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終於又一次見到了阿蘭塔。

溫德琳上次見到她時,阿蘭塔還是一位少女。在涅薩神殿的那個夜晚,白月的月光自天空中灑下,照徹靜謐的樹林與湖水。銀色月光將湖面鍍上了一層亮銀,身着白裙的少女站在湖水淺灘之中,她雙手提拎着裙角,兩截蓮藕般白皙的小腿浸泡在冰涼的水中,一道水簾緩緩升起,將她的身姿過濾成朦朧而虛幻的白色剪影。這是溫德琳——或許是格拉修斯,或許兩者兼而有之——腦海中所留下的,關於她,關於這位未來的王后最鮮明而深刻的印象。

就像一幅畫一樣。溫德琳想,和五月節那一晚的艾菲一樣。她們真的非常相似,這究竟是歷史的巧合,還是靈魂、輪迴和不朽的巫力所營造的必然?她們有着同一個靈魂嗎?溫德琳不知道,艾菲從未對她說過生命在消逝之後靈魂將何去何從,而她在那位守墓婆婆的小屋中時,也無從得知那條漆黑長河的盡頭究竟有着什麼。不過她們的靈魂即使並非同一個,也至少驚人地相似。

溫德琳輕輕閉上雙眼,復又睜開。她從過往的記憶中將自己抽離,回到“現實”。她身處國王的覲見之間,在這間寬闊大廳的盡頭是兩張並排靠在一起的座椅,墊着最柔軟的皮質坐墊,木質的靠背與扶手上由手藝最精湛的木匠雕刻以最精美的花紋。那是國王與王后的座椅,但現在,國王與王后就站在她的面前。

站在騎士們的面前。

在溫德琳身邊的,是她曾經在王宮幻境中所見過的,傳說中的騎士們,但並非全部。野蠻人瑟奧多雷與龍騎將塞蕾格並不在此列,名傳後世的帝國七騎,於今只有五位。

她將目光從身旁的同僚們身上收了回來,重新凝視着面前的女子,皇后阿蘭塔。她清麗、纖細、白皙、身段單薄,包裹在那重重編織的華貴長裙之中,就像是一支被絲綢包裹的花,那華麗的服飾與其象徵著她的尊貴地位,倒不如說是保護她不被狂風吹斷的布制的牆壁。她從容而寧靜地站在所有騎士的最前方,也站在她丈夫的最前方。

隨着時間的流逝,阿蘭塔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美麗。但是在溫德琳的眼中,她卻顯得如此陌生。面前這個年輕女子的眉目之中依稀有着當年那位少女的影子,只是似乎……更加憂鬱,更加沉默寡言,不復在許多年前——在涅薩神殿中時——洋溢在她面孔上那天真、驕傲、得意、狡黠而甜美的稚氣,而這正是她與艾菲的相似之處。

一個女巫可以在荒野中旅行,在森林中隱居,甚至是在市井中獨住,在書庫中幽閉,但絕不適合在城堡中,在王宮中,將自己的巫力與心血浪費在政治與貴族事務之上。溫德琳想,她仔細地打量着阿蘭塔的面孔,完全忘卻了以格拉修斯的身份而言,這種露骨的盯視是否是對君主的極大不敬。半晌之後,溫德琳輕嘆一口氣。王后的身份幾乎將阿蘭塔身上屬於森林,屬於荒野,屬於密教神殿的獨特靈氣消磨殆盡,來自歲月的衰老似乎也在她身上尤為深刻而明顯地表露出來,那種宛如寶石蒙塵般的蒼老感比之卡德修斯更甚。

阿蘭塔的面前是一個長條形的水盆,放在高高的黃銅支架上,與她的胸膛平齊。溫德琳看得真切,在那水盆中放置着的便是涅薩的聖劍,從那涌動着無盡迷霧的森林中被取出的聖劍。阿蘭塔靜靜地以雙手從水中將劍捧出,在潔凈之水的浸潤之下,那石制的劍身表面折射着粼粼的波光,青色的紋路如葉脈般在那光滑的岩石表面上縱橫來去,水珠從劍身表面滴落,在半空中折射出淺淡的虹光。

“吾愛。”阿蘭塔靜靜地開口,以古老的原初之語訴說,她舒張手臂,將聖劍遞送至國王面前。卡德修斯對自己的妻子以及這柄古老聖劍單膝下跪,將雙臂舉過頭頂。

“我以我的力量,我的鮮血,我的生命祝福你。”阿蘭塔輕聲念誦,宛如遠古的女神將無上的權柄賜予凡間的尊王,“我許諾你以勝利,許諾你以權力,許諾你以……永恆不朽的生命與榮光。”

溫德琳十分確定,阿蘭塔所訴說的原初語,並非咒詞,亦沒有任何巫術的目的與意圖,只是單純從口中說出。但在這些言詞依然讓她感到一陣戰慄,彷彿有無形的手指自肌膚上拂過,帶來一陣難以抑制的顫抖。毫無疑問,這言詞中有着力量,她能感受到有力量正在彙集,它們受到這言詞的召喚,不知從何處流淌而來,匯入阿蘭塔的身軀,也匯入聖劍之中。她與它彷彿都成為了那古老力量的容器,成為了這太古之力的一部分。

涅薩的聖劍是引動太古之力的鑰匙。格拉修斯的話語再次在她的心中回閃,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空氣濕潤而清新的森林深處,林間瀰漫著輕薄的霧氣,在那裡,她感到自己的感官與力量無限地延伸,彷彿與腳下大地同化一體。她感覺到萬事萬物,感覺到森羅萬象,創世的言詞在她胸中激蕩,即將藉著她的唇舌來到世間——

幻象戛然而止。在聖劍落到卡德修斯掌中的一瞬間,在空間中流淌激蕩的全部力量全部都消逝無蹤,就如房間中唯一的一根蠟燭被倏然吹滅,黑暗再次吞噬一切。溫德琳再次被抽離回到所謂的現實,她看着國王接過聖劍,站起身來。

溫德琳十分清楚,剛才那一閃即逝的幻覺,只不過是同源巫力的共鳴,無論是她還是格拉修斯,都傳承着來自涅薩神殿的力量。或許這便是聖劍的真正面目,她想,太古之力通過阿蘭塔的身軀與言詞,傳遞到聖劍之中,帶給佩戴者以加護。可阿蘭塔為什麼能夠如此?她為什麼能夠連接聖劍與那龐大的太古之力?在那涅薩的森林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到頭來,關於聖劍的力量根源,她還是一無所知。但至少她已經明白,阿蘭塔是聖劍之力的關鍵。

“謝謝你,吾愛。”國王站起身來,用通用語輕聲道。他將阿蘭塔攬入懷中,輕吻她的額頭。溫德琳看着這一幕,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非常荒誕的念頭:掌管力量,賜予權柄的女神,卻被凡人的國君攬入懷中,娶作妻子。她差點就因此而笑出聲來,但還是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但幾乎就在同時,有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溫德琳微微轉頭,以餘光掃視,其中一道來自智將安塞洛——那個總是一絲不苟的冷麵男人,而另一道若有所思的視線則來自追風之亞德伯,擅使兩柄彎刀,後世被稱為“蜂鳥”的騎士。溫德琳對他們尷尬一笑,繼續垂下頭去。至少在國王面前,樣子要做足。她這麼告訴自己。

“吾愛,還有一件事。”國王說,放開了他妻子的腰,從水盆前讓開,“我需要你的力量。”

阿蘭塔微微一笑,那笑容顯得虛弱而蒼白。她來到聖劍面前,雙手按在水盆之上,緊閉雙目。

“媒介。我需要媒介,親愛的。”她說,輕輕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蓮藕般白皙的手臂,“無論是什麼都可以。如果你想讓我使用探查法術,至少應該給我目標。大祭司大人應該教過你這些吧?”

卡德修斯拍了拍手,安塞洛立刻呈上一張羊皮紙,溫德琳看得真切,那是敵方國家所送來的宣戰書,上面蓋着對方國王的印記。她不知道那是哪個國家,也沒有興趣知道。在她的時代,無論是哪一個,它都和卡德修斯所建立的帝國一起湮滅在了歷史之中。

阿蘭塔用濕漉漉的手指捉住那張羊皮紙,輕輕撫摸上面的字跡與印記,皺起秀氣的眉毛。

“上面的印記被人抹去了,手法很巧妙,但還不夠高明。或許我能找到一些可供追蹤的痕迹。”她說,“吾愛,你要小心,對方恐怕也有巫師。而我……而我則不一定有擊敗他的力量。你知道,涅薩神殿從不教導我們如何互相攻擊與較量。”

“沒關係。我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親愛的。”國王愛憐地說,輕輕撫摸她的鬢邊秀髮,“盡你的力量去做。”

阿蘭塔點了點頭,慢慢頌念法咒,她的手指在羊皮紙上拂過,一絲幽藍色火苗騰起,將它吞噬。她手腕翻動,那一撮灰燼灑入水盆之中,逐漸幻化出一幅影像。溫德琳看到除了亞德伯與安塞洛之外的騎士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睜大雙眼看着面前的這一切。他們從未見過巫術,她想,或許他們見過巫術,但卻對巫術心懷恐懼、憤怒和怨恨。

是啊,這是那個巫師彼此攻擊,扶助凡人王侯爭奪土地的時代。她輕輕嘆息,這些騎士……他們是否知道涅薩神殿,是否知道它的良善本質?他們是否能夠接受王的妻子是一位女巫,即使她從未以巫術行過惡毒之事?她不知道。

水盆中出現了另外一座宮殿。阿蘭塔睜開眼睛,雙手五指張開,虛蓋在水面之上,於是畫面就隨之移動,彷彿有一隻無形的眼睛正在彼處飛行逡巡,將所見影像投射到水中。

卡德修斯專註地望着水面中的影像,他放在阿蘭塔腰際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開始用力。王后在水盆之上不斷變換着手勢,操控那無形之眼遊盪。

“尋找亞蘭德王,親愛的。我要知道他在何處,下達了什麼命令。”國王輕聲說。王後點頭,水面上的視角改變,轉過一個又一個拐角,走過一條又一條走廊。畫面上出現一個個身影:皇宮中的侍衛,侍女,官員,貴族……溫德琳注視着卡德修斯的表情,每當他看到一位端着食物的侍女,或手持兵器的衛兵,瞳孔都會縮小。

她幾乎是直覺般地知道了他在想些什麼。

他是不是在想,如果他——他的妻子——能控制他們,控制那些人,以巫術唆使他們,只需要在呈給國王的晚膳中灑下一丁點無色無味的劇毒,或者讓一個衛兵在夜深人靜時潛入國王的卧房,以匕首迅速而準確地一刺……

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

可阿蘭塔不能。涅薩神殿從不教授如何控制他人心神的法術。而她自身也不願施展那般邪惡魔法——恐怕任何一個師出涅薩神殿,良善尚存的女巫都不願意施展這般巫術。

但阿蘭塔不能,並不代表其他巫師不能。溫德琳凝視着卡德修斯,看着他雙眼旁因疲勞、恐懼、懷疑和猜忌而染上的烏青與皺紋,那是活在不安之中的證明,這位王者究竟有多久沒有迎來過哪怕一夜香甜無夢的睡眠?她無法想象卡德修斯的痛苦,儘管在她閱讀過的詩歌、歷史故事,甚至是騎士小說中,都對王侯貴族所面臨的嚴酷處境加筆甚多:暗殺,下毒,陷害……但凡人所有的手段,卻都比不上一位法師以最細小的聲音呢喃出的咒語。她從未如面前的國王一般,身處如此森冷而不可預測的殺機之中,或許當他閉上眼睛,陷入睡眠的一剎那,一位被魔咒操控的士兵就會將利刃插入他的喉嚨,或一位忠心耿耿的官員,在聆聽完國王的諭令后,轉手就將這寶貴的情報獻給捕獲了他心智的巫師……

她忽然有些明白,卡德修斯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另一位法師。不僅是為了防禦,而且還是為了進攻。他需要一個人來完成阿蘭塔做不到的事:他需要在那些黑暗中的陰毒殺招落到自己身上之前,將它們搶先投擲到自己的敵人身上。

可他知道,阿蘭塔厭惡法師,他的騎士們也厭惡法師。他不願違逆自己摯愛的妻子——不,或許他也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等待一個足以讓阿蘭塔讓步的契機。

或許這個契機已經不遠。

溫德琳將思緒從遙遠的彼處抽離,重新投注到王後面前的水盆上。她知道,阿蘭塔是一位技藝精湛的女巫,即使是在格拉修斯的夢境中,她也仍然能夠看得出來,這位王后在自己摯愛的丈夫,以及他的房間,他的宮殿之中織入了多少法術,這些力的線條保護着他,但卻難以撫慰他精神上的疲倦與驚懼。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阿蘭塔或許並沒有與法師爭鬥的經驗。在術者之間的較量之中,技藝本身與戰鬥的經驗同樣重要。她的防護確實非常堅固,可更有經驗的法師或許可以巧妙地繞開這層防護,然後……

溫德琳搖搖頭,強迫自己凝視水面的景象。那畫面不斷行進,但不多時,整個水盆便搖晃起來,一張陰鷙的臉孔猛然驅散了其他所有景物,佔據了水面。那是一個皮膚蒼白光滑的男人,留着油光發亮的黑色長發,表情陰沉,嘴角微微彎起,帶着黑暗的喜悅。阿蘭塔在這張男人臉孔出現在水盆上的同時便一掌將它推翻,清水浸濕了地板,法術於剎那間終止,王后如遭重擊,向後急退兩步,幾乎是跌倒在國王的臂彎里,她呼吸急促,光潔的額頭上微微滲汗。騎士們紛紛圍上前去,將她與卡德修斯拱衛在中間。

“他反擊了我。”在國王的懷中休憩良久——而她的丈夫和騎士們,甚至緊張得不敢將她扶到一旁的軟椅上——阿蘭塔才緩緩睜開眼睛,喃喃自語,聲音虛弱。

“他是誰!?”卡德修斯厲聲追問。

“是亞蘭德王的巫師,毫無疑問。”阿蘭塔微微抬手示意自己的丈夫,於是後者不再追問,為她留下歇息的時間。又過了片刻,王后才再度開口,急促地道:“他發現了我的法術,並且回擊。他的技藝精深而強大,如果我要與他鬥法,恐怕難以取勝。”她說完這些,又是一陣劇烈喘息。最後,她扶着國王站起身來,像是要安慰似地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在騎士們的面前,這個由妻子做出的動作令卡德修斯的身體掠過一陣尷尬的僵硬——低聲道,“我會保護你的,卡德……我發誓。有涅薩的聖劍在,沒人可以動你一根毫毛。”

國王疲憊地搖頭,眉毛難為情地向下壓着。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妻子解釋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代替以一聲長嘆。阿蘭塔露出了一個哀傷的笑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任由他扶着自己,來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溫德琳想,她看向身邊的同僚,安塞洛眉頭緊鎖,而亞德伯則對王后投去了哀憐的視線。於是她立刻明白,這位俠義之騎士和她一樣聽懂了夫妻兩人之間無聲的對話。國王想要的並不只是自己毫髮無傷,他想要的更多。而阿蘭塔則對那些都滿不在乎,哪怕國家滅亡,王權傾覆,只要她的丈夫平安無事,那便足夠了。

不知卡德修斯他是否知道他妻子的心意?溫德琳看向身邊的騎士們,從長弓泰拉索斯與白鹿騎士齊格蒙特兩人的臉上,她看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恭謹,還有深深的迷惘。很顯然,他們並不理解王后的心思。

如果他們的內在也是個女人,大概一眼就能看出來罷。溫德琳自嘲地笑笑。

在安頓好自己的妻子后,國王滿臉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騎士們退下。溫德琳最後看了阿蘭塔一眼,王后倚靠在柔軟的座椅之上,閉目歇息,蒼白的臉頰上寫滿哀戚。她輕輕嘆息,然後走在騎士們的隊伍末尾,在離開大廳后,她看到安塞洛吩咐門口的侍女去收拾屋中翻倒的水盆。

“我們需要一位巫師。”在走廊上,安塞洛用平靜的語氣陳述道。

“是啊,我們需要一位巫師。反正王后已經……唔呃。”泰拉索斯不假思索地說,這位在後世的騎士故事裡就以口無遮攔著稱的神射手還沒把話說完,腹部就被齊格蒙特以劍鞘打了一記,被迫將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王后已經是個女巫,那麼宮廷里再多一個巫師也沒什麼。溫德琳知道他想說這句話。

“我們似乎不足以對抗亞蘭德的王室法師。”安塞洛道,刻意強調了“我們”兩字,而不是王后。他看了看走廊兩側向他們行禮的侍女與衛兵,看向溫德琳,“我想聽你的建議,格拉修斯。”

“為什麼是我?”溫德琳下意識問。

“你看起來對‘那些’事物所知甚多。”軍師冷冷地回答,“至少比我們幾個加起來還要多。”

這倒是沒錯。溫德琳在心中苦笑。

“我同意聘請一位王室巫師。”最終,她慢慢地,斟酌着語句回答,“‘我們’擅長保護與治癒,但不擅長進攻,並且沒有與其它巫師爭鬥的經驗。對於巫師的鬥法而言,這非常重要。必須有人替‘我們’來做這事。而且卡德……我是說國王陛下的要求,也只有一位王室巫師才能滿足。”

溫德琳順着安塞洛的意思,用“我們”代替了“王后”。軍師緩緩點頭,似乎他的想法與溫德琳不謀而合。

“我想聽你們的建議。”他轉向剩餘的幾位騎士。亞德伯攤開手表示沒有異議,泰拉索斯白眼一翻,哼了一聲,“我還能有什麼建議?獵鹿需要獵犬,獵鳥需要獵鷹,那對抗巫師當然也得要一個巫師。”安塞洛將視線挪到齊格蒙特身上,白鹿騎士一語不發,轉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遠方。

“你呢,齊格蒙特?”安塞洛似乎並不知道何為善罷甘休,他冷硬如錐的聲音還是無情地刺了出去。

“既然你們都已經決定了,又何必來徵求我的意見?”白鹿騎士冷冷道,不等安塞洛有所反應,便加快腳步離去,身影轉瞬消失在走廊拐角。

“這小子說得對。”泰拉索斯道,“就算他反對,也沒什麼用。”

“但是否聘請王室巫師,最後還是得看陛下的意思。”亞德伯插口道,“而且,找到的巫師也未必可信……”

溫德琳和安塞洛當然知道,他所說的陛下指的是王后陛下。軍師點了點頭,陷入了沉默之中,四人並肩前行,走了一會兒后,溫德琳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不多時便來到了城堡外的校場之中。擔任王室御前騎士的生活枯燥而無趣,在這裡,既沒有惡龍可以讓騎士們挑戰,也沒有貴婦可以讓騎士們獻殷勤——不,貴婦或許有,但現在騎士們卻並沒有這個心情。在這座城市之中,戰爭的氣味一天比一天濃,士兵們在校場上日復一日地重複着訓練,原本熱鬧喧囂的城門處也逐漸變得冷清蕭條,商人的馬車不再經過這裡,街道上的行人也行色匆匆。

當溫德琳終於離開岩石與木頭建造的蔭蓋,來到湛藍的天穹之下時,心情卻也沒有舒暢多少。戰爭就要來了。她想,望着不遠處沙塵飛揚的校場,又看向城市街道的方向,在一片建築之中時不時可見幾道煙柱緩緩升起,但她知道那並不是尋常人家生火做飯的炊煙,而是鐵匠鋪燒煤熔鐵的爐煙。早在幾個月前,國王的士兵便將城市內人家的鐵鍋、刀具,甚至是農具之類的金屬器物盡數徵收,送到鐵匠鋪中熔化鑄造成兵器以待軍用。而不久之後,又會有一批粗糙劣質,未經研磨的武器被送到同樣未經沙場的士兵們手中。

戰爭就要來了。

溫德琳望着那鐵匠鋪內冒起的裊裊煙霧,轉身走向校場。王室御前騎士的任務之一就是訓練這些王宮侍衛和見習騎士們,因此即使是在格拉修斯的記憶之中,她倒是也沒耽擱下自己的劍術。而且有時,她還能和白騎士齊格蒙特,或者追風之亞德伯交手訓練,儘管只是粗淺的較量和切磋,但溫德琳還是知道,這兩位騎士的武藝遠在自己之上,雖然沒有她在王宮幻境中看到的那般精湛,但也並非一般劍士可以比擬。

每次在與這兩位騎士交手時,溫德琳都忍不住會想,如果此時此刻在這裡的是格拉修斯……如果是艾爾菲芙,甚至如果是雷霆,他們會如何出招?如何防守?她不斷地在一次次比試和切磋之中揣摩格拉修斯、雷霆與艾爾菲芙教授自己的劍技,有時,她甚至覺得與那兩位騎士比劍已經成為了自己在這幻境生活中唯一的目的。

此時的校場上吵鬧嘈雜,侍衛與騎士們將當中一塊空場圍得水泄不通,溫德琳走過去,人群紛紛為她讓開道路,於是她看到,當中有兩個兵士正在比試摔跤。其中一人高大敦實,雙臂露在袖外,肌肉堅實有力,正緊緊抓住對面一個矮小青年,作勢便欲將他摔倒在地,但他的對手如同魚般油滑,無論任憑他怎麼使力,就是不肯倒下。旁邊的士兵們在為兩人叫好,每當那高大士兵用儘力量的一摔被那矮小青年險之又險地化解,人群便爆出一陣驚濤般的歡呼。

終於,那高大士兵逐漸不耐起來,對他來說,空耗許久還不能解決這麼一個瘦小對手委實是恥辱,而且還是在御前騎士的面前。於是他五指齊張,照着對手當胸一抓,便欲待抓住對方胸口衣服后,就使盡全身力量用出一記背摔。但對手腳下錯步,懸而又懸地一躲,他五指扣處便只嗤啦一聲撕破了一層外衣。布片飛散,那高大士兵看清對手模樣后,忽然僵在原地,而人群也剎那間寂靜無聲,溫德琳亦皺起眉毛。

那矮小青年的胸口衣物被撕開后,露出的卻是一層厚厚裹胸,以及明顯並非男人的白皙肌膚。

赫然是個年輕女子。

高大士兵獃獃地看着手中布片,復又抬頭看向面前掩胸急退數步的女子,茫然地環顧一周,最終將視線鎖定在溫德琳的身上,求救般地看着她。

若放在平時,人群想必早就哄聲炸開,但現在溫德琳在場,於是所有人的視線就都隨着那高大士兵一起,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在這一群城堡守衛與見習騎士中居然混入了一個男裝的女人,這是溫德琳無論如何也沒有意料到的。她眯起眼睛打量那女子,對方劉海散亂,發色暗紅,低垂着頭看不清五官。溫德琳從那女子身上收回視線,又環顧四周,人群鴉雀無聲,不時有人將視線拚命地舔向那女子拚命掩蓋的胸口。

溫德琳只覺一股怒火混合著厭惡從她胸中升起。

“怎麼?”她踏步向前,沉聲道,格拉修斯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也變得低沉而滿含怒氣,“比試還沒有結束,誰允許你們停下了?”

“可是騎士閣下,那是……是個娘們兒啊。”那高大士兵結結巴巴地道,慌張地擺着手,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揪着一塊布片,於是連忙丟開。

“那又怎麼樣?”溫德琳冷冷道,她的目光如刀般從人群臉龐上掃過,那些人都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驚訝,厭憎,似乎還有更加露骨的……渴求?

“俺、俺可不跟娘們兒過招。”高大士兵繼續擺手,後退兩步,便想鑽回人群中去。溫德琳胸中的怒火愈發膨脹,她不想再繼續與這人爭辯,她知道,自己聽到的無非便是“不打女人”之類的說辭。她轉過頭看向那女子,後者恰巧也略微抬起頭與她對視,那暗紅色的碎發下,一雙狹長雙目中驀地閃過一抹兇狠如狼的厲色,隨後被低頭壓下,消失在那眼瞳深處。

“劍。”溫德琳向人群伸出手。但沒有回應,四周安靜無聲。

“劍!”溫德琳咆哮,那高大士兵駭得連退三步,忙不迭地跑向一邊的兵器架,戰戰兢兢地挑選了一把木劍,小跑回來雙手呈上。溫德琳一把抓過木劍,投到那女子面前。她微微抬起頭,盯視着溫德琳,雙眼中滿是疑惑神色。

“我不會把你趕出去。”溫德琳道,“但這裡確實把你拒之門外。你要自己敲開那扇門。若他們不開,你就必須連門帶人,一起推倒。”

女孩緩緩彎下腰,撿起木劍。溫德琳看到她的手指粗糙而布滿老繭,毫無疑問,那是劍柄磨出的繭。尋常農具或織機絕無法在那等位置留下痕迹。她站直身軀,不再遮擋胸口,任由破碎的外套脫落,露出一截纏得緊緊的裹胸與纖細腰肢。人群中不斷有口哨與噓聲響起,但她卻絲毫不覺,只是抬頭盯着溫德琳,雙瞳中的光芒再度浮現。溫德琳看着她,彷彿看到一隻年輕雌狼慢慢抬頭,露出獠牙與利爪。

“你也去拿一把劍。”溫德琳轉頭對那高大士兵道。後者雞啄米般連連點頭,跑去拿了一把木劍回來,又茫然站在原地。眼看着那女孩已經持劍擺出架勢,而這士兵卻還是傻傻站着,她不禁又氣又笑:這個傻大個究竟知不知道她究竟想讓他們兩個做什麼?

“現在,你們比劍。”溫德琳輕聲道,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場中兩人都聽到,“勝利者可以做我的扈從。在我說完這句話后,比試便正式開始。”

那高大士兵聞言,張大嘴巴猶自看向溫德琳的方向,而那女孩卻已經一言不發地挺劍刺來,前者大叫一聲,堪堪側身躲開。

“面對我!”那女孩嘶聲大叫,聲音嘶啞殘破,便如嗓子已經毀去一般。她手中木劍連刺,逼迫對方回防。場外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叫與議論,溫德琳冷笑一聲,負起雙手。在她看來,勝負幾乎早已註定,那士兵並非在與一個女人比劍,而是在與一頭雌狼搏鬥。在戰鬥開始的幾十秒鐘之中,那士兵似乎仍然沉浸在驚訝之中,出劍時束手束腳,很快就被女孩的木劍連續擊中手臂與大腿。直到此時他才如夢初醒,低吼着合身撲上,試圖用自己的身軀、力量和臂長壓垮對手。

但那女孩靈巧而準確地把握着兩人之間的距離,依靠快速的步伐閃躲,溫德琳能看得出來,儘管在戰鬥開始時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但她其實相當冷靜而沉着,她知道自己的劣勢與優勢,對平日里御前騎士們教授的劍術瞭然於胸,似乎混在這群騎士與士兵中已經很久。溫德琳看着她靈巧的動作,不由得滿是好奇,她究竟是何時混入其中的?又為何能掩藏這麼久?隨着戰鬥的進行,她發現,那女孩在不斷地誘導對手向自己發起猛攻,消耗力量,在對方顯出頹勢時再步步緊逼。

溫德琳不禁微笑起來。我真的找到了一頭雌狼,她想,一個女劍士。

在她出神之際,場中的戰局又是變故陡生。在激戰之中,那女子的裹胸一點一點鬆脫,就在她朝後猛躍,躲開對手橫揮的一劍后,她胸部的布條終於徹底脫落,在那高大士兵的目瞪口呆之下掉落在地。場外眾人爆發出一波波的叫聲、吼聲和口哨聲,但那女子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那狼一般的眼瞳中始終只有對手與自己的劍。

最終,她在高大士兵手腕上的猛力一刺讓他的木劍脫手飛出,這壯碩的男人後退三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雙手,似乎仍然不能相信自己敗於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之手。他獃獃地抬起頭,看着那赤裸上身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又連忙扭過頭去,眼睛不知道看向哪裡才好。而那女子站在原地,胸膛劇烈地起伏。她轉過身去,絲毫不顧及自己現在衣衫不整,看都不看自己的對手一眼,視線如刀般環視一圈,幾乎是將每個盯着自己的男人都狠狠地瞪了回去,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溫德琳身上。

女孩拖着已經顯出疲態的身軀,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溫德琳面前單膝跪倒,雙手捧起自己的木劍。

“請您履行自己的誓言。”她道,聲音依然嘶啞。

溫德琳微笑。她脫下自己的外套——格拉修斯的外套——披在女孩的身上。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扈從。”她輕聲道,“告訴我你的名字,戰士。”

女孩猛然抬頭,雙眼中躍動着激奮的火花。她翕動着嘴唇,那個名字似乎像一根魚骨一樣,卡在她的喉嚨中。

“塞雷克……”她遲疑着說出這個男人的名字。然後,她搖了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說出了另外一個名字。

“塞蕾格。”她說,“我的名字是塞蕾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