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算起来,这孩子开始不对劲,应该是去看了马戏表演以后。

在A如此和丈夫说了以后,他只是举起不知几日前的报纸遮住了脸。

“马戏表演…..早就说过别带孩子去看那样的东西了。原来住的地方,都是正规的,人人都带着孩子去看,你偏不。现在嘛,会跑来这种小地方演出的,总会有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你又说着稀奇带去了。她还小,应该是看了什么受到刺激了吧。”

A将手中的水杯放下。尽管起初有些把手中的水泼向那张报纸的冲动,但她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场演出没有问题。周围的孩子基本都去了。晚上也有一场,那是供给忙完农活的人看的,也许那场确实会有些问题,但在白天的那一场几乎只有小孩子去看,只有些像是小丑、杂耍之类的玩意儿。”

“那就是看了小丑吓到了。”

以相当不正经的话语结束了谈话,A的丈夫放下报纸,起身走向与厨房仅一门之隔的菜园。

由于A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所以他在关上防风门之前还是姑且补充了一句:“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小丑的,我自己就不喜欢。被小丑吓到没什么奇怪的。”

A敷衍地摆摆手示意他关上门,在厨房兼餐厅的小小空间中又一次陷入沉寂后,她瘫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女儿从二楼的睡房走下来。

她近日起得比平时晚了。饭也不好好吃。但是,怪异的事情不仅仅只有这些——

A并没有把那些事与丈夫说。他是个表面上显得很冷静,实际上遇事相当神经质的人。在他知道那些事后,既有可能与之前一样漠不关心,也有可能直接打给当地医院。

无论哪种反应都只会让他们大吵一架,损耗无谓的精力而已。

片刻后,天花板上传来了脚步声。虽然这孩子近日里由于吃到少而越发显得消瘦了,但那单薄的屋架还是因为重量发出了声音。

又一眼看到女儿时,A的心中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方才的平静。她娇小的身躯上沾满了饭菜的油污,过了一夜,那样的味道让本该向女儿露出微笑的A险些作呕。

“妈妈?”

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她柔和地微笑着向母亲问好。她一直是个像是阳光一样温暖的孩子——这样的特质使得她的笑脸即使被昨晚的剩饭所沾污也有着异样的感染力。

强硬地撕扯开自己的嘴角,A向女儿回以微笑。她尽可能地不去看被刘海掩盖的额头下藏着的青菜叶子,也尽力无视了黏着在小小鼻梁上的肉末。在自我暗示近乎成功后,她才压抑住情感向女儿问道:“昨晚没有好好吃饭吗?“

“好好吃了——”

用开朗的语调回复着母亲,她端正地坐在餐桌旁一张闲置的椅子上。A刚想下意识地去抚摸她的头发,在发现了一团瘫软在发梢上的牛肉后还是及时住了手。

“在吃早餐前,先去洗把脸吧。来,我帮你洗。”

把一团不知是什么,但已经被嚼得稀烂的物体从她的肩膀上用纸巾擦除,A屏住呼吸,按住女儿的肩膀带着她到浴室去。

在整个沐浴过程中,A没有与女儿说任何一句话。纯粹是因为气味实在太不好闻。即使孩子几次想要开口说话,A也用严厉的目光提前打断了她的发言。

给女儿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让她乖乖待在浴室门口,A用手中的花洒冲洗着遍及呕吐物一样污秽的地板。在基本清理干净后,门口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粗暴地把手中的花洒丢下,A快步走回厨房,在经过客厅时,她逮住了正端着一盘子杂烩的女儿。

“至少早餐好好在餐厅里吃吧!”

扭住了过于纤细的手腕,A在对突出的骨头感到心痛的同时又加大了力气。她默默地端着溅出了一点点的早餐跟着A回到了餐厅。

虽然按照她现在文静的吃法很难想象出之前的脏污是怎样造成的,但这样的事情可不只是最近才发生的了。

在她把盘子放回洗碗槽时,A的丈夫已经回到了厨房。他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沾染的泥土,一把将发出惊叫的孩子从背后抱了起来。

厌恶地看着这样的场景,A怀疑丈夫在看到刚才的女儿后是否还会这样做。

在他们来到餐厅之前,A已经把剩下的饭粒与油污擦干净了。

她的丈夫并没有坐下来,他那身沾满泥浆的衣服本就不应当踏入室内。在之前的几次争吵后,A终究争取到了这样的权利。以前的那些日子,虽然充斥着噪音和尾气,但至少,室内与室外的界限还很明晰。现在可不一样了。

匆忙地喝了一口水,A的丈夫顾不得与妻子说上几句话就又走出了门。这两日,他们正学着养一点牲口,几头牛当然是够‘田园’的了。这是她丈夫的话。但本地根本没有人养牛,自然也就买不到幼崽。

所以,他们养了几头猪。前一位住户留下了一个带棚顶的——也许是车库吧。A的丈夫自己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猪圈。他们从邻居那里买来猪崽,投进饲料与保暖的干草。

刚开始,A也还算是兴致盎然地参与了这些工作,但当一段时间后,在那里的味道开始蔓延到别处后,她也就全权交给了丈夫。

前几日,他们的猪崽身上出现了伤口,在栅栏门外,他们还发现了半截被咬掉的尾巴。自那以后,她的丈夫就在附近放上了黏鼠板以及——为了对付也许是更大的东西,一些自制的陷井。

为了防止周围的孩子不慎受伤,他们特意在那周围立了牌子。但即使这样,依然不时有村人与哭哭啼啼的小孩找上门来。在卸掉那些陷井之前,除了责怪与从来没有私有地概念的孩童以外,他们并没有捕获任何东西。

她的丈夫还开玩笑说,那些东西(无论是老鼠还是黄鼠狼)很显然都比村里的孩子识更多的字。A挺喜欢这个玩笑。她在下次再遇到那些横蛮的农夫时可以借用一下。

跟在父亲的身后,A的女儿也出了门。A很难想象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与父亲一个德行,但是,她很喜欢劳作,在A看见她与父亲一同穿着破旧的衣服清理猪圈门口混有粪便的泥浆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心烦意乱地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绕了几圈,A来到了二楼。

她平日里从不到这上面来。那驾充当楼梯的梯子总是摇摇晃晃,并且,楼上的楼板相当薄,虽然她那有过工程经验的丈夫多次保证这屋子足够牢固,但当她脚下发出响声时,那些保证却显得异常单薄。

她想到了女儿的房间。

就像是身体内的肿瘤…..即使无视它,但它依然在那里。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收拾。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那间采光良好的隔间了。它的窗口正开向远处的田野与粪堆。在正午时分,发酵后就显得不那么难闻的猪粪味与混合了庄稼清香的泥腥味开始充斥着整个房间,A知道这些不同气味的源头,因而更加难以在那样的空间中待下去。

当她来到房间门口时,已经事先准备好呼吸到那样的气味——也许,更糟,想想那孩子身上的脏污吧,她并不意外会闻到变质饭菜发出的味道。

但是,门被锁上了。

年代久远的实木门近乎隔绝了一切声音与气味。站在门前,又一次尝试着扭动把手,但铜制的金属虽然被闷热的空气熏得温暖,却丝毫没有动摇。

怔怔地立在门口片刻,她转身离开了二楼。

在吃晚饭时,丈夫带着还算洁净的女儿回来了。在A的多次提醒后,他们还是穿上了厚布制的工作服。这两人都还很喜欢那两件衣服,很有点美国西部开荒时期的味道。

换上便服后,他们坐在了餐桌前,A看着他们由于长时间劳作而晒得通红的脸庞,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羡慕立刻灰飞烟灭了。

在端上饭菜之前,A首先坐在了女儿的面前。她正与父亲聊着关于猪的话题。在注意到母亲的视线后,她顺从地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把房门锁上了?”

尽可能用和缓的语调,A想像是闲聊一般开口,但从丈夫投来的目光中,她明白了自己的这一想法并未奏效。

“…..没有,妈妈。”

在A准备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她的丈夫却为即将到来的争吵划下了终止:“是门锁坏掉了吧。那种老式的锁,本来就只能从里面锁上。”

A像是看向仇人一样瞪了丈夫一眼,但他却连其中的含义都弄不清楚。

在饭菜上桌后,A坐在了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她的女儿刚刚将桌上所有的菜平均地放进了碗里,在看到母亲的脸色后,终究还是闷闷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餐吃得相当平静。在之前几天,女儿自己在房间里吃饭时,A总会与丈夫之间爆发争吵。那个安静的,像是天使一样的孩子如今切实地作为家庭的纽带发挥着作用。

在晚饭即将结束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从二楼上传来了轻微的声音。A的丈夫说,恐怕是野猫从某扇窗户里钻进来了。听到这话的女儿显得躁动不安,想起女儿最喜欢小动物,A立刻严厉地告诫她不要去喂任何野生动物。

但在收拾餐盘时,A依然在女儿的那个盘子里看见了一个停留在冷凝的油上的,小小的指印。

她今天吃的格外少,但剩下的部分却同样很少。