧的一件事,尤其是對於難搞的小男孩們來說。懂吧?你把要吸引的男孩子都想成謝洲彥就好了,想象一下老螃蟹有多麼頑固,你就知道順其自然有多麼重要了。走在路上突然滿臉堆着假笑和他說天氣很好,周六是個大晴天,要不要一起玩——這鬼都能看出來很刻意吧?”

“男孩子嘛,一但知道你刻意想和他說話,有時候就會冒出來各種壞心眼,所以一定不能暴露自己!曉得了伐?”

常溫趕緊調整了一下臉上的笑容。

唔,舔狗式也太噁心了,面對老螃蟹是有點刻意,現在這個有點憂愁的表情應該正好,符合我剛剛被小叮噹抓走教育后應有的心境。

她一面慢悠悠地邁步跟上仍在批判自己的謝洲彥,繼續回想林果精心傳授的“青春期搭訕哲學”。

“第三點,出其不意。噓,別說什麼和第二點衝突,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人心啊常溫。”

“所謂的順其自然,是要在話題開始之前順着氣氛,放鬆對方的警惕,用一個普通的開頭降低難度,說說無關緊要的好話,然後——biu!出其不意的話題選擇,令人意想不到的展開,一擊命中,把握主動權!之後趁着對方目瞪口呆的時候,再把話題轉向最初想要說明的事情就好啦!”

教學回想時間結束。

常溫快走兩步,而後在謝洲彥身邊站定,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看着公交車到來的方向。

“你是不是和小叮噹私下裡達成了什麼交易?”

謝洲彥果然沒有放棄,以超絕常人的毅力繼續着剛才的話題。看樣子他是青春期特有的偏執症再次發作,不從常溫嘴裡問出個子丑寅卯來決不罷休。

常溫轉過頭,露出精心計算后顯得恰到好處的無奈笑容。

“就是說了些有的沒的唄,你知道的,班主任這種生物看見你做點小動作 ,總是想得太多。”

“所以你走神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值得她批判你半小時的事?”

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堅定的少年,常溫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其他人的人生也這麼複雜嗎。

開口前常溫一陣恍惚,視線落在雨後小小水窪里抖動的蝴蝶身上。那脆弱生物薄薄的翅膀微微顫動,纖細的觸角輕點水面,漾開幾乎微不可察的漣漪。而後斑斕的翅再次扇動,濕漉漉地折射出些許光芒,掙扎着飛起——

沖呀常溫!多幾秒問出問題,就能早幾分獲得變身的線索!

雖然努力自我激勵着,但在蝴蝶飛起的那一刻,常溫彷彿還是看見了被這古怪命運教做人卻還拚命掙扎的自己,笑容里的無奈多了幾分真實。

她迎向謝洲彥的目光,平靜又有些沉重地開口。

“我在筆記本上寫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