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蕾格。

溫德琳在心中反覆默念,咀嚼着這個名字,龍血女士塞蕾格,龍騎將塞蕾格。還在艾菲的森林中時,她已把那本講述歷史故事的傳奇詩歌讀了個滾瓜爛熟,書中幾乎每一章的內容她都熟記於心,但這本書中從未提到過,塞蕾格曾經是格拉修斯的扈從,更未提到過塞蕾格曾經假扮成男人,混入王宮的守衛中。

——等等。她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一道閃光,即使將那本傳奇故事本身就削除了格拉修斯的部分撇開不提,歷史上這位狼騎士真的曾經收過龍血女士為扈從嗎?那只是她在這幻境中的所作所為而已,格拉修斯實際上真的做過這事嗎?歷史的真相她已無從知曉,目前她能做的只有在這幻境中一步步走下去。

時間悄然流逝,一個名為塞蕾格的女人成為了狼騎士扈從的消息很快在王宮中傳開,溫德琳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侍衛、大臣、貴族和女僕們的竊竊私語。就連她的同僚——格拉修斯的同僚——也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她。對於他們而言,讓一個女人擔任騎士扈從是無法理解的事,更何況是擔任一位王室御前騎士的扈從。

在短短的一周內,卡德修斯便接到十數起騎士們的請願,希望他能夠以國王的身份下令解除塞蕾格的扈從身份,終止這“不光彩的事情”,“從未有過的悖逆”。而有那麼幾次,卡德修斯甚至將溫德琳與塞蕾格傳喚到議事廳內,微笑着將那幾張請願書遞給她們。那時,溫德琳看到國王的臉上滿是真正的笑容——在涅薩神殿時她曾經見過的,孩子氣的單純笑容。在她示意塞蕾格將這些請願書撕得粉碎,投入火爐中之後,國王臉上的笑容更加歡暢了,甚至還帶上了一點頑童般的幸災樂禍。

那時,瘦小的塞蕾格站在溫德琳身後,她穿着一身專門改過的合身皮甲,佩着一柄真正的長劍,而非訓練場上的木劍。她的頭髮經過仔細的梳理,已經無法再遮住那雙狼一般的眼睛,但她似乎知道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何種模樣,因此在溫德琳與卡德修斯面前一直垂着頭,不敢直視兩人。國王仔細打量着這嬌小的女孩,未來的七騎士之一,最富傳奇的龍血女士,露出一絲讚許笑容。

“你找到了一頭小狼崽,我的朋友。”國王頷首道,“一頭很不錯的小狼崽。”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腰間,摸到了腰帶上掛着一柄鐫刻王室紋章的匕首。溫德琳知道,他日夜佩戴着那匕首,即使沐浴時也絕不離身。即使有着聖劍的庇護,他仍然對於夜間可能襲來的利刃滿懷恐懼。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將那匕首摘下——卡德修斯向來有將隨身物品隨手賞賜給人的習慣,被他送出的匕首、綬帶、戒指等物已不下數十件——隨手遞向塞蕾格。

塞蕾格僵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着,似乎一時間未反應過來這是國王的賜予,直到溫德琳輕推她的後背,女孩才邁着機械的步伐走上前去,差一點就摔倒在國王面前。她勉強穩住身體,單膝跪倒,雙手高舉過頭頂接下王的賜予,口中恍惚地喃喃念叨着感謝的言詞——如果讓一位精熟於禮儀的騎士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為塞蕾格那和鄉野村夫幾乎無二的措辭暈倒在地。但溫德琳與卡德修斯都不是拘泥於繁瑣禮節之人,國王笑着將匕首連鞘塞入女孩的手中。

“王國的狼要有繼承人了?”卡德修斯微笑,而溫德琳則搖頭。

“她不會是我的繼承人。”她輕拍塞蕾格的肩膀,視線越過國王的肩頭,望向他身後窗外湛藍的蒼穹,“她會成為第六名王室御前騎士,與我平起平坐的偉大戰士,她的名字會流傳千古,在我的名字被世人所遺忘時,她仍然會被眾生銘記。”

言罷,溫德琳將視線從遠方收回,她以時間盡頭的來客——知曉歷史軌跡之人的身份說完這番話,看着國王因此而深思的面孔,也看向塞蕾格因為驚詫而蒼白的臉龐,只是微笑。國王沒有對這番話給出答覆,只是揮手讓她們告退。在離開議事廳后,塞蕾格急走兩步來到溫德琳面前,急切道,“格拉修斯大人,我——”

“我知道。”溫德琳輕撫她的頭頂,阻止了女孩繼續說下去。她凝視着她的面龐,那稚氣未脫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出皇都幻境中那女騎士的剛毅神色,一頭火焰般的紅髮宛如飛龍口中燒熔一切的吐息。她面前這個為了混入王宮侍衛,用煙熏壞喉嚨扮作男人的女孩有怎麼會知道,這個“王室御前騎士”靈魂中與她同樣年歲的少女曾經是多麼地崇拜她?

而如今,崇拜者竟然將偶像收作扈從,告知對方她今後的榮光,這是多麼神奇而又滑稽的事!溫德琳的內心滿是難以言說的奇妙感受,她難以描述清楚此刻在自己胸中激蕩的情感,甚至想要大笑出聲。當初那個捧着傳奇故事,反覆閱讀龍血女士塞蕾格傳奇的小女孩,又怎麼會想得到,冥冥中的命運指引她,在這他人記憶凝成的虛妄之中與從前的偶像相遇?

雖然這世界是虛幻的,但你與我卻都是那麼真實。溫德琳以指尖捻起那一縷赤紅髮絲,唇邊浮現出苦澀微笑。

而在隨後的數日內,溫德琳心中的另一問題也很快得到了解答:塞蕾格是如何混入王宮侍衛的?哪怕她以煙熏壞喉嚨,也並不可能在那許多男人中間藏匿身份如此之久,騎士小說中女扮男裝出門旅行,只會被身為騎士的男主角認出真身的淑女在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

那只是一次偶然。在前往校場的路上,遙望到遠處飛揚的沙塵之時,或許是即將要見到那些昔日“同伴”,塞蕾格忽然渾身一陣戰慄,隨即便似有一道輕軟觸感在溫德琳皮膚上滑過。那力量的流動喚醒了她身為女巫的部分,但當她回身查看四周時,卻一無所獲,來回查探數遍后,溫德琳才意識到塞蕾格的存在,將注意力凝聚在她的身上。於是她立刻感覺似是戳破了一個水泡般,塞蕾格原本有些模糊的身形立時清晰可見,溫德琳彷彿第一次察覺到她站在那裡一般,心中大為驚訝。

謎團解開了。溫德琳幾乎立刻知曉,塞蕾格是一位力之子。就如同絕大部分力之子一樣,她的天賦顯然原始而未加導引,只能夠順應她的願望,為她提供粗淺的保護,也正是這簡單原始到甚至稱不上術法的力量保護了她,讓她在那些男人的眼中變得不起眼,只要沒有外界的衝擊——例如使她暴露出女性特徵的一抓——凡人幾乎不會察覺到她的異樣。她便是憑藉如此天賦混淆了侍衛們的視聽。

力之子,力之子。溫德琳默念這言詞,並詢問小小的龍血女士,她是否願意將自己的天賦善加導引,學習巫術,而她正知曉這王宮中便有一位絕好導師。可塞蕾格當即便以驚恐神色連連拒絕,在她的小小腦瓜中,恐怕與這時代的所有平凡人一樣,認為巫術是邪惡事物,應當躲避和驅離。而至於自己那模糊天賦,則寧願它從未存在。

對此,溫德琳也只得苦笑。不過她一開始也就沒有認為塞蕾格能乖乖跟隨阿蘭塔學習巫術,歷史上的龍血女士與巫術並無半點干係。儘管溫德琳對此仍然存有疑慮——若塞蕾格並未身負巫術,也未曾導引出她的天賦,那她究竟是如何馴服飛龍的?只是憑藉凡人的武力,真的便可馴服那般傳奇巨獸嗎?儘管在後世的傳奇中有着無數塞蕾格或以長槍,或以空手,或以陷阱捕獲飛龍的描述,但那些在如今的溫德琳看來,都不盡可信。

或許之後我能得到答案。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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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溫德琳從睡夢中驚醒。在幻境中的睡眠極淺,幾乎只是似夢似醒的一陣朦朧之中,夜晚便悄然度過。她在這裡無法進入夢之時,自然也就無法回到林邊小屋。因此當那腳步聲剛剛響起時,溫德琳便從床上坐起,她簡單穿好衣服,猶豫片刻后摘下牆上利劍,在侍女前來敲打房門之前推門而出。走廊中燈火通明,舉着蠟燭的侍女滿臉驚恐地奔跑來去,在遠方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士兵的呼喝聲,還有器皿的碎裂聲……

溫德琳劈手揪住一個從面前慌張跑過的侍女,厲聲喝問:“發生了什麼事?!”

那侍女臉上滿是恐懼之色,站在原地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迸出一聲尖銳叫喊:“國王……國王陛下遇刺了!”

溫德琳如遭雷擊,下意識鬆開手讓那侍女跑開,腦海中只反覆重複着那一句話:國王遇刺了。當她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經飛奔在通往國王寢室的道路上。卡德修斯遇刺了?但——但他有聖劍護佑,倘若法師安奎斯所說,以及後世的無數傳記小說中所寫的都是真的,那麼他應該刀槍不入,即使被擊中要害也能安然無恙,但是——

另外一個更加恐怖的可能性躍入她的腦海。

如果背刺的是阿蘭塔呢?後世諸多傳記中都未詳細提及卡德修斯大帝的皇后,她並不知道在歷史上阿蘭塔的真正結局,如果這位精通巫術的皇后正是死於這一場行刺呢?

溫德琳只覺渾身發冷。她繼續發足狂奔,即使將要迎面撞上奔走行人也絲毫不停,一個士兵躲閃不及,也被她當頭撞倒在地。連續轉過兩三個拐角,她終於看到國王寢室,在那門前被大量的侍衛擁堵,水泄不通。她蠻橫地推開人群擠將進去,絲毫不顧忌以馬靴踩上寢室中柔軟的地毯。只是那地毯早已不復潔凈,一縷觸目驚心的鮮紅沿着白色的纖維流淌到門口,溫德琳凝視着那蜿蜒的血跡,僵硬着身軀慢慢抬頭追尋鮮血的源頭。

兩個侍衛躺倒在地,圓睜雙眼,臉上帶着一絲奇異的微笑,就如為主君獻身後的滿足。鮮血自他們的身下流出,一直觸及門口。他們身上穿着全套的盔甲,傷口在頸部大動脈,溫德琳只是看了兩眼便知道那是長劍割出的傷口。他們原本佩戴在腰間的長劍也都消失無蹤,但溫德琳抬起頭,便立刻發現了它們的蹤跡。

國王穿着貼身軟甲,昂首高站在床上,他的腳上套着軟靴,很難想象他在遇刺的剎那間穿戴齊全,那麼解釋只有一個,他穿着這套裝備上床入睡。他的雙眼圓瞪,表情僵硬,胸口插着一把長劍,劍刃刺破了結實而柔韌的皮甲,刺入他的胸膛,劍柄上的纏皮條條綻開,溫德琳甚至能夠想象刺客握劍的力道是多麼的大。他的手中握着另外一把染血的長劍,王后阿蘭塔跪在床上,抱住國王的雙腿,埋着頭顱,看不清臉孔。

侍衛們都以為國王已死,在一旁獃獃站立,不敢上前查探兩人死活。溫德琳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焦急與怒火,她大踏步上前,先是俯身查探阿蘭塔的鼻息,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轟然落地——王后雖然業已昏死過去,但氣息仍在,身上無半點傷口。她將阿蘭塔從國王身上扶開,就在王后被抱離的一剎那,身體已經僵直的國王忽然毫無徵兆地大聲咳嗽,侍衛們齊齊驚呼一聲,連連往後退去,兵器叮噹聲中落了一地。

卡德修斯眨動雙眼,艱難而緩慢地抬起手,拋下手中長劍,抓住胸口利刃的劍柄,咬着牙齒,慢慢將它拔出。劍刃一寸一寸從他體內撤出,依然光亮如雪,絲毫未沾血跡。當劍尖離開國王的身軀,他長出一口氣,隨手將它拋在一邊,以手掌擦拭胸前傷口,在火光下細細查看——依然滴血未沾。

“聖劍的加護。”國王張開雙臂,沐浴在燈火之下,閉眼輕聲呢喃。此時門口一陣喧鬧,剩餘的幾位御前騎士也業已趕到,軍師安塞洛推開人群,看到房中景象,立即搶先單膝跪地,厲聲喝道:“陛下,我等救駕來遲,實乃罪該萬死!”他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屍體,站起身來以凌厲眼神掃視門口眾侍衛,似是想要尋找這兩人的上官,但國王只是抬起手臂,便阻止了安塞洛的下一步動作,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模糊吵鬧,與火把燃燒的噼啪聲響。

“我,”卡德修斯慢慢開口,躍到地面上,彎腰輕輕合上侍衛屍身的圓睜雙眼,“相信我的戰士絕不會背叛我。”他抬起頭來,以獅子般威嚴的視線環視眾人,根本不像是剛剛遇刺的君主。

“這是巫術造成的。”他冷冷道,“只有巫術才能如此蠱惑人心,讓我最忠誠的衛士對我刀劍相向。”他的聲音逐漸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逐一從他面前的騎士們臉上掃過,包括溫德琳在內。直到不知何時趕到的泰拉索斯輕扯溫德琳的褲角,她在如夢初醒,連忙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

然後她看到亞德伯朝自己擠了擠眼睛,以口型迅速說了一句話。

“我們將要迎來一位巫師。”

他是對的。

在那之後,國王行刺事件的處理簡單而迅速,簡單到甚至不像是一起重大的行刺事件。國王只是象徵性地處罰了那兩名侍衛直屬的侍衛長,以及負責訓練王室侍衛的御前騎士們,並且允許那兩個侍衛的屍身正常地下葬。隨後,這件事情就被徹底推到了敵對國家的法師身上,而國王被長劍刺中卻毫髮無傷的奇迹,也用“神靈的護佑”為由解釋了過去,整個國家的怒火都集中在了那個名為亞蘭德的敵對國身上,戰爭的鼓點敲打得愈加緊密,全城上下都浸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數日後,卡德修斯身邊便多了一位老者。在議事廳中,國王向他的臣子,貴族,以及御前騎士們引見了這位鬚髮皆白,身着白袍,面容慈和的老人。溫德琳一眼便認出,這位老人就是在皇宮幻境中,身穿教宗袍服,頭戴太陽三重冠冕的老者。

“這一位是埃薩魯斯大法師。”卡德修斯如此介紹這個突兀地出現在他身邊的神秘老者,“他將出任我的王室御前法師與魔法顧問。”

名為埃薩魯斯的法師和藹地對面前的眾人點頭致意,儘管態度和藹,但是舉手投足之間仍然透露出一種法師獨有的倨傲氣質。他的視線只是簡單從御前騎士們的臉上掃過,就收了回去,平靜地凝視地面,眼神飄忽,似乎在出神思索。

溫德琳側頭看向自己的同僚們,亞德伯與齊格蒙特臉上皆隱有擔憂神色,泰拉索斯心不在焉,而安塞洛則明顯不悅地看向法師埃薩魯斯,表露出明顯的不信任。提議應該有一位王室法師的是他,但如今對這位大法師有所顧忌的也同樣是他,或許是因為卡德修斯沒有和他商量,便自己找來了一位法師的緣故?溫德琳想,或許這位智將覺得埃薩魯斯不可信任,但話說回來,又有哪一位法師是可以信任的呢?

議事廳中的眾貴族與大臣對國王的決定沒有任何異議,只有幾人對於卡德修斯沒有與他們商量便聘請了一位來路不明的法師而頗有微詞。在經過遇刺事件之後,所有人都開始認為王宮中有一位法師是如此的必要,國王顯然將王後身懷巫藝的事情隱藏得很好,除了王室騎士,以及少數他極為親近的臣子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點。但很顯然,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瞞不過法師的眼睛。

甚至國王可能會親口將自己妻子的事情說給這位法師聽。溫德琳恨恨地想,看向卡德修斯的腰間,那把來自涅薩神殿的聖劍依然好端端地懸掛在那裡。或許正是他主動拋出這個秘密——涅薩神殿的秘密——以此作為許諾,讓那個法師為自己效力。

“尤達哈。”國王說。人群中的王宮侍衛長立刻踏前一步,躬身行禮,“陛下。”

“你陪同埃薩魯斯大法師在宮裡走走。”國王說,“他需要在宮殿各處都設下防護,來阻止敵方法師的巫術。”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帶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我的寢室,如果法師閣下覺得有必要的話。”

“遵命,陛下。”侍衛長毫不猶豫地再次躬身,接受了這個命令。台下眾人微微騷動起來,顯然他們覺得國王實在是過於相信這個法師,而埃薩魯斯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對於卡德修斯那番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完全信任的話沒有半點反應。這回不僅是另外幾位御前騎士,就連一向浮浪的泰拉索斯也皺起眉毛。很明顯,如果這位法師要背叛卡德修斯,那麼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讓不久之前的刺殺事件再次重演。

但溫德琳知道,他是不會背叛卡德修斯的,他——以及未來會聚集在國王麾下的所有法師一起,輔佐着這位君王統一了人類的國度,坐上了皇帝的寶座。

只是,包括卡德修斯在內,他們全部人,早已在一開始就背叛了涅薩神殿。

她握緊了拳頭。

在議事廳的會議結束后,大約落日時分,溫德琳便感到一股沉沉重壓在王宮之中瀰漫,就像一朵厚重陰雲自天空中飄來,罩在此處,久久不散。那壓抑與滯悶被捂在她的胸口,無法消除。於是她便明白,那是法師正在將魔法織入這宮廷,織入這岩石的紋理深處,她閉上眼睛,以自己的感覺投射到這些魔法深處,觸碰那咒文的線條,試圖辨別它的意圖:它是否別有所圖?是否在保護的外殼下藏有隱秘殺意?

但她不知道。她的知覺探入那法術后,如同探入一片虛空后,一無所獲。在沉思半晌后,她終於苦笑接受現實:這是格拉修斯的記憶,她無法知曉他不知道之事,他能夠感到法師的法術,但他或許並沒有像她一樣去親身探索。

一念及此,她便再也無法在王宮中閑坐。軍師安塞洛與追風之亞德伯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泡在地圖室中,圍繞着巨大的地圖沙盤研究,而她則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於是只能訓練校場上的侍衛打發時間。而在將塞蕾格收為扈從后,她便安排她與其他騎士學徒同住一處。原本,溫德琳打算讓塞蕾格來到王宮中與她同住,或至少為她安排一間獨立房間,但在她說出這些安排后,塞蕾格卻低下頭,一聲不吭地以沉默來表示反對。

溫德琳知道,如果她堅持,那麼這個小小的龍血女士自然就會順從。但是她決定尊重她的意志。從那額頭的碎發之間,她能夠看到塞蕾格細長雙目中閃爍的,如狼一般狠厲的光芒。於是她便明白,這女孩要以與那些男人平起平坐的身份和他們一起生活,至於會不會被看到身體,這種無聊的羞恥心早已不存在於她的心中。那日在滿布沙塵的校場上,當她赤裸上身與那高大士兵毫無保留、毫不在意地對打時,溫德琳就已經感覺到,這個看上去比她自己還要瘦弱的女孩身體里蘊藏着多麼強大的意志力,與多麼執拗的性格。

她要以戰士的身份與決意來征服性別本身。

隨即,溫德琳離開王宮,來到校場旁騎士學徒們的居所——一排整齊小屋之前。在這裡,學徒們吃住皆在一起,當然洗澡沐浴,甚至於盥洗解手當然也如是。一想到塞蕾格竟然選擇居住在這種地方,她便感到有些自慚,就算是她自己,在男人面前暴露身體時也會感到不自在。而當她尚未推門而入時,便聽到屋中傳來騷動與斥喝。

起初,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污穢不已的咒罵,那聲音幾乎都屬於房間中的騎士學徒們,他們似乎已經將咒罵塞蕾格視為一種日常,他們呵斥她是淫蕩的妓女,婊子,靠着張開雙腿才成為了王室騎士的扈從,女人根本不配當騎士,當了騎士扈從后還不要臉地擠進一群男人中間袒胸露乳云云,皆是從前溫德琳都已經聽慣的惡毒言詞,這些言詞甚至還有不少曾被用於她自己的身上。

但在屋內的騷亂之中,溫德琳沒有聽到塞蕾格的聲音,她沒有咒罵,也沒有反駁,更沒有叫喊,完全沒有屬於被欺凌者的聲音,溫德琳差點都要認定塞蕾格不在屋內了。

忽然,一聲鏗然脆響彈開了所有喋喋不休的污言穢語,溫德琳能夠聽出,那似乎是長劍連鞘重重頓在地面上所發出的聲音。

隨後,塞蕾格開口說話。

“到外面去。”

“到外面去做什麼?”在短暫的寂靜后,一個欺凌者問。

“你對我的侮辱,對格拉修斯大人的不敬,對女人的偏見。”塞蕾格說,“全部這些,以戰士的方式做個了斷。拿起劍,我們到外面去。所有的一切,都交給戰鬥來解決。”

說罷,屋門被推開,塞蕾格提着長劍——真正的劍——走了出來,她看到溫德琳后,先是一怔,隨即單膝下跪,輕聲說,“格拉修斯大人。”跟在她後面的騎士學徒們愣了一瞬之後,也齊刷刷地單膝下跪,口稱狼騎士名諱。

“你們可以繼續。”溫德琳說,她覺得自己來得實在不是時候,塞蕾格想要的是一場公平的決鬥,即使這場戰鬥的起因是一件不榮譽的事情。無論如何,她的到來必然會給那些騎士學徒們一個信號:塞蕾格的靠山在這裡,並且知道了這件事。這會讓這場戰鬥不再公平。

她的視線從塞蕾格與那些騎士學徒們的臉上掃過,重複了一遍,“你們可以繼續。以王室騎士的榮耀起誓,我不會阻止你們的戰鬥。但這場戰鬥,必須符合騎士精神,公平的一對一。倘若你們答應,我就會離開,並且不再過問你們之間的事情。”

塞蕾格點了點頭,轉過身抬起下巴,以鷹隼般的目光凝視身後的學徒們,輕蔑而傲慢。這無疑是一種無聲的挑釁。那些青年們面面廝覷,最終其中一個個頭最高,也最強壯的人站了出來,沉聲說,“以騎士的榮耀發誓,格拉修斯大人,這將是一場一對一的公平戰鬥。”

“很好。”溫德琳說,然後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最後,她聽到塞蕾格對那些學徒們說,“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每天都來挑戰我。我會把你們每一個人都打到服輸為止。”

溫德琳微笑起來。她相信那頭小狼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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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夜,溫德琳竟然少見地沉入了夢境之中,在夢中,一陣迷霧悄然旋至,霧氣散開,一道幽黑身影緩緩現形。騎士格拉修斯從霧中走出,而後這片遮擋視野的迷霧徹底消失,溫德琳又回到了位於地下深處的廢都之中,她仍然被長劍釘刺在那岩石之上,劍刃深深沒入她的胸口,就像遇刺當晚的卡德修斯,但卻沒有任何痛楚,一陣奇異的平靜充斥着她的心靈。少女仰望着頭頂幽深的黑暗,以及廢都花園中承載巨石的水潭——它正發出一陣微弱白光,僅僅足以讓她看清自身處境,以及面前的騎士。

“在你看着我的記憶的同時,我也在借你的眼睛修復自己的心智。你看到多少,我就尋回多少。”格拉修斯說,聲音依舊殘破嘶啞,讓她想起了塞蕾格的聲音,那被煙徹底摧毀的喉嚨。她望向幽魂的面孔,他憔悴、削瘦,眼眶深陷,眼底烏青之色宛然。

騎士伸出手,包覆著冰冷鎧甲的手指猶豫着輕觸她的臉頰,然後緩緩下移,放在那劍柄上。“夠了。”他猶疑着說,眼底滿是痛苦,“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嗎?”

他似乎是在問溫德琳,又似乎是在問他自己。女孩感覺到深深陷在自己胸膛內的冰冷金屬正在被往外撤出。不知為何,她忽然感到那金屬不但並未對自己造成傷害,而且像是自己的血肉一般,正在與自己的身體合二為一。一陣親切感從那劍刃上傳來,那感覺,那氣息……她辨識着它,然後猛然回想起,這是艾菲的氣息,這是她為她修復的劍刃,那金屬上有着她的力量,至今仍然存在。

一想到艾菲,溫德琳立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死死按住騎士的手掌,強迫他放開劍柄,阻止劍刃離開自己的身體。

“不,還不足夠。”她說,“你還未讓我看到聖劍的力量源泉。我已經知曉那力量來自阿蘭塔,是阿蘭塔給予了卡德修斯不死的力量,刀槍不入的防護,但那力量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它必須通過阿蘭塔才能傳遞給他人?她的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我需要知道,讓我看下去。”

“拜託。”最後,溫德琳慢慢吐出這兩個字。格拉修斯凝視着她的眼睛,憔悴的臉龐逐漸垂了下去。他——黑甲的騎士——緩緩向她靠近,彷彿一個無力的孩子,倚靠在她的肩頭。但奇異的是,溫德琳卻未感到任何重量,幽魂的形體輕若無物。

“我想要知道阿蘭塔的命運。”溫德琳喃喃道,“我需要知道那一切。師父,我也想要知道吉娜薇的命運……涅薩神殿的吉娜薇的命運究竟如何。還有塞蕾格……在那已經逝去的時光中,有太多我牽挂的人。”

幽魂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於是迷霧再次閉合,她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岩石與長劍消失不見,她旋轉着飛向迷霧深處,直到控束着她的力量消失不見,當她取回視野時,看到的是國王寢室的大門。房屋兩旁沒有守衛,屋門微微敞開,寬厚的門上有着魔法留下的痕迹,普通人看不到,但是溫德琳——以及格拉修斯——卻能看到那微妙的印記,就像靴子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

她聽到屋中傳來聲音。是卡德修斯的。

“親愛的,你要相信我。”男人用溫柔的語氣勸慰,“那法師值得信任,他對我完全忠誠。”

“我相信你,卡德。”那個哀傷的女聲屬於阿蘭塔,她的聲音沉靜、平和,但卻充滿了掩飾不住的憂愁,“我只是在哀嘆,我的力量……涅薩神殿的力量無法讓你滿足。最終,你還是去尋求法師的力量。只是,卡德,我已經不是那個天真的小女孩。我清楚你與那法師做了交易,是什麼籌碼讓你說出這番話——讓你認為他對你完全忠誠,讓你認為他值得信任?你掌握着什麼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東西,除了你自己願意給他之外?”

長久的沉默。然後,國王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開口說話,溫德琳幾乎能夠猜到他要說些什麼——在涅薩神殿修行的那些歲月中,年輕的卡德修斯王子在面對自己愛人的詰問時,總要深吸一口氣,然後轉開話題。但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阿蘭塔的注視過於哀傷,也或者是她提出的問題過於尖銳,卡德修斯最終還是不得不正面面對她。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可以理解為你不能說嗎?”阿蘭塔說。國王沒有出聲回應,然後他只是說,“我需要那法師的力量。我的愛,難道你不能理解嗎?上次的行刺事件就是一個警示——那個法師可以輕易地操控我身邊的人,強迫他們刺殺我。”

“但聖劍保護了你。涅薩神殿的力量保護了你。”阿蘭塔低語。

“那——那不夠。”在再一次深呼吸——這次,他沒有逃避——之後,國王用最沉重,最憂傷的聲音對自己的妻子說道,“那不夠,我的愛,涅薩神殿的力量,聖劍的力量,它只能保護我一個人,那是不夠的。我需要的是保護整個國家的力量,它不能只聚焦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的愛,光有保護的力量是不夠的。我需要武器,需要去進攻,需要去擊敗我的敵人,摧毀他們,我同時需要矛與盾,我的愛。涅薩神殿能給我最堅固的盾,甚至能讓我在真龍的怒火下安然無恙,但她們卻無法給我哪怕一把小小的匕首。”

第三次深呼吸。最後一次深呼吸。

卡德修斯向阿蘭塔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自他繼承王位以來就深藏在他心底的問題。它就像一顆種子,在土壤深處逐漸發芽,而如今,它終於頂破了土壤,見到了天空。

“只是一味保護,一味治癒,一味退縮、隱忍……我的愛,涅薩神殿,真的是正確的嗎?”

國王的聲音在顫抖。他知道,自己的話在向妻子的信仰,以及他自己曾經的信仰發出詰問。這詰問來自於信仰之塔所產生的第一道裂痕。它就像一個楔子,不斷打入那建築的基石,而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把堅固而殘酷的大鎚,一錘一錘地將它釘入其中,直至那深厚地基終於分崩離析。

溫德琳幾乎可以想象王后的表情。阿蘭塔會睜大眼睛,噙滿淚水,凝視着自己的丈夫。她也不願去想象王后的表情,如果她真的這麼做了,那麼這一幕必定會成為她永久的夢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卡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能保護你一個人,我的保護,我的力量,沒辦法分給其他任何一個人,你知道它們全都屬於你,只能屬於你。”

“是的,我知道。我的愛,我全都知道。”國王低聲說,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房間中傳出阿蘭塔低聲的抽泣,門外的溫德琳退後兩步,靠在冰冷的牆面上。

阿蘭塔的保護,阿蘭塔的力量,沒辦法分給其他任何一個人。她在心中不斷重複,默念和咀嚼這句話。她的保護,無疑就是聖劍的加護。這句話的究竟是在說,因為她自己沒辦法如此毫無保留地將力量獻給另外一個人,因此聖劍的加護才只屬於卡德修斯,還是剛好相反——聖劍只能保護一個人,所以她才只能將它賦予自己的摯愛?

溫德琳思索良久,直到房間中的聲音漸漸平息。她無法向阿蘭塔詢問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命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也沒有給格拉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