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手伸進一汪清泉。

清水汩汩地涌動,泉底的鵝卵石光滑又柔和,反射出七種顏色。

“很多時候,你感受不到很多事情。”

泉水無聲地順着他張開的五指,從那指縫的間隙中流過,碰到那棕黃色略顯老態的手指后輕輕地盪出紋路,也叫漣漪。

青苔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

……

“小姐,小姐怎麼樣了。”目送着白須老人的離去,波波豪回過神來,焦急地向波波隆躺倒的位置看去。

大小姐失力地枕在一侍女的腿上。

“老爺!”侍女不安地低語着。為兩人讓出一條通路。

下午的陰雲依然籠罩着這整一片圓形的綠木圍場,如同灰色鍋蓋一樣倒扣在放目遠眺而去四周呈顯出完美弧形的綠色與棕色的牆壁之上。綠色幕布一動不動,風都靜止了。

“小姐剛剛因為釋放什麼強力魔法飄到了空中,在那位大伯來之後就掉了下來,魔力完全消失了。”魅魔們相互看了眼。

“哦……這樣。是這樣嗎。”波波豪含糊不清地說。

“感覺在那位白須老爺爺身邊就會心靈平靜,連魔法都無心運作了。”另一魅魔說。

“唔。所謂的「聖者之心」嗎。真難以想象這個山村能出來這麼個東西。”

“從……從那位老伯伯身上感受到了大……大小姐未畢的氣息。”

“哦?”波波豪饒有興趣地悶哼了一聲。

“魅魔的花嗎……”波波豪陷入了沉思。

……

「不知道外邊怎麼樣了。大小姐有好好使用我們的力量嗎。」

「開始吧。阿爾卡斯。」

「太急了啦。納塞謝爾。我還是很懷念當波·波波的時光的。」

「波波隆已經死了。」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波·波波。知道嗎。我們也只是原本強大狂野力量的一種投影罷了。沒有大小姐……」

「絕望。不是嗎。很難受吧。最後一刻。我們與宿主的情感共享。那種悲慟難以想象。」

「所以你要走嗎。離開大小姐。沒有宿主,和風在一起,在與萬千世界的無盡摩擦中消失。毫無痕迹地死掉。」

「不要哀求我。阿爾卡斯。我和你不一樣。你的臉皮有如北部極地的永恆凍土一般堅硬,牢不可破。我不知道你為何能對沒有拋棄動物本能的玩意保持忠心耿耿。如此低劣卑賤的種族,卻如同蛆蟲一樣蠶食着這個美麗的世界。只要不惹事,每天都能安全地活着。唯一的煩惱就是思索生活的意義。」

「但你也很嫉妒。納塞謝爾。就算是一生只有幾十個年輪的樹木,也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可能正是因為生命卑賤渺小,他們在宛若滄海一粟的時間洪流中反比例地擁抱了無比宏大高尚的情感和羈絆。我嫉妒他們,納塞謝爾。」

「開始了。」

「嗯。」

……

“皇子殿下嗎……”

波波豪恢復了些許體力,在攙扶下勉強走動了幾下。

“最近的年輕人總會有擁有能力的錯覺,什麼都不懂。明明說是國王陛下親臨賜婚,但卻連十三國王的臉都沒有見到。軟禁了嗎。但不至於沒有帶來。王國細分下來的各個地區需要祖爾拉巴斯現任的國王見證尚可交給下一任皇子,如今到千家界來,其他地區的工作都已經做好了嗎。”

正在思索着的波波豪察覺到了周邊的異樣。

“怎麼了?”波波豪問道。

不安的表情一律掛在穿着不同漂亮服裝的女僕臉上。她們沒有說話,只是神色異常地站立在那裡。

“好難受。”擁有獨一無二粉紅色頭髮的女僕悶哼道。波波豪認出她是在大小姐未畢身邊晃悠那一隻。

“難受?”

來不及做出動作。天地間忽的傳出沉悶的擠壓摩擦聲。

地震?

波波豪大叫不好。

可地面並未傳來震感。那聲巨響尤同爆破的某物,在空中掀起一陣很大的風浪。波紋一樣的力量使得波波豪不自覺地抵住,用蹲馬步一樣的動作站穩腳跟。但那些略顯瘦弱衣着單薄的女僕們就沒有那麼好運了。圍在一圈的女僕們來不及抵禦,大部分被那一發巨浪打飛,失力地墜落。來不及發出關切的話語,只聽一聲驚呼:“大小姐不見了!”

“什麼?”波波豪睜大眼睛,幾秒前還反覆確認過的掌上明珠消失了。他將頭瘋狂擺動,又不顧危險地轉動身體,沒有波波隆大小姐的身影。

“在那!”

順着僕人的手指,波波豪看到了漂浮空中的波波隆。頭髮散亂地散開,隨意擺動。美眸緊縮,似在沉思。金色的長發在陰雲的映襯下無比耀眼。白色連衣裙裙擺如同花瓣一樣擺動着,白色絲襪包裹住了小巧的玉足。

以一種躺着的姿勢在空中擺出一個“大”字,豎著漂浮。

“是「世界符文上的文字」!”說完立刻捂住了嘴巴。

“「世界符文上的文字」?”波波豪睜大眼睛盯着大小姐微微張合的小嘴。

“不……可能更強……她!大小姐已經超越了「世界符文上的文字」。她現在吟唱的是連魅魔都無法聽懂和理解的咒文!我的阿舍離啊。這是您的語言。”

“「主的低語」。”

“怎麼才可以讓她停下。”波波豪說。

“已經停不下來了。大人。我是說,你知道嗎,這是只有神才知道的咒語。如果說「世界符文上的文字」是一條河流……我的天,沒想到真的能在有生之年聽到它……我的阿舍離啊,這就是您的召喚嗎。”

“到底是什麼。”波波豪加重了語氣。

“「神的呢喃」,是神的語言!”

“根本沒有所謂神。”波波豪說。

“有。波波豪老爺,是有的。所謂神。可能你們有些人類覺得神只是束縛和彼此奴役的工具。但魔物不這麼覺得。我們信奉真實的神靈。它們帶來的救贖也是受用的。可這都不重要……我的天。”

波波豪感覺世界變輕了,身體開始不受控制。

他開始漂浮。

“怎麼回事!”波波豪說。

眾人突然沒有話語,這讓他十分不適。

他們開始漂浮。

“波波隆!波波隆!女兒!”波波豪朝那邊喊叫。

沒有回應。

該死的。

波波隆此時雙腿併攏,兩手合十。接着又將左右手指串進彼此的指縫裡雙手相扣。

“看下面!”

“火!不!熔岩!”

“「洋蔥圈」!這……不。”

“怎麼辦!好高。”

一改往日安靜內向形象的女僕們朝下方喊叫着。

此時波波豪他們已經飄到了高空,朝下面看去,樹林中間是一個完美的圓形,圓形外圍有四個等距離的缺口,向外筆直延伸而成道路。

這時周邊又傳來驚叫聲。

原本的腳下像暴起的青筋一樣隆起血管一樣扭曲的紅色紋路,一片猩紅吞噬了柔軟的草坪。接着從那些缺口處湧出岩漿一類漂浮着黑色雜物的紅色液體,黑白煙霧飄出。空氣中充滿了焦味。

只一會功夫,煙霧消失了,只剩正中間的巨大岩石兩旁還隱約有一些白色的氣體冒出。

“「洋蔥圈」的術式被篡改了。”一魅魔喃喃。

“完了。又要個兩年?”

“不……那些魅魔前輩們都太累了。”

“沒有辦法購物了嗎。”

只聽“噗呲”一聲。

原本細密的草坪消失了。

岩漿冷卻變成了另一種種黑色物質。

波波豪發現那表面竟異常光滑平坦。

大小姐忽的有了動靜。

“隆兒!”未待波波豪喊出口。

波波隆飛快地下墜,在一道藍光過後消失了。

“誒,他們還沒有下來。”彷彿幻聽一樣的聲音被微風衝散了。

……

“好像也不是怎麼餓嘛。為什麼要像個屍體一樣躺在這裡。”閉着眼睛,加爾輕輕地說。

好吵。

什麼人往這裡來了。

突然一股撕裂感傳來,某種龐大的不可名狀擁有不可思議力量的巨物摩擦聲轟然爆發。

加爾下意識地釋放了〈力場操縱〉,在一眨眼之間從凌亂地躺屍挺直腰板嚴肅站着地望向力量爆發之處。

胸口處傳來綠色熒光,那距離心臟最近的地點雖斷斷續續卻也一刻不停地傳出刺痛感覺。

因為適應不了重力所以在重返人世的時候大腦休克陷入了重度昏迷。

『成為大小姐的僕從』

『滿腔熱血,神經大條』

『蘿莉控』

『懶鬼』

糟了。不好好解開〈思維刻印〉的話,這些詞條會深深紮根與潛意識裡,慢慢蠶食原本的常識和想法,最終讓所給的指令都在潛意識裡得到認同。到那時候無法反抗了。

現在這四條指令一刻不停地縈繞在我的耳畔。

在我暈倒時候,發生了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的樣子。

那麼目前的情況是……

一夥子人神色緊張地看着我。

為首的一穿着金黃色衣服,身上還盤着一條五個爪子的長長的動物。

他走近了,拱了拱手行了個禮,道:“打擾到龍迎少祖休息了。”

嚇死了,原來只是衣服的花紋,上面的鱗片和真的一樣,嚇唬誰啊。

“咳……嗯。”

隻言片語,眉頭緊鎖。

他們似乎把我看成了某個人,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嗎。現在只有裝深沉盡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一條路可以走。關於自己如何醒來目前還是個迷,但也許是這幫人喚醒的。為了什麼目的?肯定不單純。但從那些人的口中得知至少身為加爾的身份沒有敗露。

因為龍迎是另一個稱呼。

帶頭的看上去位高權重的樣子,實際卻很年輕。其目前正觀察着他的臉色,那乖戾的面相中露出極不協調的惶恐與順從。

在之前睜眼的一下子看到了熟悉的人。是凱兒哈頓·加爾嗎。一點也沒有變化。

已經多久了呢。

一經觸及更深遠的回憶,加爾的腦子裡就會嗡地一陣雜音,一片空白。

唔。有點棘手呢。

回到現實,才發現原來那個人穿的便裝。那麼方才眼中五個爪子的莫非是龍嗎。也就是說這個是……

皇家子弟。

是有着「盤龍」體質的傢伙。一眼就能看到那「龍紋長命鎖」。

不由自主地“唉”出了聲。

“嘶——”面前的人群也做出了反應。

糟了,不該和皇室扯上關係才對。

我望向那個年輕人。這具身體和他身高類似,我用平靜地目光直視着他。

胸口處的光亮非常耀眼,遠方突然飛來小石塊。

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緊閉。

呃。這下可說不清楚了。

一下子嘆口氣,接着直視位高權重者的眼睛又一下子閉上眼睛。

就好像挑戰一樣。

然,我微微眯起眼睛,卻發現他們透過我單薄的衣物注視着我胸口的位置。

那位置毫不含糊地綻放着耀眼光華。

帶頭的卻依然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的臉,看來是位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他們好像又很是怕我。

那麼這具身體的傢伙權力更大是嗎。

噢,是這樣。原來還有讓皇宮貴族都如此誠惶誠恐地低頭,那麼這具身體的主人是整個圓形星球的王嗎。沒想到這麼年輕就有如此成就了。

我看着我的右手,又拿左手摸索着,顯而易見,這是一局年輕的皮囊。皮膚很柔滑,沒有皺紋,聲音也頗為清脆乾爽。是個小夥子。

“很迷茫嗎。”脫口而出。

愣了一下,帶頭的小心地說了聲:“嗯。”

“難吶……”

這句話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身後的手下都不安地看來看去,但依然保持着陣型,也沒有亂說話,看來領頭的有一定威嚴。

微冷風輕輕地吹來。藉著乾爽的空氣,依稀聽得見鳥兒們好聽的鳴叫聲。

“非我!非我!”

空氣真是安靜。

哈!

突然一副豁然開朗的表情。

“我懂了!您是想說……”

我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將兩根手指靠攏,放在嘴邊作了個“沉默”的手勢。又轉而伸出所有手指閉攏圈成碗狀圍攏在右耳處。

是春天嗎,依稀感覺得到花蝴蝶從我緊閉的眼前掠過,輕吻我的鼻尖。

——就這樣過了很久。

我睜開眼睛,看見這群人們也在學着我的樣子傾聽着自然。感覺心生寬慰。

悟性真高。

露出釋然的微笑。

旁邊多了鮮艷的顏色。

“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呢。女婿閣下。”輕柔又濕潤的女聲傳來。

她豎起大拇指。

女婿!?

那麼這位是丈母娘嗎。

一股魅魔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一樣的是,這魅魔身上並沒有沾上人類的血液。反倒是……這個氣息……魅魔同族的?

危險人物。

清了清嗓子。

“恭迎十四皇子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皇子殿下擺了擺手,未睜開眼睛。劍眉擺成微微傾斜的倒八字。

“哈涕。”

打了個噴嚏。

“十四皇子殿下沒事吧!”丈母娘關切地說。

“無妨。比起這個……”在侍從的雙手上拿起那個金絲手帕,“倒是青龍祖少祖主龍迎少祖你,剛剛躺在這一片雜亂中,旁邊還有一隻……一隻弄髒地毯的魅魔。想必是龍迎少祖嫌棄魅魔笨手笨腳,而採取了某些必要手段……以魔物當奴隸真是一個不錯的想法呢。”

丈母娘的臉色不易令人察覺地一沉。

唔。看這位丈母娘穿着,是鐘鳴鼎食的貴族之家嗎。

加爾右手一揮,那廚師長已然是被用一隻手橫着抱在了腰間。

綠光蔓延而去。

血色從那塗了紅色顏料的慘白臉蛋上蔓延。

“咿——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昏迷的傢伙發出了類似夢囈的話語。

“龍迎少祖對待下屬真是走心。

打傷龍迎少祖奴隸的人本皇子會盡全力查出。”

因為失去意識而露出了細長的黑色尾巴,加上與具有特殊味道的血液融合而成的不加掩飾的酒精體香。暴露了魅魔的身份嗎。

是棉毛羊嗎……還是什麼其他的。加爾草草看了一眼。唯有青龍族能夠掌握的生物壓縮技術。

“賦予生物異常的恢復能力和可塑性,所謂「青龍輻射」嗎。”

“勞煩十四皇子殿下趕緊回到十四盤龍柱中心的駐龍館中。我們也可好好招待遠道而來的皇子殿下。”

一臉不悅的皇子剛要開口。

“你是傻嗎?”

“什麼?”皇子一臉驚訝。

“她!不是奴隸!”

“休得無禮!”皇子攔住了衝上來的手下。

“這!是我喜歡的類型!”大惡魔拿空出的左手指了指架在右手臂間的魅魔。

此刻眾人目光彙集到不停外泄的口水之上。

黑色細長的尾巴動了一下。

寂靜。

“我愛大小姐!波波隆大小姐是最可愛的!”

丈母娘的臉色比方才更奇怪了。雖然都是微笑的姿態。

“冒險!好想衝出去大鬧一場!但太累了吧。在腦子裡想想就好了。想想也好累。什麼都不想干。”

“加爾”輕輕地將魅魔放在地上,順勢躺在了鬆軟的草坪上。

寂靜。

……

“不愧是秘傳擁有奇怪秉性的龍迎少祖。果真不假。”

“對魔物那番態度,十四皇子殿下不覺得可氣嗎。”

“住嘴!那是擁有遠古四大神獸血脈的青龍族,那是他們唯一純血脈的宗支青龍祖!最上層的機密,就算是本王也僅從捕風捉影中得到青龍祖少祖主龍迎的傳聞。”他頓了頓,腳步停滯了,一眾人的腳步也隨之而停下。

“這番草率進千家界,沒給龍迎少祖打個招呼。朕擔心……”

“「智者」加爾的蹤跡……稱號可不僅僅只是叫法不同而已,陛下。加上在波府發現擁有靈明的高級魔物——魅魔。偷藏魔物的罪名足以令波波豪交出千家界。但老臣對於十四皇子殿下能這般信任那個戲子一事頗為不解。”

風蕭蕭而過。

皇子繼續向前邁出步子。眾人也開始前行。

……

“總算好說歹說勸回去了嗎。要是露餡就糟了呢。”

看着皇子們消失的遠方,她從背後掏出了菜籃子,挎在右手之上。

今天她穿的是大紅旗袍,衣服上還銹上了漂亮的花。

“啊——我的鍋——”含糊的呢喃聲。

“好了。把她放開吧。小姑娘她還未成年呢。叫別人看見多不好。”

“我不放心把她交給你。”

“欸?不放心嗎。怎麼辦呢……我這裡有漂亮的洋裝!給你那粉紅色魅魔小妹兒穿肯定合適。怎麼樣,可以放開……”

“你身上的氣息是怎麼回事。不單單隻是魅魔的體香吧。”

愣住了。朱唇緊閉,看不清表情。

“嚯。是這樣嗎……噫……到底還是為情所困的種族。這樣好嗎?”

“大小姐未畢在說什麼呢?是餓暈了嗎。這邊馬上給您做呢。”

錯不了。是沾有信仰氣息的血腥味。而稍有閱歷的人就能知道是「情愛之神」阿舍離。是只有高級魔物魅魔信仰的小眾神靈。而無疑這個丈母娘沾了自己同族的血嗎……

“懶得動了。做好了以後就直接送到我嘴邊來吧。”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額……”

周邊是有頭部長度的嫩草。加爾能隱約聽到耳邊有輕微的動靜。

“不可以呢。即使是大小姐未畢。因為皇子突然來了,我還要再出一趟門買些食材料理才行。”

“不是有丫鬟嗎。貴族人家……幹嘛非得自己動手呢。”

不知為何,好像對自己挺和氣的樣子。

“因為閑不住吖。你愛躺着就躺着吧。”她回頭,曖昧地望了眼這邊。

腳步聲消失了。

呃……啊!頭部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