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前線基地,西封平靜的出奇。

在羅倫帝國為數眾多的軍事基地中,西封基地屬於很不起眼的小型基地。甚至在帝國的軍力部署圖上,位於邊界線的西封只是一個連注釋都沒有的小紅點。衝突最激烈的前線每天消耗的彈藥數以噸計,而在西封下轄的戰區中,上次與伊萊森帝國軍大規模交火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與別處愁眉苦臉在戰火中摸爬滾打的士兵不同,白天插科打諢,晚上飲酒作樂才是西封駐軍的日常生活。如果不是今晚沙暴來襲,或許還會有一幫閑人出來看星星。

明明處於全面戰爭狀態,為什麼大家還是這麼悠閑?將無法理解的宿舍見聞拋到腦後,逆風前行的鄭曉璇壓低身形,緊了緊略顯單薄的外套。

她是一名並不引人注目的少女。黑色的短髮垂至肩部,身高不高也不矮大概一米六幾。略顯黝黑的皮膚與在戈壁中服役的其他人別無二致,即使是在同齡人中值得稱道的肌肉與四周的職業軍人相比也顯得稀鬆平常。

身着制式沙漠迷彩,少女徹底融入了身邊的環境。如果一定要說她有什麼特別之處,那便只有那條時刻罩在脖子上的藍色圍巾了。

“站住!”

隨着一聲斷喝,一道白光穿透沙塵直刺少女雙眼。面對突然出現的刺眼燈光,少女多少有些意外。

雖然早在兩分鐘前她便發現了這對躲在建築物角落裡避風的哨兵,但在調任西封的兩個月中,她從未見過會主動盤查的哨兵。

鄭曉璇有些困惑的皺起眉頭,隨即恍然大悟似的張了張嘴。

估計是擺樣子給貴族指導隊看吧?少女邊嘆氣邊搖頭。

雖然那幫貴族子弟名義上是教導隊,但其實什麼也不會,他們只不過是來戰場上鍍層金罷了。

哨兵二人組出人意料的還有點花架子。他們中的一人走上前準備問話,而另一個則在更遠處架槍瞄準。

甚至沒有用手臂遮擋,少女直視強光,搶在哨兵提問前自報家門。

“鄭曉璇中尉,羅倫帝國軍三十七師獨立機動步兵分隊二隊隊長。證件……”

面對回答熟練到不正常的鄭曉璇,準備問話的士兵終於將燈光照向地面。他擺擺手示意少女不用再說了,緊接着便打了個哈欠。白色的水霧透過脖套,瞬間消散在風沙之中。

“好久沒站崗了,很不習慣吧?還真是夠辛苦的。”

“嗯?哈,彼此彼此,我們忙前忙后還不是因為那些該死的貴族……”

在雙方即將交錯的時候,鄭曉璇不失時機的上前嘲諷。但對方似乎並沒有聽出嘲諷的意味,反而寒暄了兩句,緊接着便背對鄭曉璇默默走遠了。

哨兵不接茬,鄭曉璇到也清凈,單是那什麼貴族教導隊就夠她煩的了。

想起早晨會議上初次見面的指揮官她就恨得牙根痒痒。稚嫩的小臉,整齊的褐發,還有活潑過頭的性格,鄭曉璇敢斷定那所謂指揮官的年齡在十歲以下。

不過想回去的話也只能順從吧?但願那孩子別把我們的信標當做遊戲單位。

就像是分界線一樣,走進機庫的陰影中風沙便溫和許多。雖然不是第一次在午夜時分到達機庫了,但一股沒來由的新鮮感還是使她在機庫門前的燈光下駐足。

其實二隊的機庫並不是什麼值得細看的建築,它只是一幢縮在基地一角,由混凝土和鋼結構搭成的簡易工事。混凝土牆上無法辨認的油漆符號,配上在狂風中呻吟的鐵皮屋頂,即使說這是養雞場的雞棚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拉上油漆斑駁的沉重鐵門,鄭曉璇得以從狂風的摧殘中解脫。但她還沒來的及鬆一口氣,令人厭惡的煙草氣味便糾纏上來。

“搞什麼鬼?蹲在角落裡幹什麼呢?你以為你是彼岸花的特務?”

掃視機庫一周,鄭曉璇從貨架的後面辨出一個人影。她毫不留情的打開了對應區域的氙氣大燈。

明亮的光線瞬間充滿了大半個機庫,蹲坐在角落中的男子因突如其來的強光而發出了悲鳴。他用手捂住眼睛,掙扎着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從角落中走了出來。

“過獎了頭兒,我要是彼岸花,那依你的身手都能開五代機了。話說你這眼是不是能看見紅外線啊?”

雖然淚流不止,但中年男子還是勉強擠出笑容。

“楚迅?大半夜的你怎麼在這?”

看着面前身着作戰服的男子,鄭曉璇皺起了眉頭。在她的印象里,楚迅是個沒心沒肺到即使敵人夜襲都能安睡的傢伙。

“沒什麼,就是來試試自己的傢伙。”

楚迅整理了一下鐵灰色特殊作戰服上延伸出的導線,從旁摸出火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順便再抽根煙,在宿舍里沒感覺。”

楚迅在自己面前噴雲吐霧,鄭曉璇這才注意到腳邊不遠處還有幾隻被踩扁的煙蒂。她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指着牆上鮮紅的“嚴禁煙火”厲聲呵斥道:“把煙給我掐了!你這死鬼怎麼說都不聽,等哪天把自己炸成半殘廢就舒服了是吧?”

楚迅絲毫不在意鄭曉璇的呵斥,他揉搓着泛起油光的頭髮猛吸一口煙,將煙霧從鼻孔中緩緩噴出。

“頭兒你也太死板了,其他班組怎麼抽都沒事。要是煙頭能引爆這些鐵傢伙那算我倒霉好吧?”

楚迅掂量着手中的小型火箭彈,向自己的機體走去,問道:“倒是頭兒,你來這幹啥啊?”

鄭曉璇沒好氣地答道:“和你一樣來上機的,蘭給我調試完還沒試運行過。”

一提到蘭,楚迅便來了興趣。他將手中的火箭彈放在桌上,抻着頭問道:“蘭什麼時候能自己一個人睡覺了?我記得你們屋就你和蘭兩個人吧?”

楚迅口中的蘭是機動步兵第二分隊的機械師。蘭曾經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但自從她險些被人侵犯后便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像怕黑的孩子一樣在獨自一人時無法入睡。

“我不會等她睡着再出來嗎?”

鄭曉璇走到楚迅面前一把奪過他嘴裡的煙頭,輕蔑地笑笑將它拋進一旁的鐵皮桶。

“喂喂,過分了啊。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蘭都太過分了!”

“過分?我記得管理條例裡面有寫機庫禁煙吧?怎麼?搞半天是我做錯了啊?要不要我給你道個歉啊?”

鄭曉璇叉起雙手繼續說道:“幾天沒管你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蘭那孩子……”

鄭曉璇嘴角抽動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如果蘭的信息屬實那她應該比自己還要大兩歲,可不是什麼孩子。鄭曉璇沉默半晌又組織不出語言,索性自暴自棄。

“管她呢……蘭跟個孩子似的,要麼睡不着要麼就睡死,等她睡着我就可以自由活動了。這方面我還是有經驗的。”

“不是吧……頭兒你竟然有孩子了?你這個年紀……”

“什麼邏輯!想討打直接說就好了,拐彎抹角的我可不喜歡!”

眼見隊長變了臉色楚迅拔腿便跑,可惜沒跑幾步就被鄭曉璇像抓小雞仔一般捉了回來。

鄭曉璇到底沒有打斷楚迅的胳膊,這出鬧劇最終以被按在地上強製做伸展運動的楚迅求饒而告終。

小心翼翼地活動着險些脫臼的胳膊,楚迅疼得呲牙咧嘴:“不管怎麼說頭兒你會哄孩子都很奇怪啊。我記得我剛服役那會,大概……十二年前?總之就是空中要塞出現的第二年,平民區就沒有多少新生兒了吧?”

十三年前,當名為空中要塞的懸浮巨艦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時,曾經不可一世的各類常規武器便被掃進了舊時代的垃圾堆。作為改變軍隊推進方式的可怕兵器,它的出現直接加劇了世界大戰的烈度,後來婦孺皆知的空戰機動護甲也是因其而生。

深知戰爭不會輕易結束,自己的孩子將成為孤兒最後被投入戰場,帝國平民階級的生育率下降到了歷史的最低點。雖然北方還有少數省份保持正常生育觀念,但從身高來看,鄭曉璇怎麼說也與高大的北方民族不沾邊。

鄭曉璇解開單薄的大衣,將淡藍色圍巾摺疊整齊放在柜子里,她背對着楚迅反問道:

“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所以……頭兒你這個年紀還會照顧嬰兒的真的很稀奇……”

楚迅後退幾步做出準備衝刺地姿態,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頭兒你該不會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吧?”

“不是哦。”

鄭曉璇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看向楚迅:“跑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已經開始衝刺的楚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不……那個……只是覺得這種說法可能有點得罪人……”

“你也知道啊?不過我不認為有什麼好忌諱的,這年頭孤兒院早就人滿為患了。”

鄭曉璇苦澀地笑笑,開始解上衣的扣子,說:

“仔細想想,平民區確實沒什麼小孩子了。但丁十七區不一樣,那的孩子簡直比螞蟻還要多。說到底都是按人頭分配物資的政策搞得……”

“丁十七區嗎……”

楚迅捏着下巴重複了一遍,既而吃驚地瞪圓雙眼:

“礦區,礦區十七號,這麼說頭兒你是個賤民——”

話還沒說完楚迅便意識到自己或許說了什麼多餘的話。他捂住自己的嘴巴,緊閉雙眼,自覺地躺倒等待即將到來的毒打。然而預想之中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瞧你那樣子,不嫌丟人嗎?我可是比你矮整整一個頭,有點骨氣行不行?你這樣讓外人看見還以為我天天虐待你呢。”

別說的好像沒那麼做過一樣啊!

回想起鄭曉璇加入二隊大家庭兩個月以來自己的悲慘經理,楚迅不由得嘴角抽搐。

“賤民就賤民,就算是蔑稱但也是事實嘛。別人怎麼叫我都無所謂,名字本身就只是個稱呼。隨他們怎麼說,跟我又沒什麼關係。”

帶着難以名狀的心情,楚迅坐起身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小怪物,那個比他矮一個頭卻能單手舉起他大風車的空降少女上司。

幾乎沒有任何預兆,二隊的隊長就由油嘴滑舌的老兵變成了鄭曉璇。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人知道她為什麼來,只是從她無意透露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她或許來自更高級別的部隊。

此時鄭曉璇已經換上了和楚迅相同的全包式灰色特殊作戰服,因營養不良而延遲發育的身體在緊身作戰服的勾勒下顯露出來。注意到楚迅正盯着自己,鄭曉璇不緊不慢地盤起了頭髮。

“看啥呢?習慣了我在你們面前換衣服,這次沒能看見我的內衣所以抱有遺憾?”

“說得什麼話!誰敢打你的主意啊?再說我這年紀——”

頂着通紅的臉,楚迅把最後幾個字憋了回去。但卻也足夠鄭曉璇理解他想表達什麼。

“什麼啊,就你這樣還想當我爸?做夢去吧!”

“這都哪和哪啊……”

楚迅扶着額頭欲哭無淚:“我只是覺得忽然能理解一部分你的稀奇想法了。”

“哈?”

“比如你說泳衣和內衣沒區別,比如你無論如何不吃土豆卻鍾愛同樣全是澱粉的人造肉,再比如你恨這個地方不打仗……以前總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現在卻多少能理解一些了。忽然感覺頭兒你……唉……”

“呵,記性倒是不!可惜人賤了點。”

鄭曉璇嘴上仍不放鬆,臉上卻終於掛上了微笑。

遠在五千米外,西封基地的另一端,巨大的沙丘在狂風下扭曲變形,彷彿有生命一般不斷起伏着。

一個黑影謹慎的收拾起觀測器材,從沙丘頂部悄悄退回,在沙塵暴和黑夜的雙重掩護下,壓根沒人發現他已經逼近到距基地外牆僅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影看向腕部的熒光腕錶再次確認時間,開始與後方不遠處的本隊聯絡。

“隊長,預訂時間到了。敵人的巡邏非常鬆散。”

“收到,全員準備突擊。”

隨着隊長發號施令,沙丘的表面如同有蛇潛伏一般開始蠕動,一支機動護甲部隊很快從沙下顯出身形。確信潛伏的部下一個不少,被稱為隊長的鄧肯中尉有限地活動了一下手腳,它們在長時間的潛伏中已經有些麻木了。

“埃爾頓,說說你的看法。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麼行動?”

惡戰在即,鄧肯中尉卻毫不緊張,甚至哼起了跑調的小曲。靠他距離最近的一部“陸行鳥”式機動護甲歪過腦袋,算是對他帶有幾分挑釁意味問題的回應。

“我可不記得你有告訴我敵人的分布情況。你應該知道我沒帶什麼觀測設備。”

雖然被稱作埃爾頓,回復的聲音卻無疑屬於女性。埃爾頓的聲音冷到冰點,精緻的五官也像洋娃娃一般顯得毫無生氣,剪齊的黑色短髮更加強了冷酷的印象,只不過那些都藏在頭盔後面,鄧肯並不知道埃爾頓正瞪着他胸前的熱成像儀。

“別這樣。我只是聽說你們能輕易辨出遠處的敵人所以想試試看……”

“只是強化對擁有人形輪廓物體的辯識又不是變成千里眼,該說你傻還是什麼好?要我說,你們最好做好自己會死的心理準備,這次的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搶到手的。”

埃爾頓打斷了他的辯解,但語氣終於緩和下來,鄧肯中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從不畏懼敵人,只怕有一天會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人手裡,中尉清楚面前這個明目張胆使用假名字的“埃爾頓”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物。

埃爾頓是上級直接安插在自己部隊下的兩人之一,相比另一邊老實安分的默多克,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埃爾頓要神秘的多,作戰能力即使與身邊的特戰精英相比也有過之無不及,由此中尉對埃爾頓的出身多少有些眉目。雖然不明說,但埃爾頓也不刻意隱藏,剛才的一番問答幾乎是承認了中尉的猜想,這反而讓中尉更加困惑。雖然埃爾頓一再說明自己只想做個執行者,但中尉仍舊想不明白這兩位長官為什麼會屈從自己的指揮。

“開始了!”

三百米外幾點火光閃現,火箭彈曳着明亮的火尾奔向自己的目標。很快,更後方的支援火力也到達了,各種口徑的彈藥如同夏夜中的螢火蟲般佔據了天空,將殘破的人體和設備拋上半空,西封基地一時間烈焰升騰。趁着混亂,鄧肯中尉帶領他的小隊衝出了藏身地。

陸行鳥式是伊萊森帝國最基礎的陸戰制式機動護甲,在同期各國的類似產品中是最為強調機動靈活的一型。它的腿部上裝備了近半米長的彈跳裝置賦予了陸行鳥式在複雜環境作戰時無與倫比的優勢。

各人的目標早在潛伏時就分配完畢,跳出沙丘的眾人一齊向目標掃射,羅倫駐軍還沒端起槍械便被射倒在地,下意識地尋問也淹沒在槍聲之中。

“你們這些——”

出乎意料,外圍行動的小組似乎出了紕漏,一名羅倫暗哨竟出現在小隊背後。他怒吼着射倒了兩三名輕步兵,緊接着便被埃爾頓射飛了頭顱。

不到兩分鐘的時間,西封基地圍牆邊的哨所已經落入鄧肯小隊的手下。幾名身着機動護甲的士兵湊上前去,將隔離鐵絲網連根拔起。看到四周已經沒有抵抗,鄧肯中尉帶領着小隊直奔基地指揮部而去。

“這樣——就沒問題了!”

隨着最後一枚爆破成型穿甲彈被粗暴的塞進了它的位置,鄭曉璇終於完成了測試前的準備。機庫里沒有模擬彈藥的測試用配重,鄭曉璇又喜歡追求測試貼近實戰,索性冒險裝配了實彈。

“一面說我抽煙違反條例,一面冒險在測試中使用實彈。還是搞不懂你啊!”

楚迅故意拖長尾音,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鄭曉璇向他看去發現他也在擺弄彈藥,黑色馬克筆在彈體表面飛舞,寫下諸如“至親愛的——”之類的廢話。

在彈藥上亂塗亂畫也是違反條例的行為,但這次鄭曉璇選擇了無視。在她看來西封守軍就是太閑了,只要打起仗來毛病會少很多。

“麻煩幫我一下,我一個人上機有點麻煩。”

鄭曉璇沒有做出暴力行為甚至沒有反唇相譏,這讓楚迅不由得吃了一驚。在鄭曉璇的請求下,楚迅放下手中的活心不在焉地向她走去,腦子裡想的滿是下一句要寫點什麼。

“危險!”

鄭曉璇的警告來得突然,向她走去的楚迅稍稍停頓,顯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而鄭曉璇在發出警告的瞬間就活動起來。她像受驚的斑羚一般突然躍起,將躲閃不及的楚迅猛地壓在身下。緊接着鄭曉璇便用比楚迅小了一號的身軀帶動他在地面上翻滾起來。直到兩人撞在牆邊,楚迅才回過神來。

“我錯了還不行嗎……”

心裡默念着少女身軀柔軟都是騙人的,楚迅感覺自己更是被一輛摩托車撞了,少女堅硬的骨骼撞的他頭昏腦脹。他撫着被撞疼的腦袋迷迷糊糊地認錯,心裡卻抱怨着鄭曉璇小心眼。

但楚迅很快便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火箭發動機特有的轟鳴聲一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鐵皮撕裂的“咔咔”聲和金屬互相摩擦的刺耳聲響。緊接着楚迅的視野便被白光所侵佔。即使下意識的張開嘴巴護住雙眼,但痛苦卻沒有絲毫減輕。

巨響穿透耳膜直刺大腦,高溫越過整備服噬咬着皮膚,衝擊波將楚迅全身的骨頭震的咔咔作響。

有那麼一瞬間,楚迅感覺自己的意識在迅速遠去。他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壓在自己身上的隊長在破口大罵。

“喂,你還好嗎?還成不成啊?我知道你活着你倒是給我說句話啊!”

楚迅再次醒來時,鄭曉璇正用力拍打着他的雙頰在他耳邊大聲吼叫。她的手邊放着數把自動武器和一打爆炸物,想必是剛剛的混亂后搜集起來的。

火箭彈的爆炸造成的混亂已經平息,空氣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在鄭曉璇高壓管理下被整理的井井有條的機庫已面目全非,些許燃燒的雜物在黑暗中放射出暗紅的微光。所幸堆積在屋角的玻璃纖維彈藥箱看上去損傷不大,突然襲擊並沒有引起連鎖爆炸。

儘管恢復了意識,但楚迅並不清醒,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裡進了一窩馬蜂,眼前也像是古董電視機一般不停的閃着雪片。楚迅想要開口表達感謝,但胸部傳來的劇痛卻制止了他。出於無奈,他只好點頭表示自己並無大礙。

起碼從頭兒的行為來看,自己不像是有重大外傷的樣子。

“活着就好。其他時候隨你睡,這時候必須給我醒着!”

終於得到楚迅的回應,鄭曉璇長出一口氣坐起身來,用左手拇指的指甲一遍又一遍的刮著一枚手榴彈的表面紋路。儘管爆炸發生時她覆在楚迅身上,但鄭曉璇的身體狀況卻比楚迅好得多。

“現在我算是知道咱們老祖宗的‘恐星症’是怎麼產生的了,感謝宗教瘋子賜給我們的神跡。”

楚迅吃力地仰起頭順着鄭曉璇的視線看向星空。機庫原本的鐵皮屋頂已經支離破碎,只有幾條歪曲的鋼樑連接着數段鐵皮在風中掙扎,越過它們的阻攔,楚迅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天空依舊被沙暴佔領,只是在沙幕彼端有無數細小的光芒在舞動。

星空……星空在旋轉?

“不是旋轉,甚至不是星空,那全都是燃燒彈,貨真價實的死神。想想看吧,咱們祖宗面對的還要可怕點,那是漫天的隕石。”

楚迅詫異於鄭曉璇的心靈感應,其實只是他過於緊張不小心說出了內心想法。他怔怔地看着外面遠超想象的戰場,突然感覺手中多了些什麼。歪頭看去才發現是隊長將一條步槍塞進了自己手中。

“好好拿着,保護好自己。主攻方向預計是機場,這邊八成不會有人來。要是擋不住的話就用這個,總比被那幫野蠻人抓到手玩死強。”

鄭曉璇輕點兩下手榴彈,將它拋到楚迅懷裡。

“我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蘭,麻煩你在這一個人撐一會兒,我會幫你聯繫醫療班的。”

楚迅倚靠在牆邊,伴着焦油味咳個不停,胸肌的每一次痙攣都令他痛不欲生,本能驅使他向在場的另一位人類露出了哀求的眼神。楚迅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屆士兵,而懂得專業維修知識的蘭的價值比自己要高出許多。楚迅理解頭兒的做法,但不代表他支持這種做法,如果有可能他也想有個人能陪着自己直到危機解除。

“最後一件事,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等會就閉上眼睛,一分鐘就好。就當是幫我一個忙,也是幫了你自己。”

鄭曉璇的語氣不由分說,楚迅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謝謝,再次被人信任的感覺真的很不錯。”

鄭曉璇心虛的笑了笑,轉身躍入廢墟之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優先尋找蘭的決定中摻雜了多少私心。

實際情況很不樂觀,剛剛整備好的機動護甲被壓在了一片廢墟之下,從遠處看的話那根本是一座廢鐵組成的小山。

在仔細觀察廢鐵堆后,鄭曉璇反而露出了欣慰地笑。壓住她機動護甲的結構相當完整,幾乎是一整塊屋頂,這能省去她不少麻煩。

屋頂還是完整的,這真是幫大忙了。

鄭曉璇擺開架勢,扒住壓在最下面的鋼條向上緩緩挪動,壓住黑豹式的金屬垃圾在刺耳的噪聲中紛紛滑落。幾次呼吸的功夫,鄭曉璇就在大堆金屬垃圾中清理出一塊空地。

將機體肩甲部分上內藏的開關順次閉合,少女急不可耐地將整備服上的導線與機體相連,這個過程和用繩子把自己綁起來異曲同工,最後幾個接口的連接總是讓她發狂。待左手腕處的指示燈變綠,她才躺進機動護甲之中。

感受到駕駛員進入機體,動力骨架上的拘束器牢牢扣住了鄭曉璇的四肢,原本平攤的裝甲依次開始捲曲,將少女的身體包裹嚴實。

隨着一連串的金屬閉鎖音,機動護甲各部分終於連接成型。膠狀緩衝物質通過軟管流入機動護甲,填補了人體與裝甲間的空隙,被這種膠體物質包裹鄭曉璇總是感到莫名的踏實。待扣上笨重的箱型頭盔后,少女的視野被充滿各類感受器參數的屏幕所佔據。黑豹式的着裝程序至此終於完成。

着裝完成的鄭曉璇活動着四肢關節,大功率電機驅動關節的力量感遊走少女全身,此時的她儼然是一部人形坦克。

黑豹式是羅倫地面部隊的主力機型,以廉價和高產量而聞名。相比機動性,黑豹式顯然更注重裝甲和火力。

不等鄭曉璇聯繫指揮部,前線哨所的通訊先一步找上門來。無線電中的男人幾乎歇斯底里:

“呼叫一切戰鬥單位,呼叫一切戰鬥單位,北方三號告急,北方——”

“敵人到底是誰?”

鄭曉璇急切的想要知道敵人的更多信息,而無線電那面的男人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激動,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支援!支援!北方三號、你是——”

男人沒能把話說完悶哼一聲便失去了聯繫,鄭曉璇試着呼叫了幾次但對方似乎已經不在了。很快鄭曉璇聽見另一邊傳來了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再之後無線電信號徹底消失了。

“見鬼!”

如果不出意外,前線應該已經失守,然而鄭曉璇連敵人是誰都沒能搞清楚。她本想靠基地指揮部多了解一些情報 結果發現指揮頻道上同樣傳出壞掉電視機一般的沙沙聲。如果不是無線電單元與頭盔不可拆分,她真想把無線電拆出來跺碎:與其放在那收聽雜音還不如宣洩一下情緒。

“鄭——聽得、嗎……滋滋,能聽見嗎?”

就在鄭曉璇準備放棄獲取情報的時候,無線電里終於傳來了些許有意義的信息。

“通訊信號正常,信息清楚明白。”

鄭曉璇無奈地笑笑。無論得到什麼情報也比一無所知就莽出去好得多。

“這裡是前衛01,本隊機庫遭遇炮擊現有傷員一名,請求醫療支援。本機出擊準備完成,準備前往宿舍區,需要任務區域情報,完畢。”

實際上,鄭曉璇壓根沒想從管制員那裡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這個時候才剛剛就位,光是了解各方彙報內容就會就忙的焦頭爛額了吧。

“已經與醫療班取得聯繫,預計十分鐘內到達。”

出乎鄭曉璇意料,通訊員甜美的聲音很快響起:

“宿舍區暫未發生交火,但附近的外圍防禦很快就會被突破,敵對目標主要是輕裝特戰隊。第七戰車班有前往支援的意向。順帶一提,襲擊你班的火箭彈發射自你八點鐘方向,距離五千。預計為不可再裝填的簡易型號,不需要過分擔心。”

“簡直神了!是新人嗎?我之前怎麼沒聽說還有你這種的人才?”

驚嘆於通訊員的辦事效率,鄭曉璇讚不絕口,吝嗇讚美之詞可不是她的習慣。只是對方似乎並不買賬。

“你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了,口口聲聲說是最好的朋友,結果分別兩個月就把我忘了嗎?”

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幾個字眼,鄭曉璇先前的戰鬥熱情被澆滅了大半。在鄭曉璇短暫的十七年生活中,能被稱為最好的朋友的也僅有兩人而已。這時她才想起剛剛對方對自己的稱呼是“鄭”而不是“前衛01”。

“崔沐馨?你怎麼會在這?!我的天啊,難道你也……”

終於回想起耳熟聲音的主人,鄭曉璇感到一陣目眩,畢竟西封可不是什麼好地方,說是流放地也不為過。

“想什麼呢!雖然我確實在往你那邊趕就是了。我現在是通過信天翁與你建立的聯繫,你們基地的閉路電視剛剛已經被我接管了。敵人真夠傻的,竟然沒進行電磁壓制,不過你們那管制頻道也沒好到哪去,到現在還是無人應答……”

“信天翁?那是什麼東西?”

相比那幫倒人胃口的指揮部廢物,鄭曉璇還是更關心自己的朋友。據她所知,信天翁應該是一種鳥的名字。

“哦,忘了你不知道。信天翁是我給座機起的名字,以後我們小隊的後勤和預警工作就由我來負責。怎樣?有沒有一點期待?”

“確實厲害,只是你沒選壓制用有點出乎意料。”

“嘿嘿,不說我了。別光站着,葉泠也來打個招呼啊。”

“嗯,沐馨早上好。”

文靜的女聲在鄭曉璇耳邊響起,這下她兩位最好的朋友算是到齊了。

鄭曉璇臉上洋溢着幸福,與友人通話的喜悅甚至讓她忘記了自己正身處戰場中央。

“真是……想死你們了!平時想給你們寫信都做不到。有你們幫我一會兒我可是輕鬆了。”

“這恐怕不行。”

對面崔沐馨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聽得鄭曉璇一怔。

“我們是聽說你那邊打起來了才偷跑來啟動的信天翁。”

“什麼?偷用?那你們……”

毫無疑問,信天翁屬於最新型的機體序列,在羅倫帝國的編製中已經屬於戰術兵器的範疇。與黑豹這類雜魚不同,五代機光是啟動就有一套嚴格程序,私自啟動五代機就算是被判定為叛逃也不為過。

然而對方卻沒能再回答鄭曉璇的疑問,只是撂下一句“被發現了”便再無音訊。

到頭來還是要靠自己嗎?

在睜眼瞎子和全知全能之間的轉變實在太快,鄭曉璇多少有些失落。

抓起早已填滿彈藥的攜行具和槍身巨大的BW03突擊步槍,鄭曉璇再次確認攜帶了足夠的彈藥,她用視線操縱機體釋放了收容於小腿部裝甲后側的履帶。

啊,還有蘭的機動護甲沒帶……

心臟突突直跳的少女直到出發前才想起返回宿舍區的目的。在機動護甲的幫助下鄭曉璇很快挖出了屬於蘭的黑豹式。

最後看了一眼蜷縮在牆邊的楚迅,少女衝出機庫向著宿舍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