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刺耳的警報聲突然響徹在病種組織的總部中,還有紅色的強光在不間斷的閃爍,像一場大火在基地的各個位置熊熊燃燒——或許比那更糟。

哪怕是睡得再死的病種,也被迫於從夢中驚醒,在心悸好不容易得到緩和后,聽清了警報的內容——

“警報!警報!6級病種李恆,病症:紫之荊棘症,該病種已確認出逃,極度危險,請組織各成員注意,儘快將其重新抓捕!”

“警報!警報!6級病種李恆,病症:紫之荊棘症,該病種已確認出逃,極度危險,請組織各成員注意,儘快將其重新抓捕!”

“警報……”

而此時,點燃了這場“大火”的元兇,那位成功出逃的危險病種,卻獨自坐在檔案室,默默看着眼前的電腦,刺耳的警報與閃爍的紅光,彷彿與他毫無關係。

令他如此在意的電腦上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和等級排列在屏幕上,但積少成多,大量名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就到了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若是一個密集恐懼症看了可能當場就會被嚇瘋。但他並沒有因此失去耐心,自始至終都保持着平靜和專註……表面上如此。

實際上他手指點擊切換名單的頻率,並不像表面上那麼雲淡風輕,他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閱讀名單,如一陣激烈的交響樂,那種迫切感比起充斥在整個病種組織的警報與紅光也不遑多讓。

在他閱讀的同時,檔案室的門口不知何時多了道人影,只是人影沒有出聲,也沒有通知其他人前來,而正在閱讀的他同樣也沒看人影一眼,繼續事不關己地看着名單,兩人似乎在這檔案室中達成了某種奇妙的默契。

“是我低估你們了,雖然在這被你們找到是遲早的事,但你能這麼快找過來,確實遠遠出乎我的意料。”良久,危險病種李恆,也就是隊長終於看完了所有名單,他嘆了一聲,輕輕揉着因為盯着電腦太久已經有些酸痛的雙眼,說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早就知道您會來這,我的病症大幅強化了我的知覺,您對抓我那人說的話我全聽見了。”慎凄說,“可即便如此,還是讓您來到這,是我的失職。”

“所以,你要帶我回去?”隊長問。

“不完全是。”慎凄搖頭,“我很清楚,如果您不是為了救您的妻子……”

“等一下。”隊長打斷了慎凄的話,“你剛才說什麼?

慎凄認真地回答:“來的路上您自言自語我都聽見了,您的妻子茉兒被……”

“誰、誰告訴你茉兒是我的妻子了?”隊長的聲音聽着在顫抖。

“隨便一查就知道了啊?”

“……”

“賤御我回去非宰了你!”

“所以……”雖然並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指着窗外大罵,但本能告訴慎凄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並不明智,“您看了那麼久,有什麼收穫嗎?”

隊長倒毫不吝嗇透露自己的進展,他搖了搖頭,說道:“我翻遍了病種組織至今收錄的所有病種名單,找出了全部的13例關於5級病種的資料,但並沒有查到明確可以殺死他們的辦法。我所知曉的,只有5級病種身體各方面機能基本在4級病種十倍以上,能對釋放並控制周圍環境中的病毒對別人進行感染,以及身體在病毒的侵蝕下,壽命基本在40歲左右。”

“不過……”隊長頓了頓,看向慎凄的目光嚴肅了許多,“那其中第9例的病種名叫紙聲,是組織的穩定種,死於2年前,是唯一一例在40歲前就死了的5級病種,而從頭到尾見證了他死亡的人是他摯友,慎凄。”

“我確實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大概知道。”慎凄點頭,“並且有求於您。”

“有求於我,但依舊要抓我?”

“公是公,私是私,不論上次還是現在,我身為病種組織的一員,維持普通人與病種間的平衡是我的職責,不管您肯不肯幫我,我都依舊會攔着您……”

“不。”慎凄突然又搖頭否定了自己,“不是,公私只不過是好聽的場面話而已,我知道我無論如何都攔不住您,組織里的任何人都不行。您這次一走,我可能再也沒機會見到您,所以我必須趁現在,求您幫幫我。”

“閣下坦誠,恆逍佩服。”隊長抱手。

交談間,慎凄走到到距離隊長大概三步的位置,隊長不以為意,而是靜靜地準備聆聽慎凄的請求。可是慎凄卻並沒有開口,而是閃電般出手,動作突然,出乎了隊長的意料,大驚失色下被其得手……

不,並非是慎凄趁機偷襲暗算了隊長,而是真的,物理意義上的得手。

簡單來說,隊長的左手被慎凄雙手握住。

除此之外,他的動作還伴隨着單膝下跪。

——像極了戀人之間確認關係時的浪漫場景。

隊長大驚失色,飛快將手抽回,並迅速後退,根本無法看見他是如何移動,慎凄感覺自己還沒來得及眨眼,對方已經出現在數十步之外。若非身後緊貼着牆,大概此時已直接閃身到基地之外,就此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

“你你你你……”隊長語無倫次地指着慎凄,“你要我幫你就是這!”

“當然不是?但我敬重您,形式上自然要鄭重些,有什麼問題嗎?”慎凄看起來很困惑。

“問題大了!不,抱歉我沒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真的沒有,一點也沒有,但……”隊長後背仍抵着牆,說話小心翼翼地措着辭,“我生理上有點排斥……不對,有點難以接受,也不對……總之,我覺得我們之間不合適,我暫時沒有那方面的想法!與你無關!是男是女都無關!”

“嗯?”慎凄臉上的困惑絲毫不減,“抱歉我沒明白您到底在說什麼?”

“……我也沒明白你的意思。”

“我敬重您,現在又有求於您,當然要單膝下跪,雙手牽扶,以示誠意。”慎凄說,“難道我禮儀上有什麼不對?抱歉,這種事一般平時也不會練習,如果姿勢細節有什麼不到位還請諒解。”

“在我們那,你這不是求人,而是求婚。”隊長很想這麼說,但他把這句話咽了下去。但作為經歷了許多世界的異鄉人,他很清楚不同世界的風俗、文化乃至於認知世界的方法都截然不同,單膝下跪於他而言是求婚,於此地而言或許是求人,就像拜長輩時要雙膝下跪一樣。

歸根到底,拜長輩要雙膝下跪而求婚要單膝下跪本質上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是歷史與文化賦予了其深層的含義,忽略了這點不談,下跪不過是一種動作而已。就像羔羊跪乳,雖然常被用來歌頌孝道,但也不過是動物為了哺乳方便做出的動作,與尊敬孝順等毫無關係。而即便是原本的世界,同樣的動作也存在着不同的解讀,對阿爾巴尼亞人而言,點頭其實是否認,搖頭其實是贊同。同樣,鈔票及黃金鑽石在原本的世界固然重要,但拿到這個世界不過是廢紙與石頭。

所以儘管此刻慎凄仍跪在他面前,半舉的手伸向空中,姿勢端正,目光誠懇,他也……

不行還是接受不了。

“有話直說,我趕時間,或者你先告訴我閻風怎麼殺?”想來想去,隊長選擇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深入,乾脆轉移話題,“還有,請不要跪着,站起來好好說。”

“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慎凄緩緩地說道,“殺死5級病種,只有極致的痛苦,我當初親眼看着紙聲在痛苦中選擇病毒反噬,身體崩潰,死在我的面前,我卻無能為力。”

隊長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很認真很凝重地開口:“是誰做的?你告訴我,我幫你報仇。”

慎凄愣了一下,然後苦笑了一聲:“紙聲的死並非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他一貫是個極傲慢的人,不論面對任何情況都能囂張地大笑三聲,即便成為病種也是一樣。資料上其實是錯的,他不是穩定種,而是墮落種,即便如此,他不甘心成為病毒的奴僕,他很努力與其抗爭。”

“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經歷了什麼,只知道他最終發現他一直努力的是錯誤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在那份強烈的痛苦中,他的病症等級一下子跌到了1級,身體因為病毒侵蝕開始崩潰,我陪了他三天三夜,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卻無能為力。”

隊長面不改色地聆聽着慎凄的敘述,沒有打斷,也沒有發表絲毫的意見,背在身後的手不知何時攥成了拳頭,披肩的白髮,垂下的腰帶,還有衣角都在輕微晃動,檔案室里沒有風,它們在晃動只是因為隊長在晃動,但隊長為何而晃,卻無人知曉。

“而我……我與他一樣,也與您一樣,我是一個墮落種,這病種組織無數穩定種中的異類。”慎凄繼續說著,他的語氣最開始還略帶遲疑,但隨着話語逐漸出口,他的聲音也慢慢堅定下來,“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可這份殺戮的慾望無時無刻沒有盤踞在我心中,包括此時,我也有抑制不住想要將您殺死,將您撕碎,將您的骨肉血沫咬碎咽下的衝動。”

“我懇求您,教教我,幫幫我,救救我,像您一樣,抑制這份慾望。”慎凄單膝跪地,直視着隊長,語氣中顯現出了毫不動搖的堅毅。

他原本只是個普通學生,僅僅是一次擦肩而過,手肘不經意間碰到一個戴着墨鏡的人耳畔,一切都變了。

在經歷了一場徹夜的劇痛后,他成為了3級的病種,光線,聲音,還有空氣的觸感帶來無數嘈雜的信息湧入他的腦海,而那其中又有一個聲音最為強烈,那聲音慫恿着他殺戮,家人,朋友,陌生人,視線中任何人都可以,將手插入他們的胸膛,扯出血管,拆下骨頭,聆聽慘叫,享受死亡。

他拼盡全力與那聲音做抗爭,有好幾次選擇自殘,病症強化了他的知覺和痛苦,他便用這種痛苦去壓制慾望。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將一切告訴了紙聲,本意只是希望能有個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他甚至期待紙聲向病種組織揭發自己,讓自己受到永久拘禁,用外力強行阻止這種慾望……結果那混蛋給了他一個擁抱,不僅是秘密,連痛苦也一併分享了。

紙聲死後,他想要自殺,差一點就成功了,只是在瀕死之時,他看見妃莎從熊熊燃燒的銀行中走出來,猩紅的瞳孔和輕狂的笑聲告訴了慎凄一切。

太卑鄙了,紙聲為了抵抗慾望付出了那麼多,憑什麼那些墮落種卻肆無忌憚地享受他們的慾望,紙聲壓抑和隱忍導致了死亡,而他們放縱卻帶來享受。

之後發生什麼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將妃莎壓在身下,4級病種的無數髮絲鑽進他的身體,絞成一團,而他忍受着那種痛苦,雙手死死掐着妃莎的脖子,對方已經陷入昏迷,只要再稍稍使點勁,就能掐斷她的脖子,那猩紅的痛苦,輕狂的笑聲,將徹底消失在他手中。

他反應過來,嚇得鬆開了手。並非是害怕殺人,而是害怕殺了第一個之後,會再也無法剋制那種慾望。

抓了妃莎后,他成了病種組織有名的穩定種,即便是害怕病種的普通人同事,也很尊重他。只是那聲音從未淡去,反而因為差點殺死妃莎,愈演愈烈,無論白天黑夜,無論工作休息,反反覆復在他腦海中折磨着他。

經年累月,時時刻刻。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至今為止最危險的墮落種,面對組織所有穩定種的圍攻,他沒從對方身上感到絲毫的遲疑和憤怒,輕描淡寫地便擊敗了所有人,無人死亡,無人受傷,那份從容的掌控力,若非親眼看見了那些墮落種的屍體,他簡直懷疑對方是被誣陷的。

墮落種的殺戮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對方卻是為了別人,雖然殺戮終究還是殺戮,但他依舊敬重無比。

他敬重。

他羨慕。

他嫉妒。

他想殺了他。

隊長沉默,他不知道慎凄的過去,但聽出了慎凄言語中未說出口的情緒,只可惜他並非墮落種,更沒有對方想象中那麼好,這份敬重他受之有愧。

不過即便不是墮落種,也有一些能做的事。隊長平靜地抬走到慎凄面前,抬起了手,瑩瑩的青光在他指尖綻放,令人倍感親切。

青光出現,隊長臉上似乎有幾分蒼白轉瞬即逝,但他並不在意,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對慎凄說道:“如果你的殺欲不是生來如此,而是病毒導致,我或許確實有辦法幫幫你。但是切記,不要有任何疑問,不要有任何抗拒,我走了以後與你大概再不會相見,所以無需保密。日後遇到跟你或紙聲一樣的人,也可以用此法幫助他們。”

慎凄從未想過隊長居然真有辦法幫他,強烈的震驚令他有了片刻的恍惚,但反應過來便連連點頭。

隊長繼續補充:“開始之後順其自然,絕不要分神,哪怕病種組織找來看見這一幕認定你我勾結,將你認定為墮落種,或者我突然死在你面前,甚至雲御不知道從哪衝出來強吻你一百遍!”

“等一下最後那條……”

“噤聲!”隊長正色道,手指飛快點了下去,此刻慎凄仍單膝跪在地上,隊長手指很容易點中他的腦門,那道青光在空中劃出一條青色軌跡,鑽入了慎凄腦門之中。

慎凄只感覺彷彿有一股清涼的水被注入腦中,以大腦為起點開始流動,經過的地方清爽無比,接着便湧起陣陣暖意。腦海中那道徘徊數年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如數年的冰雪今天終於被陽光所照射到,於是開始消融。

而在慎凄接受着奇妙的力量改造身體時,隊長也專心控制着靈力在對方體內流走,他所說的不可分神不只針對慎凄,對自己也一樣。以至於他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放在懷裡的手機屏幕突然響起,在一陣輕揚的音樂中顯示出呂則的名字。

音樂響了很久,最終不得不安靜下去,但沒過多久,屏幕上又再度亮起,這次是一條短信,只有五個字——

“路無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