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我才感到滿心焦躁,同時產生一種強烈的突兀感。

低下的思考能力藉着危機感取回了些許冷靜,迫使我不得不看清難以理解的現況。

——為什麼,我還活着?

我應該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

為什麼我到了第6層,還能手腳完好無缺?

為什麼我,竟能勉強與這層樓的怪物打成平手?

仔細想想實在奇怪。鑽進地下城還不到半個月的冒險者,不可能慢慢探索這層樓還能存活。不可能遭遇到戰影還能苟活。

那位半精靈的女性的確教過自己。警告過自己。

菜鳥不完全的【異能】,對這層樓的怪物是沒用的——

那些僅更新一次就是幅上升的異常能力數值一瞬間通過腦海。

難道是……當這種想法佔據了我的思考時。

背上似乎開始發燙。

突如其來地貫穿身體的震動,將意識拉回眼前的現實。

趁着我分心的空隙,影魔的攻擊直接命中我的身體。

反手發出的一拳直擊我的肩膀。全身橫向彈飛出去的同時,強烈衝擊將我手中短刀震落在地。

我唯一的武器,發出清脆聲響掉到了地上。

一如字面所示,黑色暗影立即撲向翻倒在地的我。

剛才未發出攻擊的另一隻影魔,高舉起牠的右臂,要給我致命一擊。

瞳孔變得狹窄。

在眼前光景當中,時間的流逝變得無奈地緩慢。

過去的記憶以千軍萬馬之勢流過腦海。至今目睹的情景就像走馬燈,無一遺漏地在腦中重現。

其中最光彩耀眼的,是與那憧憬之人的相遇。

下個瞬間,我使盡全身力氣讓身體再度動作。

我從地下城的地面上跳起來,沖向正要擊出右臂的影魔。

長長的黑色手臂通過臉頰旁邊,削下了我一塊皮膚,但我仍握緊了赤手空拳的右手,狠狠槌進敵人的臉部。

沉重的破碎聲在四下回蕩。

使足渾身力氣的右拳反擊,打破了敵人臉部的鏡面,連同頭部一起貫穿。

從貫穿的後腦勺湧出爛泥般的烏黑液體。影魔與我交叉着雙臂,短暫痙攣了一下,便全身失去力氣,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風馳電掣。

我從怪物臉上抽出手臂,朝向看到同伴被打倒而僵在原地的剩餘一隻,以電光石火之勢展開肉搏戰。

我快步流星,邊跑邊拾起短刀,重新裝備。

我像疾馳於大地的野兔般向前沖,躍進敵人的懷裡。

影魔晃動着身體正要迎擊,但我的行動比牠快了一步。

短刀一閃。

往上斜向一揮的斬擊,割裂了敵人的胸部。

在割開的胸口內側,被砍成兩半的「魔石」放出悲涼的光芒,然後粉碎。

發出不成聲的臨死慘叫,怪物漆黑的身軀全化成了塵土。

我維持着揮起匕首的姿勢停在原地不動,目睹大量灰塵崩落的光景到最後一刻后,頓時失去了全身力氣,粗魯地大口喘氣。

我放任肺部喘息,仰望天花板。

緊繃的神經斷裂,疲勞一下子湧上來。無庸置疑地這是生死關頭的一戰,身體終於撐不住了。我半睜着眼皮,漫不經心地聽着過快的心跳。

我的身體發生了什麼異狀嗎。

竟能擊敗本來不可能戰勝的怪物。能夠顛覆別人教導我的常識,是因為【等級】的急遽成長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怎麼了。

接二連三浮現的疑問一時之間讓我心中紛亂,但我的膝蓋忽然一彎,差點跪下去,讓我明白到自己的體力已接近極限。我壓下無止盡的自問,開始挪動幾乎渾身是傷的軀體。

現在必須儘快脫離此處。

受到理性如此呼喚提醒,我往大廳的出入口走去。

然而,附近的牆壁似乎又要開始派遣怪物了。

我抬起頭,只見右手邊與左手邊,兩個方向的牆上都出現了蜘蛛巢狀的龜裂。只消一會兒的工夫,地下城便生下了共計四隻,比剛才多出一倍的影魔。

——這就是艾依娜小姐嚴重警告過我,不可以毫無準備就接近下面樓層的理由之一。

從第6層,不,第5層開始,地下城生出怪物的頻率會大幅上升。

我啞口無言地呆站在原地時,屋漏偏逢連夜雨,又聽見了好幾個低吼聲。

回頭一看,唯一一個出入口的深處,浮現出大量猛獸的雙眸。

一隻,又一隻,第6層的怪物開始入侵大廳。

唯一的出入口被堵住,無路可退,也就是所謂的死棋狀態。戰影也開始採取行動,我就快被怪物群包圍了。

即使如此,我的頭腦卻驚人地冷靜。

我緩慢地走向前,在剛才屍骸旁彎下腰去。

我向化為塵土時產生的掉落道具影魔的指刃伸出手。

我撿起三根當中的一根手指,將這把臨時湊合的武器裝備在左手。握住沒有刀柄、等於只有刀身的匕首,我的手心一下就被割裂,眼看着開始溢出血滴。

做給你看。

緊握着兩柄武器,我狠狠豎起了雙眼。

面對無庸置疑的困境,我心裡產生的不是放棄之念,而是絕對不要死的決心,以及志氣。

我有想要抵達的高處。

沒時間在這種地方絆跤了。

在怪物包圍着自己,發出威嚇吼叫時,我重新下定了決心。

就像被帶有熱度的背後刻印驅使般,我舉起了武器。

之後,我猛然衝進進逼而來的怪物群。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的聲音在房內冰冷地回蕩。

掛在牆上的時鐘指針表示現在是早上五點。

赫斯緹雅在總部——教堂的隱藏房間里,於同一個地方來回踱步。

她雙臂交叉在胸前,眉毛緊皺,臉上浮現出焦躁。

昨晚她看到貝爾的【等級】受到對艾絲的愛慕大幅影響,惹得她非常不高興。

當赫斯緹雅嘔氣去參加打工店鋪的酒會回來時,迎接她的是一片空蕩蕩的寂靜,貝爾並不在這間隱藏房間里。

明明是自己叫他一個人去吃飯的,看到沒人迎接卻讓赫斯緹雅更加火大,她連澡都不沖就跳到床上,打算賭氣睡覺;然而……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到了深夜貝爾還是沒回來,終於讓她覺得不對勁。

她始終未闔眼,抱着一肚子對貝爾的怨言與不滿掀開毛毯從床上跳起,衝出房間到附近一帶找人。

毫無收穫。

沒能找到一頭顯眼白髮的半個影子,赫斯緹雅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剛剛回到了這間房間,但還是不見少年的身影。

她自己整晚沒睡在深夜街道上奔波,導致她一臉倦容。而緊張又逐漸取代了疲勞。

當赫斯緹雅正要伸手握住門把時。

就像算好時機似地,四角形的門板被推開,往她這邊撞來。

意外襲擊讓赫斯緹雅痛得發抖,然而她一聽到頭上傳來的聲音,就睜大了按在雙手底下的眼睛。

知道發出聲音之人正是自己不斷祈求平安無事的人物,赫斯緹雅霍然站起來。

貝爾!

不出她所料,站在眼前的確實是貝爾。

巨大的安心感填滿了胸口。赫斯緹雅抬眼看着貝爾,幾乎要泫然淚下……然而一看到貝爾的臉與模樣,她說不出話來了。

對赫斯緹雅滿懷歉意、眉毛下垂的臉龐。臉上到處一塊紅色、一塊褐色,滿是傷痕與土垢,神色明顯地樵悴。

上半身。樸素的薄布便服損壞得令人不忍卒睹,從破洞露出的皮膚又青又腫。

最後是下半身。褲子被濺起的泥巴弄得顏色全變,褲腳破破爛爛,最嚴重的是右膝部分,好像被利爪割裂般留下了三道裂傷。這處又黑又臟、血液即將乾涸的膝蓋傷勢,在全身的慘狀中是最嚴重的。

現在的貝爾身上什麼防具也沒穿。這身打扮在地下城裡就跟裸體沒兩樣。

只要遭受凶暴怪物的一記攻擊,很可能就成了致命傷。身上留下的凄慘傷痕就是最好的證明。

看來他至少還攜帶了護身用的短刀……但還是得說他粗心大意、愚不可及。

竟然用這身裝備整晚挑戰地下城,這已經不叫做玩命,根本就是愚蠢。

她讓開了門前的路,貝爾便以不靈活的腳步走進來。

看來右膝的傷勢影響蠻大的。

她以戰慄的眼神,承受着賜與一個人類的「神的恩惠」所顯示的成長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