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蘭離開后,溫德琳決定今夜在這間女巫的小屋中住下。她需要時間消化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也需要時間去思考、休息,和睡眠。她在木屋中找到一間空房間,床只有一張,但乾淨、整潔而柔軟。客廳的櫥櫃里有食物,那些麵包和奶酪都非常新鮮,火爐里填滿了木柴,灶台上的器皿也齊備。就像一直有人生活在這裡。

小屋裡浸滿了泥土和植物的清香,這是建造在森林中的屋子才會有的氣息。森林的味道深深刻入木質的紋理之中,就像母親將孩子擁抱在懷裡。溫德琳站在房間中,不由得有些恍惚。艾菲的屋子中也充滿着森林的氣息,草藥的氣息,還有……她的氣息。

溫德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鍋子擺在灶台上,從櫥櫃里拿出蔬菜和熏肉。柜子下的陶壺裡有牛奶,旁邊的口袋裡是麵粉。為什麼這裡會有牛奶和麵粉?她不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只是拿起廚刀,自顧自地切碎蔬菜,將火爐點燃,開始做飯。她只是想這麼做,彷彿這麼做就能帶她回到另外一座森林裡的小屋。即使廚具擺放的位置完全不同,即使灶台的方位完全不一樣,即使柜子里沒有艾菲調配出來的各種奇怪佐料,她仍然在重複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到刻入肌肉和骨骼里的動作之中,捕捉到了一絲微妙的、熟悉的感覺。

溫德琳沉浸在這種感覺中,她沉浸在料理之中,專註地看着面前的食物,和灶台上的鍋子。漸漸地,她忘卻了兩處房屋中所有的不同,只能聞到同出一轍的炭火味道,食物香味和草木青香,她讓自己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之中,在森林中的平靜生活,每一天都與那個有着濕潤眼睛的女孩一同度過。

鍋中的湯汁開始沸騰冒泡,溫德琳用小勺盛出品嘗。用牛奶、麵粉和其他佐料勾兌成的奶油濃汁熬煮着洋蔥、土豆、胡蘿蔔和雞肉,這是艾菲常做的菜肴,也是她常做的菜肴,在過去的兩年多中,她們不知道多少次一同在灶邊料理,然後一同在桌邊進餐。

溫德琳將鍋子從灶台上拿了下來,猛然回過頭,說:“艾菲——”

然後她停下了,愣住了,醒來了。直到鍋子發燙的把手開始燎灼她的雙手,少女這才慢慢地將它放到桌上,沉默着將鍋中的燉菜盛到兩個碗中,將麵包切成兩半,在桌上擺下兩根湯匙。

溫德琳坐在桌邊,凝視着面前碗中的燉菜,忽然抓起一塊麵包,猛地塞入口中咀嚼。少女狼吞虎咽地吃光自己那份食物,清洗食器,最後望了一眼桌上那一份菜肴,以及它對面那張空空如也的椅子,回到了卧室之中,脫掉靴子和外衣,躺在床上。

她沒有回去。那短暫的幻覺不能真的帶她回到那裡。她依然在這裡,依然在赫靈堡郊外深山的森林中。

“我需要力量。”溫德琳看着面前的黑暗,伸出雙手,輕聲呢喃。她需要力量,需要能夠打開森林封印的力量。她堅信西之西處的涅薩神殿能夠帶給她這份力量。終於,懷着一絲絲小小的期待——期待能夠如同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能在夢境中與艾菲見面——溫德琳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溫德琳在夢境中睜開眼睛。她再次回到了艾菲的小屋中,自己和女巫的卧室之中。但本應除了自己外,空無一人的房間中,此刻又多了一個身影。

白女巫就坐在她的床邊。

溫德琳凝視着她,忽然輕聲說:“抱歉,擅自借用了你們的廚房。”

白女巫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向溫德琳招手。

“你要我跟你去哪兒?”溫德琳問。但是白女巫沒有回答,只是離開。女孩翻身下床,跟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她沒有在屋中看到艾菲的幻影。或許艾菲是去了森林中採藥,溫德琳想,但是這個白女巫為什麼能進入我的夢境?不過她很快就壓下了這個疑問,既然艾菲能夠進入自己的夢境,那麼想必白女巫要來到這裡也並非難事。

白女巫在屋外的空地上停下腳步,她的身邊是國王的馬廄,艾菲養蜂的蜂箱,以及種滿藥草的花園。溫德琳站在門口,等待着白女巫開口。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白女巫以她一貫平靜、溫和,止水無波的聲音輕聲說,“這裡有一個問題。”

溫德琳警覺地抬起頭盯着白女巫,“我已經回答了三個問題。”

但是白女巫沒有理會她,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如果殘缺是一種不完整,那麼多餘是否也同樣是一種不完整?”

溫德琳揚起眉毛,剛想回答,白女巫就伸出手,打斷她的話。

“你不用回答,旅行者。需要這答案的並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當你自己尋找到它的答案時,自然就會明白。而現在,我將要向你兌現女巫的諾言。”

“女巫的諾言?”溫德琳問,但是白女巫沒有回答她,而是自顧自地沿着河邊行走。溫德琳快步跟上女巫,卻看到身邊的河水中倒映着一輪殘缺的黃色圓月。她抬起頭,天空中懸掛着燦爛耀眼的日輪,但是無論日光多麼明亮,河面上的月影卻始終不曾消失。溫德琳當然記得,在她離開森林的那一天,河面上就倒映着殘缺的黃月,但她並不知道在自己夢境的河流中是否也有着破損的月影。她從未注意過小屋以外的事物,準確來說,從未注意過艾菲的幻影以外的事物。

很快,白女巫就走入森林之中,而溫德琳則停下腳步。她記得非常清楚,在艾菲被拉入黑暗后,森林就已經被荊棘所封閉。她曾經試圖無數次沖入森林,但都被叢生的荊棘和樹木所阻攔,反而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她抬起雙手,看着深深刻入手腕的荊棘傷痕,又看了看面前的森林——它就像溫德琳第一次來到這裡時那樣,平靜、安詳,毫無敵意,沒有封閉所有入口的荊棘,也沒有合攏成牆壁的粗壯樹木。

白女巫就那麼走了進去,直到她那散發著白色微光的身影徹底被森林所吞沒覆蓋,消失得無影無蹤。

溫德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這的確是真實——森林沒有被封閉,儘管樹影后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但森林的確沒有被封閉,它向所有人敞開自己的大門。難道白女巫正是在給予自己解開謎題的報酬?她在實現自己的願望——打開森林的大門,讓自己能與艾菲相會?一念及此,她立刻拔腿沖入森林,毫不猶豫地躍入那深邃的陰影之中。腳下是落葉編織成的地毯,間或有樹根和岩石在地上匍匐蔓延。但是這無法阻攔溫德琳的腳步,她早已習慣在林間騰挪跳躍。

溫德琳的心臟在劇烈跳動,血液也像燃燒一般沸騰着,她多麼渴望在穿過森林后,能夠見到站在湖邊的艾菲。她在奔跑之中痴痴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自己想象中的那個女孩,期盼着她轉過身,看向自己,露出微笑,歡迎自己回家,然後她們永不分開。

少女毫不停步,連續躍過三叢灌木,踩踏着柔軟的落葉,一直向前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她厭棄身邊遮蔽視野的黑暗,於是拔出長劍,念出咒詞,召喚法術光。明亮的白色光球在她佩劍的劍身上浮現,照亮周遭黑暗。她高舉艾菲為她修復的那把長劍,用包覆光芒的作為火把照亮四周。

在前行了一段距離后,身邊的樹木植物也開始如同活物一般扭曲蠕動,黑暗之中響起沙沙的聲響,似乎有什麼長蛇狀的物體正在地上滑行。一根根條狀黑影從周遭的黑暗之中竄出,貼着地面伏行,盤繞一圈后又沖入陰影中,就像群蛇遷徙一般,那輕微但密集的聲音不斷響起,不絕於耳。溫德琳猛然停下腳步,揮舞長劍照亮身周。一條黑影猛然從她面前撲過,溫德琳一劍斬去,只聽嚓的一聲輕響,那黑影軟軟落在地上,她伸劍過去,藉著劍上白光看到,那卻是一條荊棘。

她召喚更加明亮的法術光,照徹四周黑暗,卻驚愕地發現,身邊的樹叢中有無數蛇群般的荊棘洶湧攢動。她快步跟上那些滾滾向前的荊棘,不知又走了多遠,眼前忽然一片明亮,待眼睛適應強光,溫德琳發現,自己卻已經站在湖邊。

湖泊的岸邊上不見白女巫的蹤影,卻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幼小的女孩,穿着一身簡單樸素的黑裙,純黑色的頭髮隨意生長,蓬亂翹起。她背對着溫德琳,赤足站在草叢之中。

溫德琳感到口中有些發苦,她想要說話,卻無法發出聲音。她只能蹣跚着一步步靠近那小小的身影,心中的某個聲音在大聲呼喊。那是艾菲,那一定是艾菲,在這裡的不會有別人,在自己夢境中的不會有別人。

——可是,她為什麼是這個模樣?為什麼是小時候的模樣?

溫德琳仍然記得,自己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那個小小的艾菲。女孩在那麼幼小的時候就已經知曉憎恨,就已經知曉該去憎恨,她的眼睛中燃燒着熱毒的火光,她的臉上掛着面具一般詭異的笑容,她踐踏神明,高聲詛咒,呼喚吞噬萬物的黑暗真名。她怎麼能夠忘卻這個孩子?這個女孩,這個如同惡魔胚胎一般的女孩,和那個森林中的女巫,那個有着濕潤眼睛的黑髮少女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走到小艾菲身邊只需要數步,可溫德琳卻覺得彷彿過了一生那麼漫長。她將雙手伸向小小的艾菲,終於碰觸到了她的肩頭。然後,她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那是多麼柔軟而嬌小的軀體?與長大后的艾菲截然不同,她就像是一朵小小的花苞,全無防備地躺在溫德琳的指掌之間,似乎只要輕輕一捻,微微用力,就能將她在指間碾碎。

溫德琳跪在地上,將臉龐埋在女孩的長發之中,鼻端是熟悉的草木清香,但是與她熟悉的艾菲味道又有所不同。她懷中這個孩子的身上有一絲隱隱約約的血腥味。溫德琳的眼角忽然掠過一抹紅色,她低頭看去,然後一瞬間幾乎停止了呼吸。

小艾菲的腳上沾滿了鮮血。

溫德琳當然知道那是誰的鮮血,也知道這鮮血究竟從何而來。她的雙臂僵硬了,懷中那柔軟的小東西開始掙扎,她只能獃獃地鬆開手臂,放任小艾菲掙脫出去,轉過身來面對自己。

“不,不……”溫德琳低聲祈求着,向神明祈求,向大地祈求,只希望當小小的艾菲完全轉過身來后,她看到的不是腦海中浮現的那一幕,不是當初那一幕……

然後她終於看到了小艾菲的臉龐。

女孩稚嫩幼小的面孔上,沒有任何錶情。那雙深黑色的眼睛就像是兩顆黑色的石子一樣鑲嵌在瘦削的臉龐上,顯得出奇地大,沒有任何光彩。她的皮膚蒼白,嘴唇同樣毫無血色,那白色毫無生機,就像是剛剛粉刷過的牆壁,干硬而死寂。但諷刺的是,在她的臉頰上卻有數點殷紅的血跡。溫德琳痴痴地伸出手去,撫摸她嬌嫩的肌膚,想要擦去那些血跡,但無論她怎麼擦拭,卻都無法擦去。

“你終於來了,小蜂。”

小艾菲抓住溫德琳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微微合眼,似乎是在感受這隻手掌的力量與溫暖。而後,她慢慢睜眼,微笑。

溫德琳望着她,久久難以開口。終於,她才輕聲喚道:“艾菲……”

“我沒有想到,你居然能來到這裡。”小艾菲繼續微笑,並且歪過頭去,看着她,“這可不好,這可不好……這樣一來,我想要掩蓋的東西,那些你不該看的東西,不就都全部看到了嗎?”

“我不該看的東西?”

溫德琳一愣,但隨即她驀然發現,周遭的景物不知何時已經變了模樣。那幽魂騎士所在的湖泊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樹木和布滿堅硬岩石的泥土地面。她熟悉的森林已經消失了,這裡是另一片林地。但是她認得這裡,這裡……是艾菲的父親曾經試圖殺死自己女兒的那片森林。

“你想要看看我的夢境嗎,小蜂?”小艾菲依然甜美地笑着,她拉着溫德琳的手向前走去,少女只能慌忙站起,手上傳來的力量大得出奇,溫德琳差點就被拽得跌倒在地。她只能彎起腰勉強保持平衡,跟上艾菲的腳步。

溫德琳咬着嘴唇,心中那顆名為恐懼的種子在不斷發芽生長。她多麼厭棄現在的自己,現在這個因為害怕而發抖的自己。自己明明已經發誓要和艾菲永遠在一起,但是自己現在卻在害怕,害怕那個她一直想見的人。為什麼?溫德琳不斷詢問自己,明明我已經見到了她,為什麼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反而如此驚慌恐懼?她會帶我去哪裡?去深深的黑暗之中嗎?

直到小艾菲的腳步停了下來,溫德琳才猛然驚醒。她環顧四周,卻看到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延伸出了一行長長的血腳印。她逆向尋溯着那腳印的源頭,最後卻發現,那是艾菲的腳印。她腳上永遠淋漓滴落的鮮血刻入地面,深深滲進泥土之中。

而兩人的面前,則橫卧着一具屍體。一具仰倒在地的屍體。溫德琳認得它,它生前曾是艾菲的父親。小溪般的鮮血從屍體下流出,沿着地面的凹陷和溝壑不斷流淌,一直流淌,從未停歇,溫德琳不知道這具屍體之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鮮血,但是……

這是夢境。她告訴自己,這裡是夢境,是夢之時,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這裡並不真實,這裡是——

然後她的思考突然中斷。

艾菲曾經對她說過,夢之時,同樣是一個世界,是與世界之時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她又怎麼能說夢之時並不真實?究竟什麼才是真實?

“你看,這是我爸爸。”小艾菲以孩童般天真稚嫩的語氣說,指着地上的屍體,露出無邪的微笑,眼中燃燒着一星詭異的火光,“他是個壞人,經常打我和我媽媽,還有我的兩個姐姐,也不給我吃飽飯。但是他現在已經變好啦,不會再打人,也不會再讓我挨餓啦。”

溫德琳看着地上的屍體,她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渾身冰冷。她並非因為屍體而恐懼,而是因為某種更加可怕的東西,她說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麼,但是……

“前面就是我們的村子啦。”艾菲抬起手指向前方,在稀疏的樹木后,隱約能夠看到林立的房屋、籬笆和茅舍,臉上滿是興奮而天真的笑容,就像是向外來者介紹自己家鄉的村童,“我們走吧,小蜂,我要帶你去看看我的家,在遇到你之前,我每晚都住在那裡。”說著,她走了過去,雙腳毫不猶豫地踩在父親的臉上和血泊之中,發出粘稠的液體攪拌聲,在屍體的臉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色腳印。溫德琳閉上眼睛不再看它,抬腳小心地避開血泊,繼續前行。

但是剛剛走出森林,溫德琳就看到,在通向村子的路上也橫卧着一具屍體,鮮血染紅地面,匯聚成猩紅的溪流。小艾菲似乎絲毫不覺奇怪,乖巧地對屍體打着招呼,然後踩着它們走了過去,進入村子。

村舍之中一片寂靜,只間或傳來斷斷續續的、幾乎微不可察的“滴答”聲。溫德琳看到一戶人家的籬笆上掛着一具屍體,而院子里則躺滿家禽和家畜的死屍。農舍的門邊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臂,而屍骸的其他部分隱沒在房間內的黑暗中。艾菲認真而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具屍體打招呼,叫着它們的名字,踩踏任何一具擋在自己路上的屍骸。這些屍體一直流着鮮血,新鮮得就像是——溫德琳搖搖頭,努力將這個想象驅離自己的腦海,但是它如同一條緊緊纏繞着自己的蟒蛇,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這些屍體新鮮得就像是剛剛被屠宰好,放在那裡的一樣。

“村子裡的人從前都很壞,他們總是說我媽媽的壞話,他們說的話好難聽。”小艾菲皺起眉毛,隨後又舒展開來,用開朗的聲音說:“但現在他們已經認錯啦,他們不再說我媽媽的壞話,也不再隨便吆喝,不再吵鬧。他們變得好安靜,變成了好人,乖孩子。”

然後她拉着溫德琳繼續向前走。村子中若有若無的滴答聲還在繼續。溫德琳儘力讓自己不去看那些屍體,那些橫亘在路邊,掛在籬笆上,跌在稻草堆里的屍體,它們無處不在,到處都有鮮血在流淌。她忽然明白那水滴一般的滴答聲是從何而來的了,那並非水滴,而是血滴。但奇怪的是,這座村子中卻沒有一丁點的血腥味。可溫德琳已經不想再思考,她想要嘔吐,但卻吐不出來,她不懼怕屍體,但卻懼怕這條道路的終點,以及拉着她在路上越行越遠的小艾菲。

如果這就是她的夢境……她一直不肯給我看的東西……這就是她為什麼不願將夢境與我分享的原因。溫德琳絕望地想,她在遇到我之前,在棲身於我的夢境中之前,原來每晚都在這種地方?每晚都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這種絕望到讓人瘋狂的夢裡?這就是她內心的黑暗?我怎麼可能對抗這種東西?

最終,她被小艾菲抓着,帶到了那戶農家。艾菲在成為女巫之前住過的那個家。院子的籬笆外橫陳着兩具屍體,她施施然地踩着它們走了過去,推開籬笆門。農舍中一片寂靜,除了滴答聲外沒有任何聲音。艾菲帶着溫德琳走進房間,這屋子依然是之前的模樣,只不過……

只不過門邊豎了一根巫杖,架子上也多了一些厚重的典籍。溫德琳認得那根巫杖,那是阿德莉亞的紫杉巫杖,但現在它原本光潤堅實的木質杖身已經枯萎,就像壯年人匆匆老去,乾癟扭曲,生滿小小的木瘤,杖頭和杖尾包覆的黃銅也失去光澤,布滿銹跡,整把巫杖形銷骨立,一眼看上去就像一根枯朽的黑骨。

溫德琳還沒來得及仔細端詳那根巫杖,就被艾菲帶到了桌邊。

那張餐桌上坐着她的兩個姐姐。令溫德琳稍稍有些安心的是,那兩個女孩並沒有死去,她們只是坐在那裡沉睡,雖然十分微弱,但依然有呼吸。她們坐在那裡,垂着頭,面前擺着盤子,盤子里放着一塊沾滿塵土的麵包皮,上面還有牙印。溫德琳當然知道那是什麼。

“我的姐姐們,”小艾菲滿是愛憐地說,眼中那懾人的光芒愈來愈烈,最終甚至讓她的整個瞳孔都燒了起來。她放輕聲音訴說,恍如夢囈,“曾經總是偷吃我的食物。就像這樣……”

她拿起那塊麵包皮攤在手掌中,它逐漸變大,變長,染上木質和鋼鐵的顏色,最終它在溫德琳的眼中變成了一把帶血的廚刀,而那塊牙印也變成了廚刀上的缺口。小艾菲拿着廚刀,笨拙地在其中一個女孩的胸腹之間輕輕晃動,鋒利的刀刃一點一點迫近。

溫德琳忽然明白了布滿整個村舍的屍體從何而來,又是怎麼被殺死的了。她早該知道,早該想到,毫無疑問是艾菲殺死了他們,是艾菲心中的黑暗殺死了他們,而如今,這黑暗又即將吞噬她的兩個姐姐。她想要出手阻止,但身體彷彿被無形的鐵板壓住,動彈不得,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但是刀尖在距離女孩胸口僅有毫釐之距時停了下來。小艾菲的雙手顫抖着,她忽然抬頭看向溫德琳,嘴角不住牽動,雙眼中燃燒的火光有那麼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溫德琳發覺自己身上的束縛消失了。她握住小艾菲的雙手,將那把廚刀慢慢奪了下來,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逐漸變回那塊沾滿牙印的麵包皮。在廚刀離手的一剎那,小艾菲突然毫無徵兆地放聲大哭。她撲在溫德琳的懷裡,嬌小的身軀劇烈地顫抖着,口中模模糊糊地說著什麼,但溫德琳卻完全聽不清。少女抱着小小的艾菲,仰頭看着房屋的木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斷撫摸着懷中女孩的頭頂,直到她的哭聲逐漸減弱,最終歸於安靜而均勻的呼吸。

溫德琳低下頭,凝視着小艾菲滿是淚痕的睡臉,用手指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但指尖上卻不知怎麼沾上了一抹猩紅。她捻着指尖,發現那抹猩紅的來源正是方才小艾菲臉上無論怎麼也擦不去的血跡。而現在它被淚水所浸泡,輕輕一擦就了無痕迹。

“謝謝你,艾菲。”溫德琳呢喃着,輕吻她的額頭,將女孩橫抱起來,讓她躺在椅子上坐好。艾菲的雙腳上仍然不停有鮮血在滴落,在桌下匯聚成小小的一灘血泊。

溫德琳將麵包皮放回它原本的位置,轉而環顧着四周。屋舍的布置一如往昔,她隨手推開主人卧室的大門,看着那原本應該屬於夫妻倆的床鋪。現在那張床上被褥凌亂,男主人已經橫死在村外的林中,而女主人則不知去向。溫德琳輕輕撫摸床墊,上面仍然留有餘溫。

艾菲的繼母,和她的弟弟在哪裡呢?如果不在這個家裡,又會在哪裡呢?如果艾菲已經在自己的夢境中完成了復仇,那麼……溫德琳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她祈禱着,祈禱着不要在這間屋子中看到那母子倆的屍體,或者是一具孕婦的屍骸。她轉過身,來到艾菲曾經所在的那間黑暗的柴房前,將那破爛的門扉緩緩推開。門后是她曾經見過的景象,鋪滿地面的厚重灰塵,胡亂擺放的雜物,黑暗、骯髒而狹窄。門扉一點一點打開,溫德琳閉上眼睛祈禱,向她認識和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禱,向詩神法拉,向戰神瑪戈爾,向死亡女神琪耶祈禱,甚至向父神祈禱。

求求你,求求你……艾菲。

溫德琳一把將柴房的木門完全推開,睜開眼睛。

柴房的深處蜷縮着一個身影。在那個艾菲曾經的容身之地中,在那個她的親生母親嘶聲咒詛她“一輩子都不要出來”的那個地方,在黑暗的深處,蜷縮着一個熟睡的女人,她的懷中緊緊抱着一個同樣熟睡着的嬰兒。

溫德琳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和心中高懸起來的那塊大石一起落到地上。少女跪倒在地,捂住嘴,無聲地哭泣。淚水流過她的指縫。

艾菲的姐姐,繼母,還有弟弟,她們是這個滿布血腥與死亡的夢境中僅剩的生還者,只是沉睡,還並沒有死去。她在夢中的復仇沒有波及到這四個人……這是否代表艾菲的心底還有最後的一點光明?

溫德琳扶着門框,顫抖着站了起來,慢慢關上柴房大門。她轉過身去,卻看到白女巫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客廳之中。

“如她所說,這裡就是她的夢境。”白女巫垂下頭,看着椅子上已經沉沉睡去的小艾菲,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

“她一直……待在這種地方?”溫德琳隱隱已經知道答案,但她還是開口詢問,並且懷抱着一絲僥倖心理,期盼白女巫會給出另一種答案。但後者只是緩緩點頭,令她的心瞬間沉入寒冷冰窟。

“在遇到你之前,她一直在這裡,每晚都是。”白女巫說,抬起頭,用面紗下的雙眼環視房間,“但……這裡並非一直如此。起初,她只是一味將自己封閉在那小小的房間之中,一遍又一遍被迫聽着門外聲音,直到她找到了另一處棲身之所。”

“我的夢境。”溫德琳悄聲說,雙拳緊握,指尖刺入手掌。

“此後,她就在你的夢境中棲息,直到黑暗到來,她被迫回到自己的夢境,當黑暗開始佔據她的心時……這裡就成了這般模樣。”白女巫說。

“我要帶她出去。”溫德琳說,直視着白女巫的面紗,“帶她離開這夢境。”

“你可以帶她離開夢境,但無法帶她離開黑暗。”白女巫回答,“離開這裡是很容易的事……但她的心已經在黑暗中沉睡,在這裡的只不過是她的幻影,她渴望復仇的幻影。”

“請告訴我打破這黑暗的方法。”

回答溫德琳的是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白女巫才再度開口。

“這黑暗先於光明存在,是與大地同樣古老的事物。我沒有力量幫助你打破它,也不知該如何打破它。”白女巫說,“但你唯有前進,抵達西之西處。那裡或許會有你想要的答案。”

溫德琳低下頭去,默默咬緊牙齒。西之西處……我必須到達那裡。她想,只有那裡有我想要的答案。我一定要取得可以打破這黑暗的力量,將她救出。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白女巫轉過身去,在她的面前,房屋拉伸變幻,轉瞬間化為一條長長的木質走廊。她抬起手指,指向那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去吧,離開這個夢境。你想見她一面,而我滿足了你的心愿。”

“謝謝你。”溫德琳說,彎腰將小艾菲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女孩依舊在她懷中沉睡,腳上的鮮血也依舊在滴落,未曾停歇。桌下早已是一片血泊,浸入地板的紋理之中,深深刻入木紋。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血液竟然不會凝固,一直在流淌。

“你真的要帶她離開這個夢境?”白女巫說。

溫德琳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復仇的幻影。與你夢境中那個過去的殘影別無不同。即使這樣,你也要帶她出去?”

“至少這樣……能讓她……離開這個滿是鮮血和屍體的地方。”溫德琳終於開口,聲音微弱,可她知道這個理由騙不了白女巫,也騙不了她自己。

“她原本就屬於這裡,將幻影帶離夢境有何意義?你只不過是想要滿足自己,你只不過是想要看到她,僅此而已。”白女巫說。溫德琳深深埋下頭,凝視着小艾菲恬靜的睡顏。然後閉上眼睛。是的,白女巫說得對,她只不過是想滿足自己……她無法再忍受期盼見到戀人的心情,哪怕見到的只是幻影。

她抱着小艾菲走向那條長廊,而白女巫沒有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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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琳在世界之時中醒來。

長夜尚未過去,此時仍是黑夜。她坐起身,雖然夜晚在夢之時中度過,但醒來后卻沒有以往那種精神飽滿的清爽感覺,反而覺得有一絲絲眩暈,眼中也有一層朦朧血色。溫德琳揉揉眼睛,卻看到手指上有一道血跡。她猛地跳下床,尋了面鏡子照看自己,卻發現鏡中的自己臉上有一個小小的鮮血掌印,雙唇也殷紅一片,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儘是血跡。

溫德琳來到客廳,用水缸里的清水洗去了臉上的鮮血。擦乾臉頰后,她看到白女巫就站在桌邊。那抹高挑的白色影子對她微微點頭,然後走出屋外。溫德琳跟着她來到林間的空地之中,白月的月光灑滿地面,而白女巫就站在月光下。

“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份贈禮。”白女巫說,“抬頭看那月亮。”

溫德琳依言抬頭,凝視着夜空中的白色滿月。白女巫伸出一隻手,纖細修長的食指與拇指圈成一個圈,遙遙對着天空中的月亮,把它圈在當中。然後,她握緊手指,似乎做了一個“把什麼東西拿了下來”的手勢。溫德琳眨了眨眼,月亮依舊懸在空中,而白女巫將自己的手掌攤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隻手掌里有一枚銀幣。那枚銀幣上面沒有任何的圖案和雕刻,就像一汪圓形的水銀,又像天上的那輪白月,安靜地躺在白女巫手中。

“拿着它吧。”白女巫說。

溫德琳接過這枚銀幣,將這顆小小的月亮仔細地在錢包里放好。她決定永遠保留着它,無論怎樣都不會花掉它。

“它會指引你做出正確的選擇。”白女巫輕聲說,“還有,記住我的忠告……小心法師,不要相信他們。”

“謝謝你。”溫德琳說。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白女巫已經消失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天色開始微微發亮,才慢慢回到小屋之中。

小艾菲站在桌邊凝視着她,就站在剛才白女巫所在的位置。

溫德琳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醒來,或許自己還在夢之時中?否則的話她怎麼能看到在那夢境中的小艾菲?自己的確將那孩子帶離了那個滿是屍體的夢境,可……可她理應存在於自己的夢境,存在於那座林中小屋裡才對。

發覺溫德琳在看着自己,小艾菲忽然偷偷地笑了,就像一隻抓到了獵物的小狐狸。她跑了過來,雙腳啪嗒啪嗒地在地上踩出一片血花四濺,但那鮮紅的小腳印轉瞬就消失在空氣中。

“看到我在這裡,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她眯起眼睛,向溫德琳撲去,可是卻撲了個空,她穿過了溫德琳的身體,一頭扎入水缸里。

她是個幻影。溫德琳想起白女巫說的話。

小艾菲從水缸里拔出身子,撅起嘴,滿臉委屈的模樣。

“好啦,”她說,“我摸不到你,也摸不到其他東西。就這樣吧。”

“可……你為什麼在這裡?”溫德琳愣了許久,才問。

“是你把我帶來這裡的。我是你眼中的幻影,只存在於你的視野中。”小艾菲說,負着雙手慢慢在溫德琳身邊轉圈,“你喜歡這樣嗎?”

“不,我……”溫德琳結結巴巴地辯解,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自私過,“我不是……”

“你就是。”小艾菲說,“你想要一直看着我,所以才把我從那個家裡帶了出來。不過這樣也不錯。你喜歡這個幻覺嗎?”她說著,踢着地上的血花,那些血滴在空中迅速消失,就像在陽光下蒸發的冰晶。

溫德琳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點頭。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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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盯着我看什麼?”國王對溫德琳說,並且翻了個白眼,“你是直到現在才發現我如此英俊嗎?”

“呃,不是。”溫德琳下意識地回答,但馬上又反應過來,搖搖頭,“不是,我是說你一直都很……英俊。”

“從那個房子里出來后,你就變得怪怪的。”國王說,低下頭礁石地上沾滿露珠的青草。

“或許吧。”溫德琳說,看着小艾菲不斷地嘗試抓着馬鞍爬上馬背,但她的雙手卻徒勞無功地穿過馬鞍的系帶。很快,她就放棄了,轉而踢着國王的後腿,可是就像是踢空氣一樣,國王什麼也感覺不到。最後,小艾菲把腳抬了起來,懸在國王的腦袋上方,讓上面的鮮血滴落到它正在吃的那叢青草上。

“你真的沒事兒?不需要給自己看看病什麼的?”國王斜着眼看向溫德琳,“你看起來傻了很多。”

“我真的沒事。”溫德琳說,將行李放上馬背,然後跨了上去。她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拉小艾菲也一起坐上馬背,但後者卻生氣地在她手上拍了一記——當然沒有真正拍到。

“你能跟上我們嗎?”溫德琳悄聲問她。

“你在跟誰說話?鬼魂嗎?”國王不耐煩地說。

小艾菲眨了眨眼睛。

“我是你的幻覺。”她說,“你的眼睛在哪裡,我就在哪裡。”然後她笑了,那笑容天真無邪,而又滿含着殘酷的意味。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