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悟良看着玻璃中自己的身影,忍住淚水咬緊嘴唇,拚命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是張何等可悲的臉啊。

一頭捲髮亂如雞窩,渾圓的臉上儘是灰印,嘴唇上還有血漬,左邊眼睛腫的老高。這幅尊容再搭配上髒兮兮的白色校服,活脫脫就是副受氣包的樣子。

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

成悟良含着淚提了提衣領,好遮住脖子上畫的那幾個侮辱性詞彙,隨後他全然不顧及別人的目光,捂着臉在這家面具店的台階上坐下,暗自哭泣。

受到那幫人的欺凌,已經有兩個學期了。成吾良感覺自己每一天,都彷彿活在地獄中,受盡各種苦楚折磨。

“悟能,幫我下樓買瓶水,一分鐘內回來,要不然你知道後果!”

“悟能,今天幫我把地掃了,別他媽偷懶啊,要是被老師發現掃的不好,那我就要好好教育一下你!

“我剛剛喊你你聽不到是吧,這麼想被我扇耳光?來來來你過來!”

“來,悟能,今天我們打一架,你贏了我就放你走,如果輸了的話......你知道的。”

“肥豬快借我點錢,沒看見哥兒幾個都沒煙抽了嗎!少廢話,你他媽還想挨打?”

......

聯邦治下六大洲之一的華州,自古以來就流傳着許多神仙傳說,而這‘悟能’就是其中的一位。因其首如豬相,體型碩大的特徵,它的名字常常被用來侮辱人。

所以體型較胖且姓名相似的成吾良,自打一開始就被叫做‘悟能’,也就等於是肥豬。

其實成悟良覺得,這些人對自己的欺侮根本算不了什麼,無非就是自己沒有力量,所以無法反抗。就是因為這個理由,他認為自己就算反抗也沒有意義,無非是再多遭頓打。所謂的弱肉強食,大概就是這樣。

但,今天是個例外。

放學之前,成悟良被那幫人逼着,在全班同學面前跳了段兒肚皮舞,眾人哄堂大笑。

在羞愧欲死中,成悟良偷瞄了一眼那個女生——曾經對他報以笑顏並伸出援手的班長,卻發現他只是滿臉厭惡,似乎是看見了糞堆里的蒼蠅。

成悟良心都碎了。

於是他捂着臉飛奔出教室,離開校園,往回家的路上跑去,最後就流落到了這裡。

“真是條喪家犬,哦不,喪家豬。”成悟良看着自己的映影想道。

在這偌大的華洲中,校園霸凌事件其實並不少見,但卻沒有任何人加以管束,只是放之任之。大對數遭受這種對待的學生,都只能忍氣吞聲,他們會嘗試反抗,但反抗的結果往往會更加悲慘,譬如自殺.或者......殺人。

就在成悟良自卑傷感之時,他猛然感覺到有誰在注視着自己,四下望去,街道上空空如也,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隨後他緩緩回過頭,眼神卻透過玻璃落在了一副面具上。那是一副形似野獸的面具,獠牙突出唇外,面部凹凸不平,看上去是老虎,但卻跟豺狼有相似之處。

而最令成悟良感到異樣的,則是那面具的眼睛。一般的面具都是將眼睛處做成空洞,以方便佩戴者能夠視物。但偏偏這家面具店裡的所有面具,都無一例外的沒有空洞,取而代之的則是各色傳神的眼部,如同畫龍點睛。

成悟良的眼神與野獸面具的眼神交匯至一處,彷彿是在互相對視,這令他生出了‘好像被面具窺視’的想法,但隨後又自嘲着否定。

成悟良恍惚的估計了下時間,離正常放學還有一小會兒,反正回家也是面對那個醉鬼老爸,與其挨一頓打,倒不如在這裡逛逛。

不知是純粹沒事幹,還是被面具所吸引,想罷后他便推門而入,走進了這家從未見過的面具店。

或許這是他一生中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進入面具店后,讓成悟良感到意外的是,這裡比想象中的還要大,透過玻璃牆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到其深藏不露。

幾排寬大的木架並列於此,上面整齊擺滿了各色面具,令人眼花繚亂。成悟良一時被吸引住了,但他並沒有直接去拿來把玩,而是出於謙卑和禮貌來到了櫃檯,尋思着向老闆打個招呼。

櫃檯處,成悟良剛想打招呼問好,西裝革履碎發凌亂的老闆頭也不抬,他一面用帶着黑皮手套的手指着木架,一面低沉說道:“第三排第二層,我知道你要看那個,‘它’也在等着你,看好了跟我說一聲。”

成悟良愣了愣,半句話卡在喉嚨里異常難受,但聽見老闆這麼說,他也不好表示什麼,只是有點奇怪,於是木訥的點點頭走向面具架。

轉身前,他的視線掃到了櫃檯一角,發現那裡有個碩大的衣櫃,顯得非常突兀,也不知道幹什麼用的,只當是店老闆的怪人怪癖吧。

成悟良來到木架前,緩緩拿起面具端詳着,傷痕纍纍的胖臉上,浮現出異樣的神采。

這幅面具的紋理非常精緻,每一處溝壑、上色、材質都堪稱完美,使其看上去活靈活現,似乎真的會咆哮着擇人而噬。

“真跟活的一樣誒,做的太好了......”成悟良用手指摩挲着面具,感受它冰冷的觸感,隨後他拿着面具來到櫃檯處,對那個怪人老闆說道:“老闆,這個面具......”

“我知道我知道,放下十塊錢,面具你就拿走吧!但有一點要注意......”老闆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很明顯的不耐煩。

成悟良趕忙擺手打斷他,赧顏道:“我......我不是想買,我就是想問問你,為什麼面具的眼睛上不開洞......”

其實他身上根本一分錢沒有,平日里的生活費,都拿去‘孝敬’那幫子傢伙了,伺候他們都不夠,更別說成悟良自己用了。

老闆像是僵住了,在停了兩秒鐘后,他緩緩抬起頭注視着成悟良。而成悟良此時才看清楚老闆的面容:他看上去很年輕,但鬍子拉碴使他蒼老了幾分。細碎的劉海耷拉在額頭上,讓他更顯頹廢,漆黑的眸子像一潭死水,彷彿任何東西都不能使它有所波動。

總之,如果這位老闆不坐在店裡,而是去街邊兒蹲着的話,百分百能勝任無業游民這個角色。當然,前提是得扒了他那身西服。

成悟良看着他無精打採的眼神,不敢與之對視,只是像做錯事般低下頭。

老闆深吸一口氣,突然像神經病般的大笑起來,隨後他摩挲着鬍子拉碴的下巴說道:“沒錢是吧?”

成悟良被人看透了秘密,窘迫的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頹然的低下頭,不再言語。

老闆指了指身旁的沙發,微笑道:“來,坐過來。”

“啊,不是......我這就....沒有必.....”

“給你三秒鐘時間滾過來,要不然把你的皮扒下來做衣服!”

成悟良立馬坐到了沙發上,用了不到兩秒。對於他來說,恐怕只有用這種方法最直接,見效最快了。

“很好。”老闆讚許的點點頭,隨後一把攬過成悟良的脖子,在他耳邊說道:“你說我們兩個是不是有緣分?”

“緣......緣分?”成悟良身體僵硬。

“在這浩瀚的宇宙中,在這繁華的星球上,在這狗娘養的聯邦.....哦不好意思,是在這欣欣向榮的聯邦里,你我跟這些比起來,只能算得上是細小的塵埃。你想,億萬塵埃中的兩個,能夠在這裡相遇相談,何嘗不是一種緣分?所以......”

老闆侃侃而談,成悟良雲里霧裡。

見老闆沒有下文,成悟良試探着問道:“所以?”

“所以看在你我這麼有緣的份兒上,面具送你了,不要錢。”

老闆推開成悟良,仰身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一臉優哉游哉。

“送......送我嗎?”成悟良一臉不可思議。本來這麼精緻,堪稱藝術品的面具只要十元錢,就夠讓人驚訝的了,結果店老闆還以’有緣’為由免費送人?成悟良無法想象。

見成悟良沒有反應,老闆補充道:“這個面具只能算是觀賞品,所以說千萬、一定、絕對、死也不要戴上它,要不然會有很嚴重的後果出現,到時候你就算來找我,我也沒辦法。”

“老闆您......是在跟我說什麼都市傳說嗎?”

“無所謂,你就當我是個瘋子好了。”老闆側身從沙發底下拿了兩瓶酸奶,是最常見的那種玻璃瓶裝。他自顧自的起了一瓶,隨後指着另一瓶說道:“你要來一罐嗎?為了這次偉大的相聚,我們可以碰一個。”

“不用不用,您願意把面具送給我,就已經很感激了,實在不好意思再拿什麼......”成悟良連忙拒絕,心想着這位老闆雖然人是怪了點,但確實是個好人,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可不能再要什麼了。

“那行。”老闆仰起脖子一口就悶了,咕咚咕咚下去大半瓶,跟喝白開水一樣。他喝完后舔了舔嘴唇,攤手說道:“沒什麼事兒你就走吧,記住我的話就行,咱們以後應該不會見面了。”

“怎麼會呢,只要我得空路過這裡,一定會進來跟您問好的!”成悟良鼓起勇氣般說道。

老闆只是笑笑,隨後擺出了送客的手勢。

成悟良沖他道了聲謝謝,隨後把面具抱在懷裡,躡手躡腳的推門離去。

待成悟良漸漸走遠,沙發上老闆的笑容卻越來越濃,他無聲的笑着,笑的渾身顫抖,嘴角像是要裂到耳根。他抓起剩下的一瓶酸奶往嘴裡灌了口,可還是止不住笑,喉嚨里噙着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在這一刻他終於抑制不住的病態盡顯。

哐當,伴隨着玻璃瓶落地粉碎的,是他定性般的宣言。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